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萨斯的冻原很冷，冷到可以轻易地麻木人们的一切。这里是最好的坟场，埋藏着帝国的光辉所照耀不到的阴影。

此刻，这阴影恰似茫茫白色中那一抹浸着暗红的灰黑——静静躺在雪原上的埃拉菲亚。

肺部已经被寒风填满，大脑已经麻痹到感受不到疼痛。

呼吸和思考从未如此费力，泪水和血液早已不再流出。

【……好冷，这一轮的苔麦要提前收割了；赶在大雪降下之前要采集好附近的浆果丛；该教萨沙伊诺他们如何在雪地中辨认出能吃的植被……啊这个可能还有点早，还是再给他们讲讲雪怪的故事，省得他们总是乱跑……】

停止心跳前漫长的煎熬终于要走到尽头时，阿丽娜听到了滴答的一声响，是泪水自眼角坠下，在雪上碎开的声音。

“阿……阿……”

干涩的眼球转动着，终是寻觅到了那道熟悉的炽热身影，她的出现让阿丽娜飘荡的思绪重新回到了躯体。短暂的安心后，便是长久的叹息。下意识地想要擦掉颊边的泪痕，却发现惯用的右手已不再供她驱使，猛地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头脑冷静了下来，身体也重新感受到了雪原的低温。

“塔露……拉？”

被唤到名字的女性双手不受控制的捂住嘴，随即猛地向躺倒的小鹿冲来，滑跪着扑到阿丽娜身前。那双在冻原里也总是保持温热的手想要握住小鹿的右手，却在半程僵在空中，阿丽娜听到她记忆中最坚强的女性口中发出了她从未听过的悲鸣。

“阿丽娜……！！！”

雪花飘摇间，阿丽娜看着塔露拉的双手陷入了回忆。

她最喜欢这双手了，正如这双手的主人一般暖人而热烈，她总是沉醉在它们的温度中。她喜欢将脸颊置在这双手之间，她喜欢一边被这双手牵着一边听着塔露拉的倾述，她更喜欢这双手在被子下的耐心和温柔；她喜欢这双手握着佩剑时的样子，她喜欢这双手挥着农具时的样子，她更喜欢这双手捧着书籍时的样子。

思绪万千，但口中吐出的却不是往日里温和的问候或是俏皮的玩笑。

“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样。”

听到阿丽娜的回复，塔露拉脸上的急切和慌乱更重三分。在发现眼前埃拉菲亚的伤势已经严重到不需要止血后，塔露拉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驻地的医护兵身上。

白发的埃拉菲亚被白发的德拉克背了起来。

活力在逐渐地离开小鹿的躯体，而思绪则先一步选择了逃避。

她回想起那个促膝长谈的夜晚，便不禁后悔还没来得及将两人讨论的思想记录下来。

她回想起张望着雪怪公主的自己，面对对方示好的微笑羞怯的逃开，便不禁后悔没有上前搭话，明明自己早就知道叶莲娜是个外冷内热的女孩。

她回想起村子里的孩子们，便不禁担忧他们的未来，尤其是伊诺，她还没有好好地引导这孩子，希望沉默寡言的萨沙能成为伊诺的支柱啊。

她回想起和塔露拉在雪原流浪的日子，每天都在为下一顿的果腹之物发愁，但尽管如此，塔露拉总是寻找着一切机会，团结着遇到的感染者，直到和游击队相遇。

她回想起和塔露拉一起离开村子，想到为村子和塔露拉死去的老爷爷。

她回想起自己最初的模样。

是塔露拉为自己已化作死水的生活重新填满了活力，是塔露拉为自己已沉寂的内心带来了勇气和希望，是塔露拉让自己回想起已被自己抛到脑海角落的知识和思想。她如太阳般燃烧，为自己带来了新生，可自己却没来得及回报……

打断她回忆的，是塔露拉充斥着恨意和悔意的话语。

塔露拉在询问，但更像是自言自语，她怀疑着作恶者的身份：纠察队？那些村民？简单的排除后，她怀疑到那些被赶走的感染者身上，那些本该被盾卫们处死但被她放走的感染者身上。

“这些忘恩负义的……不，不，如果盾卫肯分给他们口粮……”

这种借口说服不了塔露拉自己，阿丽娜不过是去邻村换了些连给孩子们充饥的分量都达不到的干果，可加害者却连阿丽娜角上并不珍贵的戒指都没放过。弥漫的悔意让她无法再吐出其他话语，增生的恨意如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而这一切又被伏在她背上的埃拉菲亚所察觉。

【你不该这样的，塔露拉，这不是你。你向来都能做得很好的，不能因为对象变成了我就半途而废！你不许……不许去恨，不许为我报仇，你的战斗从来不是为了这些！】

恍惚间，阿丽娜仿佛在飘起的雪花间看到了一位老人，一位如蛇一般的老人，正半眯着眼端着双手注视着塔露拉，这景象使她不寒而栗。尽管未曾谋面，但阿丽娜认得这位老人，她已同这位老人战斗过数次，在名为塔露拉的心这一战场上。在和塔露拉相处的数年间，她没能感受到塔露拉所说的那个法术，只凭着对塔露拉的了解才能偶尔察觉到塔露拉精神上的一丝异常。她本以为，她一直以来都在那特殊的战斗中胜过了老人，直到现今看到虚幻的老人那戏谑的嘴角。

【可怜的埃拉菲亚，你该退场了。】

老人慈祥温和的声音在阿丽娜心中响起，却只让阿丽娜感受到了更甚于冻原风雪的冰寒。

【你早该为你的善良和软弱付出代价，不过你的好运看来也就到此为止了。】

对老人的恶意置若罔闻，阿丽娜努力地想要张开嘴唇，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仿佛此刻的她已经虚弱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但最终，阿丽娜还是发出了从未有过的音量和气势，让虚幻的老人惊讶地挑了挑眉。

“塔露拉……！”

“我不会告诉你……

“为我……半途而废……？我不接受……”

“不准……去恨谁。”

……

阿丽娜将心中的话语猛烈地吐出，她越说越多，越说越快，从声音和语速来看完全不像是一个重伤的人，但代价便是随着话语一同吐出的，是她所剩无几的生命。

【也许在我未来将感染者这一帝国内部的害虫转化为对外撕咬的猎犬时，我会记得曾经有你这样一位对手险些阻拦了我伟大的事业。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埃拉菲亚，你什么都没能做到。】

没有回应，从老人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时，阿丽娜就不曾回应过这位陌生却熟悉的老人。她的话语，只想对塔露拉倾述。

“啊，塔露拉……可是我们所有人……”

“相逢就是……为了别离。”

两位女孩间并不长久的对话停止，阿丽娜感受着自己不断流逝的生命，意识到了即将来临的分别。她不再说话，将面颊埋在塔露拉的短发里，用力的呼吸着，仿佛只要嗅着她深爱的人的味道，头顶的死神便不能立刻将她带走。

塔露拉计算着驻地的距离，越是计算，越是迈步，越是绝望。她只能将背上埃拉菲亚的身躯同她的脊背贴的更紧密一些，才能感受到阿丽娜逐渐变得轻微的心跳。

塔露拉的泪水自眼眶滑落，但还没等坠到雪地，便在空中化作蒸汽。

她想尖叫，她想痛苦，但她只是泣不成声，生怕自己抽泣所带来的起伏传给背上的阿丽娜。此刻她不再想着感染者的未来，她不再思考着奋斗的事业，她只能向神明祈祷，不要夺走她的阿丽娜。

可除了行走和无声地流泪，塔露拉什么都做不到。她将苦涩全部咽下，化作无形的刀刃戳着自己的心，好胀，好酸，好痛。

风雪声更大了，冻原上稀疏的树木在越发沉重的冰雪覆盖下摇摇欲坠。

但阿丽娜分明感觉雪变小了，甚至雪花落在她的白发上会带来一丝暖意。悄悄睁开眼，阿丽娜看到，塔露拉身后的一切在沉默地燃烧，塔露拉在雪地上留下的每一个深深的脚印，都盛放着火焰的花朵。

【真美啊，你的火焰……塔露拉，你的愤怒，可以烧遍荒野，但你不可以去恨。】

察觉到了自己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阿丽娜借着回光返照的丁点力气开始交代遗言。而越是这个时刻，思维越是活跃，心情越是不舍。

“不好意思……我还没能把我们说的那些，都写下来。”

【这些思想不该只局限于你我的谈话，应该扩散出去，让游击队们，让感染者战士们都明白我们为何而战。】

“那几个孩子……尤其是是……伊诺……你要……”

【伊诺的依赖心很强，表现欲也很强，这都是好事，可这孩子不明白如何去爱别人，他太偏执，我还没有好好教他道理。】

“……我不想死……我还没……你的妹妹……”

【好想和你口中的那个妹妹见一见啊，那个平时总躲在你身后，但看到其他孩子受欺负了能够第一个站出来的女孩子，我记得是蓝色头发，好像也是一条龙来着，呵呵。】

“塔露拉……一定要……活……下……”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阿丽娜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发出声音了。

【不要哭，塔露拉……我好舍不得你。】

阿丽娜做了最后一个动作，她轻轻地在塔露拉的脖颈间印上一吻。

【再见，塔露拉，我的挚友。】

【再见，塔露拉，我的爱人。】

同时在阿丽娜的心底，最后一次响起那位老人的声音。

【永别了，埃拉菲亚，你也是我所热爱的乌萨斯的一部分。】

塔露拉愣在了原地。她感受到了这告别的一吻，但她不再能感受到脖颈间浅浅的呼吸，不再能感受到背后轻微的心跳，不再能感受到阿丽娜高尚的灵魂。

塔露拉在燃烧着，她的火焰在控诉着她的心情，她所散发出的温度足以使背上的阿丽娜烫伤，虽然阿丽娜已经不再能感受到温度的变化。

漫天的大雪自天幕倾泄，但落到塔露拉周身时兀地消散。塔露拉迈开了脚步，在行过的雪地上留下一条火径。

……

在众人的目视下，德拉克背着埃拉菲亚走过驻地，她们的身影慢慢地不再分明，逐渐隐没在森林边缘。

雪停了，冻原变得很暗很静。

塔露拉背靠一棵冷杉，怀中抱着阿丽娜。她的眼中有火，她背后的冷杉在燃烧，她周身的雪在燃烧。

塔露拉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起身扶住阿丽娜，让她的身体依靠着冷杉。塔露拉蹲在阿丽娜身前，凝视着阿丽娜姣好娴静的容颜，似乎想要将这副面孔刻入灵魂。几息后，塔露拉双手前探捧住阿丽娜的面颊，虔诚地吻上她的额头。

“我不会为你报仇，但我会永远把你记在心里。”可说这话的时候，塔露拉的眼里分明有火在燃烧。

转身向驻地走去，随着她的迈步，冷杉上的火焰和周围雪地上的火焰升腾而起，将阿丽娜的遗体吞噬。

“别了，阿丽娜，我的挚友。”

“别了，阿丽娜，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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