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的傭人區走廊幾乎完全漆黑，一道光亮從走廊盡頭的門扉邊緣漏出，門的背後就是管家的房間。

貝雷絲悄悄靠近門扉，用右眼從微微翕開的門縫往房間裏看，寫字台上擺著一盞燭燈和幾張拆開的信紙，旁邊的椅子朝著門扉的方向側開。

管家人呢？貝雷絲用左眼重新往門縫裏看，房間小得讓人覺得意外。如果不是家具還算考究，難以想象將宅邸管理得井井有條又深受伯爵信賴的人竟然住這樣小的房間。

貝雷絲一隻手握住門把，另一隻手輕推門扉……門扉上突然映出自己的影子。貝雷絲警覺地轉身向後看，管家端著燭台出現在走廊的另一端。

糟了，無處可退。

平穩緩慢的脚步聲從走廊另一端傳來，貝雷絲握緊拳頭綳緊身體，擺出一副警戒姿態。

管家走到門扉面前，舉起燭台。

「進去吧。正好我有話想與你講。」

管家推開門，等貝雷絲跨入房間後再輕輕將門扉關上。

「不用那麽戒備，如果站著令你安心，請隨意。」

貝雷絲點點頭，站在門附近。

「看來尤里斯確實有能耐，不然你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什麽意思？」，貝雷絲警覺地盯住管家。

管家意味深長地看了貝雷絲一眼後，走到寫字臺前，從抽屜内取出一封信。信的中央有一塊黑色火漆印。

「你是來找這個的吧？」

管家將信遞給貝雷絲。

「這是……」

「是尤里斯派你來我這裏偷的邀請函，對吧。」

「……你爲什麽會知道？」

「先告訴你也無妨。尤里斯偷到的信是我僞造的，那是我放的誘餌。不過，女神祝福會確實不假。」

「！？」

「讓我把話挑明，我希望你能借我一臂之力，傭兵貝雷絲，或者該稱呼你灰色惡魔？」

「……！既然你知道我的來歷，那爲什麽……」

「別急。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但前提是你答應我剛才的請求。」

「也就是說……你要背叛伯爵？」

「話不用説得那麽難聽。我只不過是希望伯爵不要被牽連，在最糟糕的事態出現之前儘快退出女神祝福會。」

「那爲什麽你不直接勸說伯爵？」

「先答應我剛才的要求，不然就請回房間休息。」

「……那好……我答應你。」

「很好，當機立斷，不愧是傭兵。」

「所以，管家，這一切都是你佈的局？」

「沒錯。從尤里斯進入宅邸時，我就已派人調查。介紹尤里斯的貴族另有企圖是在料想之中，但沒料到尤里斯進入宅邸後引來女傭兵。」

「等等……那你知道尤里斯的來歷？而且既然你知道我是傭兵爲什麽還讓我在這裏做女僕？」

「我只知道尤里斯是貴族之間爭奪的男色。至於他的來歷和目的，與其在我這裏打探不如去直接問他本人。至於你……既然貴族利用男色接近伯爵，再派一兩個女僕來做臥底也毫不意外。老實說，雖然你時常幫助老傭人，但我對你依然有戒備心。如果你現在想殺我，我也有辦法讓宅邸所有人知道，讓你無法順利逃走。不過，我想先把話說清楚，我不是在威脅你，而是希望你幫助我切斷伯爵與女神祝福會的聯係。簡而言之，我希望你和尤里斯三天之内讓伯爵徹底死心，然後離開宅邸。」

「三天之内？」

「沒錯。真正的邀請函早已收到，為了編造拒絕赴約的理由可費了我不少心思。起初我還擔心計劃不順利。不過，尤里斯讓你來偷信之時……勝局已定。經過這一個多月，剩下的只需要你……咳……只需要惹怒伯爵，讓他驅逐你與尤里斯，或者……凴你的身手威脅伯爵讓他放你們走也無妨。話説回來，你已經知道伯爵每隔一夜就會向尤里斯送上女僕吧？」

貝雷絲點點頭。

「既然你已知道一些内情，那我就簡單地向你説説我所知道的情況吧。一個多月前，某個貴族利用尤里斯拉攏伯爵加入了一個召集年輕男女配對繁衍的組織，也就是女神祝福會。這個組織以女神之名，做盡卑鄙齷齪之事。女僕是他們稱呼的寳杯，懷上被選作寶種男子的種子，為的是讓女僕心甘情願被當作生育機器繁衍長相俊美的後代。而產下的孩子被他們以女神祝福之名收養，實則將這些孩子集中訓練成魅惑王公貴胄的間諜殺手。而這只是個幌子。拉攏伯爵的那個貴族在等待時機陷害伯爵。本來伯爵不喜好女色，平日深居簡出，不參與周圍領主之間的勢力爭奪，但還是免不了遭人暗中算計。女神祝福會中有曾經與伯爵為敵的貴族。而巴結伯爵的貴族似乎也有其他盤算。那群貴族恨不得儘快找到攻擊伯爵的藉口……而伯爵對尤里斯一見鍾情……那麽懼怕被人利用的伯爵還是被美色衝昏頭腦。所以，我希望你和尤里斯假裝互相愛慕然後私奔，讓伯爵生恨……從此斷絕與女神祝福會的聯係。其他貴族若知道此事，至少在一段時間内不會再利用伯爵喜好男色的弱點來接近伯爵。如此一來，就有口實退出女神祝福會，也不會被其他人刁難。」

貝雷絲瞪大眼睛，「那些人繞這麽大的圈子只是為了陷害伯爵？」

「或許你覺得不可思議。伯爵與領主之間的關係非常複雜。那些貴族領主為了製造事端，無所不用其極。」

貝雷絲繼續追問，「那麽伯爵對尤里斯是真心？」

「不知道。不過男僕衆最近變得有些怪異。我擔心他們給伯爵吹枕邊風，讓伯爵為了尤里斯做出荒唐的事情。一旦惡果出現，那就爲時已晚，所以我需要你和尤里斯儘快離開。」

「既然如此，那爲什麽你不早點安排？」

「身爲傭兵的你不可能不知道急功近利的下場吧。我需要時間先試探你和尤里斯，確定你們不是來加害伯爵才開始佈下誘餌。而且厨師長和老傭人都不忍心。」

「厨師長……所以我之前看到你和厨師長在厨房門口遞東西……那個時候的小瓶裏裝的是迷藥？」

「沒錯。如果不是厨師長，你也許早就被下藥了。或許計劃就不會像現在這麽順利。」

「等了一個多月算順利嗎？」

「當然。沒有女僕出現妊娠反應，這已經最大程度地保全伯爵的聲譽。不過……」

「？管家，你想說什麽？」

「……今晚或明晚過後就不一定了……」

「爲什麽？」

「你前面的女僕都沒被尤里斯碰過。伯爵表面上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暗地裏應該很傷腦筋，而且耐心也幾乎磨耗殆盡。所以當你在尤里斯的房間裏待的時間比其他女僕更久，伯爵以爲尤里斯看上你，才決定讓你與尤里斯繼續配對。但是……」

「？」

「伯爵對尤里斯異常執著……也許今晚或明晚會給尤里斯下藥……」

「果然……」

「看來尤里斯也料想到伯爵可能做出什麽舉動。不過凴你的身手，你也不會讓尤里斯對你怎麽樣吧。届時只需讓尤里斯惹怒伯爵，你們就有離開的機會……而我和老傭人都會暗中掩護讓你與尤里斯離開。」

「管家，那女僕衆呢，她們會遭到什麽對待？」

「我會勸伯爵留下她們。宅邸的老傭人都年事已高身體大不如從前，許多重體力勞動都難以勝任。你來之後幫了他們大忙，宅邸的運作也變得順暢。所以這點你無需擔心。」

「那就好。那男僕衆呢？」

「他們不是你應該關心的對象。不過，既然我答應回答你的問題，那告訴你也無妨。男僕衆不會有變化，他們是伯爵親自挑選的男寵。尤里斯離開後反而會讓他們變安分。老實説，尤里斯來到宅邸後打破的伯爵與他們之間的微妙關係。我也擔心他們為了排擠尤里斯爭奪優待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更何況夜裏由他們給女僕換衣服也是一種折磨。你和尤里斯待在宅邸的時間越長，就越是刺激他們……」

「……」，貝雷絲感到心頭有種很複雜的情緒在盤繞，但又什麽都説不出口。

「要説的我都已説完。如果今晚你與尤里斯匯合，記得向他轉告我的計劃。若尤里斯被下藥變得異常，你可以把他捆住，待藥效過去再和他商量。相信他在清醒狀態下一定會做出明智的舉動。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我會和老傭人在你打水的時候出現。」

「不會被人看到嗎？」

「不會。男僕衆沒能耐想到這些，而女僕衆都是普通人。」

「……普通人……」

「看來你也累了，先回房間休息吧，天快亮了。」

管家推開門扉，示意貝雷絲離開。

趁著夜色還未褪去，貝雷絲回到房間。

剛剛管家說的話多得讓自己來不急思考，到底有幾分是真實，又有幾分是虛假？

如果真如管家所説，寳杯和寶種只是指男女交合，生下來的孩子以女神祝福之名被收養……這不是搶奪別人的孩子嗎……如果傑拉爾特料想到事實居然是這樣還會同意委托嗎……還是說委托人也欺騙傑拉爾特？

……女神祝福會……這個組織名稱真怪異……

小憩片刻後，貝雷絲起身離開房間。

嘩嘩……

窗外的水聲準時響起。

尤里斯站在窗邊撩開窗簾向外望，今天貝雷絲也依然準時，看來計劃非常順利。

化好妝，換上執事服後，尤里斯和往常一樣來到伯爵寢間。

今天，尷尬的氣氛比往日更甚。

等在門口的男僕衆可以說得上是不愉快之衆，之前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而今天細微表情和肢體語言完全藏不住。

尤里斯從男僕衆面前走到門扉中央，餘光所感受到的全是男僕衆怨憤的眼神。

氣氛再尷尬，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尤里斯令男僕開啓門扉，進入伯爵的寢間。

跨過散落一地的衣物，尤里斯站到床頭叫醒伯爵，以及伯爵身旁的幾個男僕。

男僕裸體上的印記格外顯眼。男僕都狠狠瞪了尤里斯一眼，然後慌慌張張地離開床邊搜撿地上的衣物。今天的穿戴時間異常地漫長。終於穿戴整齊的男僕站成一排朝床頭行禮告退。

然而空氣中的尷尬卻絲毫未消減。男僕衆看尤里斯的眼神，不僅僅是怨憤。

始終面無表情的尤里斯輕輕搖鈴，讓宅邸老傭人收拾房間。

終於等到下午茶時間。

尤里斯有節奏地轉動手腕，叮呤叮呤……

率先被搖鈴聲吸引的不是推開門扉的女僕，而是伯爵和男僕衆的目光。

女僕衆和貝雷絲進入餐廳後迅速開始收拾。伯爵死死盯住執事，極力想從這個令女僕衆日思夜想的人臉上捕捉到一絲表情變化。男僕衆的目光毫不客氣地打量執事，但也一無所獲。尤里斯依然面無表情。

伯爵悻悻離開餐廳，脚步聲中透著幾分急躁。進入書房後，伯爵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書桌前，而是走到窗邊眺望遠處的風景。

「尤里斯，速去吩咐厨師長今晚的甜點是蜜桃雪酪」，伯爵仍然對著窗戶。

「……知道了。」

尤里斯離開書房，朝厨房走去。

在厨房院子裏閑聊的女僕衆，今天的氣氛沒有上一次快活。

尤里斯站在陰影中靜靜觀察。

「剛才在餐廳，有種怪怪的感覺……你們察覺到了嗎？」「有嗎？」「你光顧著看尤里斯啦~那麽明顯，我都看到了。」「就是哦。伯爵他們怎麽了？」「表情真的好嚇人……」「貝雷絲，你也看到了吧。」

「是敵意。」

「嚇……別用那麽嚇人的字眼啦……」「敵意？誰對誰有敵意？」「不知道……最近感覺伯爵他們有些可怕……」「就是就是……眼神讓人覺得很不舒服……」「伯爵對你？你想太多了吧。」「不是……是男僕衆……偶爾會用很惡心的眼神盯著人看。你們遇到過沒有……」「男僕衆盯著你看？那他們幹嘛不盯著貝雷絲看？」

「……」，貝雷絲繼續做著手中的事情。

「我有看到過……因爲只有一瞬間……我就沒多想。」「男僕衆不是伯爵的寶貝嗎，幹嘛看女僕，怪哦。」「你不懂欸。周圍全是男人，久了也想看看女人嘛。」「可是他們都那麽漂亮，還會想看女人？」「嘻嘻嘻嘻~」「噓……小聲點……萬一又被管家撞見……」「就是就是……昨天嚇得我心臟都少跳了幾下呢。」

「昨天管家來這裏做什麽？」，貝雷絲漫不經心地問女僕衆。

「不知道。」「總覺得管家神出鬼沒……」「別把管家說得那麽嚇人。管家人很好的。」「昨天也是替管家說好話吧~難道……」「別亂説……！」「不要吵架……」「管家哪裏好，説來聽聽~」「如果不是管家……如果……不是……管家……」「你怎麽哭了……對不起……我不是存心想弄哭你……」

貝雷絲向女僕遞出手帕，女僕抱住貝雷絲啜泣。

「我也想埋在貝雷絲的胸口哭……」「我也是我也是……」「貝雷絲，你也讓我埋一下嘛……」「你們啊……」

厨房内，厨師長望著院子發呆。

「厨師長，今晚的……」

「！？」，厨師長猛地回過神來。

「今晚的甜點是蜜桃雪酪。」

「好……知道了。你快點走。」

「厨師長，你手裏的……」

「用不着你提醒！快走！」

厨師長壓低聲音轟尤里斯走，尤里斯平靜地向厨師長行禮告退。

離開院子時，從背後傳來厨師長略帶疲憊的聲音。

「貝雷絲，今晚由你負責打掃厨房。」

「……好。」

「厨師長偏心！」「就是就是！」「貝雷絲運氣真好啊……」「好羡慕哦……」

「咳咳！再吵以後打掃厨房就沒有甜點！」

「嚇~厨師長發威啦~」

鬨鬧聲愈來愈遠，終於模糊地聽不清。

昨天下午，管家去書房找伯爵。本來伯爵讓自己來厨房吩咐甜點，但被管家攔住。

今天貝雷絲的打水聲也準時響起。一切未免過於順利。

那個置身事外的管家突然置身其中……不知道遲鈍傭兵是不是又被人牽著鼻子走……

晚餐過後，尤里斯剛回到房間，門扉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進來。」

「吾愛……」

「嚯，伯爵，你這麽着急是來送什麽東西給我？」

「端進來。」

男僕端著一個銀質托盤，托盤上的高脚銀杯盛滿紫紅色的液體。

「吾愛，夜色柔美，還需美酒……」

伯爵端起銀杯遞給尤里斯。

「……」

「吾愛……」

尤里斯舉起銀杯細細品嘗。伯爵和身旁的男僕死死盯住尤里斯，直到銀杯中看不到紫紅色。

「好夢，吾愛……」

伯爵滿意地笑著離開，旁邊的男僕一臉幸災樂禍。

拙劣的演技，真好笑。

口腔中殘留的味道早就刻在記憶中，再熟悉不過。

邀請函上的期限確實是還有幾天, 急得伯爵甚至對自己用上高價的舶來品。伯爵剛剛的樣貌真是狼狽，進房間就那樣站著，還盯著自己把酒喝完，真意外。

只凴區區媚藥就想讓自己露出醜態？伯爵真是小看人。

距離藥效發作還有一段時間，先沐浴更衣吧。

沐浴更衣過後，尤里斯對著鏡子厚厚塗上幾層口紅。

欸，可惜了今晚的蜜桃雪酪……

此刻，距離藥效發作還有半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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