（上）

桃源村起得个山清水秀的名字，坐落在青崖山半山腰，卡车开到一半没了路，换成驴拖的破车一颠一颠进去。温衍嫁进去的时候就是坐的这么辆驴车，头上遮了块红盖头，是不许摘掉的。后来她跨了火盆拜了堂掀了盖头，听到来吃喜酒的人里有议论，说老孟得了便宜了。

十六岁的温衍一身红嫁裳，眼睛温润无害，身板修长单薄，水灵灵的可招人喜欢。她男人老孟么，塌鼻还腿脚不利索，年龄比她翻上一倍还多，她看着倒没什么不高兴，整天乖乖巧巧，去院里喂鸡鸭，抱着大盆的衣服到河边洗，有时听见人又感慨老孟走运，要是来年能抱上个大胖小子就最好不过了。

别人说她话，她大多时候装听不见，偶尔实在当着她的面，就只好红着脸抿着嘴跑开。

去掉这些，她一天天过得还算无忧无虑。地里的活全是老孟做着，她除了洗衣没什么重活，只是她同这年纪足够当她爹的男人实在没多少话可说，脑子净用来胡思乱想，想鸡和鸭吵吵闹闹的是不是在争地盘，想这村里每户人家的女人都是从哪来的，生下来的女孩将来又要去哪。不过村里女孩少，她见到在外面玩耍的大多都是小男孩。

下雨天，玩疯的小孩摔倒了她会扶，泥猴一样的小孩把她的衣服蹭脏，爬起来也不道谢，继续疯跑，她不计较，心里兀自想，我真是大善人。

大善人在去往河边洗衣时，看到落单的背影，当然也会主动过去搭伴。那女人头发蓬乱，遮掉了大半张脸，头都不抬，手被水泡得发白，温衍一过去，先被她搓洗衣服的水花溅湿了裤腿。

洗衣服么，身上总是要弄湿一点的。

“这几天好热。原来山里头夏天也这么热的。”她有点心不在焉地打湿衣服，搭话没得到回应，拿眼睛瞄着旁边人露出的小臂，“河水还凉快点，就是大太阳晒得厉害，是不是？”

女人“嗯”了一声，挺年轻的声音，大概可以算个少妇。她的皮肤也算得年轻，不过手臂看着比温衍结实不少。温衍看看自己细伶伶的腕子，心想自己这么洗上两年衣服，手臂也会想那人一样变得结实有力。

“今年是不是雨水不多呀？我总觉着河水都变少了。”别人不搭理，她自顾自继续说，“要是干旱，就会影响地里的收成，对不对？”

这回她得到一声轻轻的嗤笑。

“唉，我不懂这些，瞎说的，你嫌我乱说话啊？”她拖着尾音慢声细气，语气像撒娇，“可是我都懂，你这是下游，水都是别人洗过的脏水，你干嘛天天在这儿洗？”

“知道还来，是脑子不好么？”她冷淡说，听着没好气得很。

温衍好脾气地转过头冲她被头发挡住的侧脸笑：“我看你一个人，有点寂寞嘛。而且我都没见过你，你住哪，叫什么呀？”

“村子西面。周絮。”

温衍眨了眨眼。“我也住西面。”

“你识东南西北么？”叫周絮的女人说出来没一句好话，不过这回赏面给了温衍一个眼神。温衍一愣——那双眼睛圆亮，瞳仁漆黑，明明不耐烦，却好像一眼就能把她勾进去。

“我……咳。”温衍话没说出来，只见周絮把搓衣板同衣服往木盆里一扔，抱起来径直走了。

小村子话传得极快，等到晚上吃饭时，老孟已经在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问：“人家都说你和那寡妇混在一起？”

“谁？”温衍抬起眼，无知地反问。

“姓周的。”老孟看起来不大高兴，也不大情愿说似的，“你傻不傻……你见谁和那寡妇来往？”

“哦，你说周絮。”温衍做恍然大悟状，“我就洗衣服的时候和她说了两句话呀，没做什么。”

老孟瞪了她一眼：“那是寡、寡妇！男人死了！”

温衍心说怎么还结巴上了，眨眨眼，继续无辜且无知地问：“男人死了又怎么？”

“克死两个男人了。”老孟声音压得更低，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全家都死、死光了，男人也嫁一个死一个，你说人家……还敢不敢找她？”

温衍放下碗，好奇道：“怎么死的？”

老孟一听又满脸纠结了一会儿，不看她了，埋头吃饭，含糊说：“不知道！”

温衍托着脸，又多被他勾出几分好奇心：“怎么叫嫁一个死一个？还能不止一个男人不成？”

“……他娘的。你问这么多干啥？”

老孟面色不虞，吃完饭啪地放下碗筷走了。温衍瘪瘪嘴低下头，对着桌上剩饭做了个卖乖的表情。她收拾到一半，忽然听见几声拖沓沉重的脚步，只来得及放下手里东西，回过头就被老孟粗暴地拖着手臂，直接往床上去。她睁大眼低低惊叫了一声，粗布衣裳被扯得大开，老孟把她甩得跌坐在床上。

她看着男人急不可耐地脱裤子，垂下眼，叹了口气。

惊叫和粗鲁的拉扯好像都只是做这件事的固定程序，温衍带着种漠然的无动于衷踢掉自己的裤子，眼里不见白日里的活泼灵动，也不见恐惧，甚至想伸两根手指往自己身体里捅捅，等会儿好轻松些。

刚伸进去半根手指，脸上就挨了火辣辣一巴掌。老孟涨红着脸骂道：“骚女人！”

她只好把手收回来，安静地等着男人的东西捅进来。

“你男人是怎么死的？”

温衍隔天又去找周絮，搞清楚了东南西北，躲着村里别人。她敲门好一会儿，周絮慢吞吞来开门，见是她吓了一跳。这回头发刚好扎起来，让温衍看清了她的脸，白白净净的，眼睛一时瞪得溜圆……像晚上的猫。

温衍无端这么想着，挤进她开的门缝，张嘴就傻愣愣问了这么个问题。

“哦。”周絮只惊了一瞬，很快就耷拉下眼皮，往床上一坐，审视般上下看了她好几眼，声音不大没什么语气地回答，“马上风。”

”……什么？”温衍没听懂。

周絮冲她眯眼，不明意味地哼笑一声：“听人家说的吧。你找我就来问这个？”

“我……”温衍答不上来，支吾了一下决定追问，“上一个男人呢，又是怎么死的？”

“喝醉酒栽粪坑里，憋死了。”

“嚯。”温衍听了就惊奇，咂摸着周絮的口气平淡，根本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她觉得迷茫，不知怎么的又觉得些许可笑，眼睛一弯对着周絮轻轻笑起来。

周絮对上她的眼睛，略一怔愣，忽然扭过脸朝着窗外白茫茫的天，跟着低笑出声。她这一笑竟停不下来，抓着桌沿的手用力得绷紧，最后她没了声，低着头只剩肩膀抖个不停。

“是啊……多可笑。”她的声音也在发着抖，温衍无措地伸出手，刚碰到她肩膀就被猛地甩开，只听她厉声说，“出去！”

“周——”

“我让你出去。”周絮一字一句。

温衍呆呆地退到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明白自己说错了还是做错了什么，那人明明刚还在笑，下一秒就这么凶地赶她走。

“对不起。”温衍讷讷说，拉开门钻出去，晕头转向地跑了好远，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站在路中间弯腰喘粗气，鼻子一酸，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委屈。

夜里老孟多喝了两碗酒，睡熟得不省人事，温衍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愈是想不明白，愈是要钻牛角尖一般地想。

温衍翻身下了床，还回头看了眼，老孟丝毫不被惊醒，她才轻手轻脚摸到窗边。窗外夜空黑沉，没有月亮，她回想白日里周絮面朝天空的背影，恍然觉得她那不是在笑。

白色的和黑色的天空都是阴沉的，扬起尘土的空气是昏黄的，人在笑的时候不总是快乐，发出笑声的时候可能其实在哭。

周絮的屋子离她并不远，摸着黑走一刻就能到。温衍揣着颗惶惶然的心，一路脑子里支棱着各种胡思乱想，快到了地方却忽然惊醒般站住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周絮那破屋里有动静。

男人的兴奋的骂声和粗喘声，肉体拍击，黏腻水声，这一切她通通不陌生。明明是周絮的屋里，却只听得到男人的声音，温衍耳朵尖，甚至听出来那男人是住村北打光棍好些年的王举才。

温衍个子小，轻手轻脚找个角落里的草垛躲好，没等多久姓王的完事出来，她屏住呼吸等人走远，猛地一下站起来，又是腿麻又是头晕，脚下趔趄，踩得枯草沙沙作响。

屋里并没有更多动静。温衍跺跺脚，手比脑子快，直接推门冲了进去。

破屋实在太小，根本不分里屋外屋，进了门就能看见摆在里面的床——床上人背对着她睡，裹在被子里身体微蜷，听有人进来也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又他娘的谁？”

她说话带着点不明显的鼻音，或者可能只是因为缩在被子里所以听起来闷。温衍犹豫着开口：“……那个，周絮……”

床上的人身体明显一僵，没回头，语气生硬：“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哪有一上来什么都不说就让人滚的？温衍原本还怀着点歉疚，这下气头又上来，口不择言：“那男的可以上你的床，轮到我就滚出去？周絮你什么意思？”

周絮嗤笑：“我倒想问问你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也想上我的床？”

“我——”

“小丫头，你知道上了床要干什么事吗？”

温衍索性把那破门一摔，没滚出去还又回进来两步，气道：“你看不起谁呢？不就是男女结婚后每晚都要干的那档子事……”

她深吸一口气，还想把“那档子事”的具体内容继续往外倒豆子，忽然脑子里某根筋一抽，捋直了，意识到周絮并没有和王举才结婚。

吸进去的那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温衍一时噎住，吞吞吐吐地：“那个，周絮……”

周絮倒是直接无视她的迟疑，自己抓着了重点，裹在被子里饶有兴致似的问：“哦，还每晚都要干？老孟还真是看不出来，这么能耐嘛。”

“……”话说到自己头上才知道害臊。温衍全然忘记自己刚还差点说出什么话，这会儿脸有点热，嘀咕道，“也不是每晚……有时候老孟起不来，就让我给他舔。”

周絮一听就真笑了，声音很轻，可不是白天那种压抑颤抖的笑法，好像说准了什么意料之内的事，真的挺快活一样。她追问：“舔了然后呢，起来没？”

“来得快，去得也快。”温衍诚实说。

周絮把脸埋进被子里，笑得喘不过气。她这一笑温衍更是无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等着她停下来缓了一会儿，终于在床上翻了个身，用正脸对着温衍。

“你过来吧。”她说。

温衍依言走上去，只见周絮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温热地、带着些许怜惜意味地落在温衍嘴角，轻飘飘抚摸了她干燥的唇瓣。

“你去给我打一盆水来好不好？”

温衍说好，话不过脑子，拿着水盆出了门才想起来这大晚上的，接水的地方又要走好一段。她拎着盆在没人的泥土路上磨蹭走，路过的人家有养狗的，半夜趴在门口歇息，认得她也不叫。

她想周絮会不会又在变相让她走，只是换了个客气点的说法。

磨磨蹭蹭地，水真打回去了，接了一盆翻了半盆。周絮没睡着，也没动，维持那个朝着门的姿势侧卧，指使她放下水盆，掀了被子就赤裸地从床上起来。

温衍下意识移开目光。

她揣着手站在门口，又没法真的不看，余光瞄到一些，周絮蹲下用手指和着水清洗下体，手指在下身没入又退出，有一些湿漉漉润泽的声音。温衍别过脸，又觉得脸上有点热。

周絮洗得很快，细微的一些响动后，温衍感觉她回到了床上，转头见她没有躺回去，却是裸身坐在床沿，双腿就那么自然地开着，腿间毛丛还湿着粘在皮肤上。

“你过来。”周絮今晚第二次邀请温衍。这回她也迟疑了一下，眼珠在黑夜中亮晶晶的，“你以前是怎么舔老孟的……你也那样舔舔我，好吗？”

温衍做梦一样地上去两步，踩过地上溅出的水，又前上去蹲在床边，两眼发直看着周絮湿润的阴部，又抬头看周絮：“可是……”

“可以的。”

周絮轻轻柔柔用手托住她的后脑，闭上眼感觉下身被潮湿温热的口腔浸润。

温衍其实不得要领，她完全不知道该取悦女人的哪里，只会像小猫小狗舔舐自己的同伴，再像小孩吮奶一样吮吸那里不断流出的液体。可她意识到周絮是喜欢的——周絮用一只手捂嘴，仍捂不住细碎的抽泣，人在哭的时候也不全是难过的。

温衍柔软的舌尖舔了周絮的腿根，舔了她因情动起伏的小腹，这时候的周絮温柔得像是要化成一摊温热的水。她按在温衍后脑的手在某一时刻无力松开，躺倒在床不自禁打着颤，腿间流出的水把床单洇湿。

她半边脸颊也满是水痕，被温衍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手指在她眼角蹭了蹭。

“我们在干什么？”温衍问，听起来像是什么无知柔软的幼兽，被本能驱使着躺到床上，紧贴身边唯一的热源。

“我不知道。”周絮说，“不知道又怎么呢？”

温衍懵懂地点头，觉得她说得对，人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她甚至知道自己该趁早溜回去，以免老孟醒来发现她不在，可她躺在周絮潮湿狭窄的床上，平静得一动都不想动。

（中）

十六七岁的姑娘，长个子像春天抽条的柳。

温衍吃饭并不多，因为老孟就让她做那些饭，说女人哪需要吃很多饭，况且她还不怎么干农活。她很顺从，吃少一点也没什么，可该长的个子还是长，只是身板愈发细瘦。老孟每意识到这点便显得不太高兴，说她长得麻杆儿一样，是不方便干活的。

也不好生养，温衍想。她从别人处听来，说女人屁股大好生男孩儿。

能让老孟不高兴的事很多，比如说温衍嫁进他家大半年，该办的事没落下，肚子却迟迟大不起来；又比如说村里所有人都传着温衍和那个命硬的寡妇来往，人们说温衍心善，照顾无依无靠的寡妇，可说那些话的时候带着的笑意让老孟觉得背后发痒。

老孟关上门会抽温衍耳光，喝醉了酒把桌子掀了满地狼藉，夜夜同温衍办那事非要听她哭喊，白天出门仍是个拖着跛腿话不多的忠厚男人。有回他和温衍一起走，温衍笑嘻嘻地凑近他说，我看李屠户穿的那身衣服不错，要不也给你做一身那样的？

周围也有别人，温衍虽压着声音仍被旁人听去，便哄笑起来，说老孟娶了个贴心的好媳妇。老孟嘀咕说，又不是逢年过节，做什么衣服，浪费布，败家！可没过几日真穿上一件差不多款式的衣服。

周絮也问温衍，当然是在周絮屋里，只有她们两人的时候，问：“你是不是根本不知好赖？”

温衍对她也那样笑：“姐姐干嘛这么说呀，我明明知道你可喜欢我了。”

“你男人也喜欢你吗？”

周絮难得没有对“喜欢温衍”这个说法进行反驳，眼睛直勾勾看着她这么问了。温衍无所谓地说大概吧，于是周絮不依不饶地追问：“打你、强迫你也叫喜欢吗？”

“管他呢。”温衍对上周絮的眼，脸上的笑不知什么时候褪到只剩下淡淡一层，让她显得认真了一点。她说，“我受了欺负，不要笑，难道要去死吗？”

周絮哑然。

“再说，他打我、强迫我并不是讨厌我……你懂吗，对他来说做这些就像是上床，甚至是比床上那几分钟更让他舒坦。”温衍平静地叙述着她的理论，“很多人天生就是这样坏的。阿絮你不一样，你天生善良温柔，是和我娘一样的好人。”

“我杀了我的第一个男人。”周絮压低声音。

这个故事温衍听过，夜里男人爬起来去上茅坑，路都走不直，她扶着男人去，然后在他后腰轻轻一踢，看到人倒栽下去挣扎，转身就走了。

“坏人该杀，杀得好。”温衍说，“我看阿絮更是好人了。”

周絮说自己二十二，因此她有时会管周絮叫做姐姐，在她卖乖的时候；有时叫阿絮，在她想反驳周絮的时候。她会和周絮脸贴脸站，自己挺直背，让周絮也挺直，说我觉得我已经比你高了，温热的气息打在周絮嘴唇，像一个轻如羽翼的吻。

当然她们不会接吻。原因不外乎，她们从不懂得什么是接吻，温衍确实在每一次小心翼翼的交欢中慢慢用舌头品尝过周絮全身，湿热柔软的舌尖好奇似的舔过鼻尖和嘴唇，周絮会忽然惊一下，往后退，再犹疑地重新拥住她。

温衍还在周絮的屋里做别的事，偷摸着煎药。她说她爹娘都是医生，药方子不会错。周絮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很正常地问她，药是治什么的。

“是让我怀不了孕的。”温衍轻描淡写说，蹲在药炉子边上抬起头，目光灼灼看着周絮，“姐姐，你怀过孕吗？”

周絮沉默好一会儿，面无表情回答：“我掐死了我自己的孩子。”

温衍不以为意，轻快地问：“哦？为什么？”

她没有等到周絮的回答。周絮躺到自己狭窄的床上，翻了个身背对她装睡。夏天衣服薄，她能隐约看出周絮背上有一副凸出的骨头，让她觉得那皮肉下面仿佛藏了一对跃跃欲试想伸出来的翅膀。

有翅膀多好，像鸟一样自由。她曾抚摸着那对骨同周絮这么说了。周絮却回答，做鸟没什么好的，还不是被人打下来……好看的养着，不好看的吃了。

那阿絮觉得变成什么东西好？

区别不大的。

温衍隔块布抓着药罐往外滤药汁时，无端想起这段对话。她急匆匆放下药罐，被烫了一下也全然不在意，大步上前去从背后抱住周絮侧躺的身体。

周絮不耐烦：“你又干什么？”

只等到圈着肩膀收紧的胳膊。过了会儿，温衍声音低低带着哽咽：“阿絮……你不要死好不好？”

周絮怕她掉眼泪，偏偏这丫头在她面前眼泪多得很，烦人又不讲道理，可怜巴巴，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这么一来周絮心里有火，那火却被几滴眼泪珠子浇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心头一点点酸麻。

周絮无言片刻，语气软下来，低声道：“你脑子进什么水了，谁说过要死要活的了？……手松开。”

“我不。”温衍带着鼻音说，“我总觉得我一个没抓住，你就像一缕烟一样散了。”

“神经病。”周絮徒劳地骂道。

她一回头，猝不及防被堵住了嘴唇——带着苦涩药味的舌头在她愣住来不及躲时挤进她嘴里生涩地入侵，温衍不懂别的，只本能地想再多抓住她的阿絮一点。

周絮同样无法理解她们在做什么。她觉得自己即将在窒息感中融化，同时又希望温衍能勒她更紧一点、侵入得更深一点，让她好飞蛾扑火一般扑进温衍给予她的窒息中。

温衍的泪水落在许多无理取闹的地方，例如要求周絮不再放其他男人进屋，例如让周絮给她承诺虚无缥缈的一辈子。其它时候，像是老孟大骂她晦气，没用，丢脸，抄起木棍要打断她腿时，她反倒没有眼泪了。

她真的被弄瘸过一次，在床上躺了快俩月，恢复得毫发无损，仍去找周絮，笑着上去搂她，埋进她怀里软软地闷声说，姐姐，我好害怕呀。

周絮一时心绪复杂，抚着她的背沉默了好几分钟，说，阿衍，我也很害怕。

她们无法言明恐惧的对象确为何物，那当然可以是某个具体的事物，男人的责打，旁人的指点议论，皮肉之苦，诸如此类，而所有一切合到一起则是她们嫁入桃源村——乃至来到这世上就笼罩在她们头顶的恐惧。

入秋后山里有党参可挖，她们要结伴走，便被分配去一片偏僻的地，不知道能不能挖着很多参，走着走着只觉得人都见不到，周絮弯腰在地上寻，温衍忽然说听到了婴儿哭声。

人都没有的地方，哪来的婴儿？周絮让她专心干活，少想有的没的，耐不住她央求连同生拉硬拽，循着声音去，在水边当真找到个浑身发红皱巴巴的小娃娃，看起来刚生下来没多久一样。娃娃身上连个裹着的毛毯都没有，温衍慌忙捞起来抱进怀里，检查一番，惊道：“还是个女孩儿呢！”

周絮眼皮都不抬，推了推她：“看到了可以走了吗？”

温衍不解：“去哪儿？这女孩儿怎么办啊？”

“放下她，我们回去。”周絮垂眼说，“不然你还要带回去，自己养？”

“阿絮——这只是个刚出生的孩子，你要见死不救吗？”

周絮僵立片刻，轻轻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声音无波无澜：“救了她，养大了，然后呢？卖给一个男人做媳妇，和我们一样。”

温衍抬起头，红着眼睛：“可是如果她想活呢？”

周絮又叹口气，弯腰摸摸温衍的头发：“阿衍，她现在不知道。”

温衍别开脸，眼睛一眨，两滴泪珠落下径直掉进草地里。她听明白了，抱着怀里婴孩站起来，背对周絮，柔和地说：“那你自己回去吧。”

“……”

周絮没走出几步，又听她问：“阿絮，你自己的孩子也是女孩儿吗？”

“是的。”周絮平静道。

周絮真的走了，之后也好些日子没同温衍见面，只从别人那儿听说她抱着孩子回村里，一户户找人问是谁家丢的，必然是没找到，周絮后来晃过整个小村，没见到谁家有那么个女孩儿。她起初以为温衍是生了她的气，后来记起温衍如何笑着说她是好人，胡乱猜着那人现在肯定不这么想了，又过了几天隐约听到，说老孟家女人终于怀孕了。

她略微讶异了一会儿就想明白，两个月卧床不出，没吃上药，姓孟的要是仍夜夜与温衍上床，不就怀上了吗。

周絮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并非她两个男人中任何一个的种，而是来自她的表兄。在她可能比温衍还小一点的年纪，那个一脸文气的镇上中学老师恳切地对她说，周家妹妹，我需要一个孩子。

她那时候不知道疑惑，三十五岁的男人为什么迟迟不结婚，为什么又同她说需要个孩子，只是她娘临终前把她托付给表兄，让她无论如何听哥哥的话，她那时候也就四五岁。事到如今她忘了自己有无应允，因为这本身就不重要，只记得头一晚痛得哭喊想逃，被表兄牢牢捉在怀里，用最温柔的话语安慰。

折腾了有两月左右，有天吃饭时她忽然恶心干呕，表兄带她去卫生站看后大喜过望，那天夜里她一个人躺在床上，以为噩梦终于结束了。

仲秋半夜凉风习习，村口刘四摸着黑上门二话不说就要脱周絮的裤子，周絮拽着裤腰让他先把钱拿出来，二十五块不能少一分。刘四之前来的时候跟她说赊账，可谁不知道这事转明就立刻不算数。

两人衣衫不整地拉拉扯扯，并没拉出个所以然，忽然破门吱呀，有人一声不吭地闯进来。刘四一回头，被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砍进脖子里，没吱一声就血溅三尺，软绵绵地倒下了。

刘四的尸体横在两人当中，动脉血如一条狭小的河，蜿蜒着将她们隔开。

“阿絮，”温衍握着刀的手垂下，声音很细地说，“我杀人了……你跟我一起逃好不好？”

周絮看着她脸上溅到的一道血迹发了愣。于是她轻手轻脚地把菜刀放到手边桌上，抬腿跨过刘四紧紧抱住了周絮。

“我有点害怕。”温衍在周絮耳边喃喃。

周絮在那刻想，她好像确实比自己高了。

（下）

黑漆漆的夜里别说灯火，连颗星子都没有。然而温衍认得下山的路，拉着周絮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丝毫不慌。周絮捏了捏她的手心，感觉热乎乎的，有点潮湿；脚踩在地上，觉得干燥柔软，在寂静的夜里只能听到细微声响。她说她上山时记了路，那时蒙着盖头看不见，现在天黑也看不见，并没有很大差别。

“你怕不怕？”周絮问。

温衍很轻松地说，你就在这儿，我怕什么呀？

周絮问：“你不怕有狼群出来把我俩都吃掉？”

温衍说：“那不是很好。”

周絮又问：“那你不怕我们摸着黑一脚踩空，一齐掉下悬崖摔死？”

温衍仍说：“那不是也很好。”

周絮顺了顺她的头发，陷入短暂的沉默，知道自己在没话找话讲。她们彼此都清楚她们害怕的是什么。周絮只有一点不解——温衍看起来明明非常、非常地想活下去。

相比之下，一起死去更像是周絮愿意给的答案。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一定要杀人？”

周絮语气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就那么问了。若是温衍看不过她今晚受人侵犯，大可以把人敲晕了拖出去，而即使杀了一个，日后也会另有别人。

温衍撇撇嘴，而后意识到周絮看不到，于是捏着周絮的手掌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可我忍不下去啦。”

她的声音和一些踩到落叶的清脆声音揉在一起，很快就落寞地飘散了。周絮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她今晚本就带着一把刀来自己这，指望杀死一个撞上来的人，指望以此为由开启一场合理的逃亡。

想通这点的周絮一言不发地把女孩拉近，身体紧紧贴着，张嘴就咬住了她的嘴唇。温衍立刻热切地回应了她，唇和舌搅出水声，成为了深夜林地里唯一的声响。片刻后，她们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坐在了地上，温衍屁股下是草地，周絮跨坐在她腿上。

周絮自己站起来，把温衍从地上拉起来。

“快走吧。”

嘴用来说话，可很多时候人不会把心里想的事用嘴说出来。而两个人嘴碰在一起的时候，即使什么话都不讲，竟也像是心碰在一起，湿漉漉软乎乎的。温衍站起来，忽然什么都没说，很用力地抱了周絮一下。

她胳膊细长，几乎能把周絮拢在怀里了。

周絮顺了顺她的后背，清咳一声，只说：“快走呀。”

又不知道走上多久——黑夜和寂静里时间被拉长，她们手挽着手成为对方手心里唯一一点热源，臂膀偶尔碰擦，让人觉得安心。

要是能一直这么没有方向地走下去……

“姐姐，你看，天是亮了吗？”

周絮的思绪忽然被打断。温衍声音恍惚地问出那句话后，忽然站住了，捏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周絮顺着温衍的方向看去，原来目光尽头有光亮——可那根本不是黎明的晨光，定睛一看就能辨别。

那是橙黄的灯火。

还有狗叫。在夜晚回荡的格外清晰的人声。听声音传来的方向，温衍惊觉追来的人离她们并不太远——太近了，她听见男人们兴奋的声音，尚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他们兴奋极了。

她们像被猎人和猎犬围捕的动物，鹿，羚羊之类的。温衍急忙攥住周絮的手腕，一头扎进另一个方向的黑暗，然而周絮任由她拽着跌跌撞撞跑，犹豫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没用的，他们带了狗。”

“……”

“我听过，以前也有女人从村里跑掉。他们知道走哪条路去抓人……他们每一次都能把人抓回去。”

温衍一下站住了，转头看遥远的……不那么遥远的灯火，向前看，竟也出现了点点橙色的灯。缓缓地，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害怕紧张的呼吸让猎人捕捉到一样。

她睁大眼睛，方才像一头受惊的鹿，现在则像已经被狼嘴里腥味喷了满脸、陷入绝望的鹿——她在发抖，周絮凑近过去才发现的，然后她往后瑟缩，依偎着周絮同样单薄的胸怀。

环顾四下皆有猎人，只有唯一的一个方向维持着静谧的漆黑。周絮半拢着温衍的肩膀带她朝那个方向去，加快了脚步。那段坡路往下倾，温衍不留神脚下一滑，连带拖着她的周絮一起向前滑去，周絮眼疾手快，扶住手边树干勉强站稳。

“阿絮，我们在往下走。”温衍咬着她的耳朵，声音仍细细地抖，“前面是悬崖了。”

“我知道。”周絮近乎平静地回答。顿了顿，她转头看了眼包围她们的灯光，如同无数双不知名的眼睛……无数只捕猎的动物。狼的眼睛是荧绿的，他们的眼睛是橙黄的。

她的脊背自下而上窜起一阵毛骨悚然感，那是生理性的，与此同时她深呼吸，心底涌起一种微妙的快意——她从没想过这个。她还以为自己会终其一生，苍白浑噩地烂死在那间小屋的窄床上。

“阿衍，我们往前走。”她说，“我们一起，勇敢一点，好不好？”

“什么？”温衍轻轻地、无措地问。

“阿衍，不要怕。”

周絮答非所问，可忽然坚定得像是要踏上战场。她领着温衍摸索到崖边，闭了闭眼，双手握住温衍的衣领，刺啦撕开了她的衣服。

在这样的山里、这样的晚上，不穿衣服无疑是会冷的，因此她们紧贴着拥吻着彼此取暖。

猎人和猎狗在很快地缩小包围，她们不剩多少时间，又仿佛剩下永远。温衍骑在周絮身上，一边因寒凉的夜风发抖，一边情动地低喘。她笑了，很高兴很爽快，仰起头放开声音让她的笑飘进山谷。

“阿絮，”温衍说，“我的姐姐，好姐姐——我不害怕了。”

“就像在我屋里那样。”周絮轻柔抚摸她的脸，感觉自己也不自觉微笑起来，“要是觉得舒服，可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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