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地底魔城一样，这座城池的天永远不会亮起来。

火光摇曳的斗技场里挤满了魔物观众。在魔王哈德拉被人类的勇者击败以后，从人类的视野里悄悄逃离的，还保留着邪恶之心的怪物与魔族，都聚集在了这座被大魔王的魔力隐藏起来的城中。大家发誓效忠大魔王，希望总有一日东山再起，让魔族与怪物都能再次回到阳光之下，但是在那之前，这群败军之将都只能缩在这座城池里，靠烈酒和斗技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这一天，不知道吹了什么风，大魔王养的那个人类小崽子也会出阵。

就是那个让从欢愉之家来斗技场端酒的血腥淑女们提到的时候，总会露出魅惑笑容的人类崽子。他平时自大又目中无人，话说的不多却句句带刺，要不是大魔王亲自说要养着，可能过不了一两天就会被看他不顺眼的家伙们撕成碎片。不过别看他那样子，和女性魔物打交道的时候却意外地斯文，所以在女妖们中很受欢迎，她们的趣味还真是奇怪。

总之我赌他能连赢十个对手，不能再多了，远行者，你呢，你赌谁？

斗技场的规矩是，至死方休，或者屈辱地下跪求饶认输也可以。

恶魔眼球会将斗技现场转播给大魔王，所以每一场战斗大概都算是大魔王的血祭。如果打出了精彩的战斗场景，可能有谁会获得大魔王的青睐，就算不幸落败死去，也会被复活而获得强大而崭新的身体也说不定。毕竟大魔王已经等同于魔界之神，拥有庞大不可思议的魔力……但是好像在他的地上代行人复活之前，他好像只想找点乐子。

斗技场司仪，一只愉快的霍伊米史莱姆通过恶魔眼球发出了下一场战斗的通告：

“女士们先生们，大个子们和矮子们，接下来的战斗将会极为抓人眼球，眼球怪你不要逃走，并不是在指你。下一场比赛将是棋逢对手：地底魔城的生还者，从勇者手中九死一生幸存下来，从而获得了奇迹之力的小拟拟（种族：マネマネ），和被曾经干掉魔王哈德拉的勇者必杀剑击中，却大难不死，如今已经连胜了十四局的人类小子修凯尔！”

修凯尔站在斗技场的出口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头向前踏了一步。身后的铁栅栏沉重地落下，斗技场里只剩下了他和对手：一朵小小的，摇曳着的鬼火。

修凯尔顿时明白了，没有谁希望他连赢十五场。

对战士来说，没有实体的魔物是最为棘手的敌人。如果能够习得阿邦流的空裂斩的话，也许对面只是一只不值一提的弱小对手，可是对于无法习得空之技的他来说，对面是几乎不可战胜的敌人。

也许一个打赢了暴风食人魔，打哭了八只合体的巨型多拉奇，拔光了舞蹈针球的刺逼它投降的人类，对这些家伙而言确实是难以想象的耻辱吧。

那朵小小的鬼火闪烁了一下，变成了一个人类的样子。

修凯尔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人。

一股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愤怒从他的心头冒了出来。他举起了剑，摆好了架势，高处观景台上的霍伊米史莱姆司仪开始才喊到一半，他就冲了过去。

下一秒勇者阿邦抬起了手，一道强烈的光束直袭而来。修凯尔朝旁边闪开脚步，那光来得太快，他无法完全躲开，还是被余威擦中了侧身。

就算是威力无法和本尊相比的、模拟出来的闪热系咒文，也足以击穿少年简单的护甲，在他身上烙下可怕的伤痕了。修凯尔咬紧了牙关，他早已习惯忍耐这样的苦痛。如果对方拉开距离以咒文来战斗，那么战士需要做的就是不要被击中，缩短距离，然后伺机取胜了。

“哎呀！拟拟一上来就使出贝基拉玛这样可怕的招式！对面只是个人类小鬼，居然能这样无情，不愧是从勇者手下逃脱的拟拟！修凯尔好不容易躲开了第一招，可是他的衣服都要烧毁了！亲爱的女士们，不要吹口哨让选手分心了，连胜十四场的人类小子，这一场算是遇到劲敌啦！”

如果能生还的话，一定要把那个霍伊米史莱姆的触手全打上结。

修凯尔一边躲闪着飞过来的美拉系不知道是哪种的火球，大火球和更大的火球，一边企图接近那只拟拟。以他的导师也是仇人的形象出现的拟拟，还是他导师少年时代的模样，他从来不曾忘记的，在他和他父亲的身边出现的，不知道自己将要被怨恨终生的那个有着清澈大眼睛的少年勇者。

不知不觉地，他脱口而出的战吼，也变成了自己仇人的名字。

“阿邦！”

这声呼唤既没有惊动拟拟，也没有让在场的魔物们想到当年把自己打得到处逃窜的人类勇者。大概他们只觉得这是人类语言的一个拟声词，一句专属于这个少年的吼声。修凯尔怒吼着冲向阿邦，一剑斩下，金铁交鸣。在暗处观察了一切的拟拟使用莫夏斯复制出来的勇者，和真的别无二致，接下他的剑的，也是相同的剑招。

大地斩。

“修凯尔转守为攻了！但是小拟拟好歹也是能从勇者手下逃脱的勇敢魔物！拉近距离无法咏唱咒文的时候，当然还是要用剑！让我们来看人类勇者和继承了魔界最强剑士名号的小子，世上少有的大战吧!”霍伊米史莱姆司仪兴奋地喊着，连他面前用来转播的恶魔眼球都向后缩了缩。

在接近战的时候，面前的这个复制品就更像本尊了。修凯尔能清楚地看到他水色的发，浅蓝色的大眼睛，说着哎呀呀的时候的那种傻乎乎的神情。以及，即使只是模仿，也毫不逊色的，精通百般武艺与魔法的，曾经击败大魔王的人类勇者的可怕战斗力。

可是他怎么可以输给阿邦呢？已经输过一次的他，怎么可以再输第二次？

经历了连续十四场死斗的，已经开始疲倦的幼小身躯，似乎重新燃起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修凯尔怒吼着，不管不顾地向阿邦发起攻击。刚才被贝基拉玛的余波击中的侧身依旧火辣辣地痛，阿邦的每一下攻击也比之前与他对练的时候更加老练与凶狠。拟拟不可能变化出比真实的阿邦更强的生物，这就是说——

阿邦从来没有防备过他。那个愚蠢的人类勇者，从来不知道他为了复仇而跟随。

愚蠢的，笨拙的，让人想要接近却不得不痛恨的，人类勇者。

他活着的每一日都在恨着阿邦，磨剑的每一日都是为了杀死阿邦。

在下一个回合，剑穿透了阿邦的身体。修凯尔看见那张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和恐怖交织的神情，也同时看到对面浅色的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扭曲的，狰狞的，他曾在无数对手的眼中看到过的自己。

下一秒拟拟整个散开了。没有实体的物质系魔物穿过了他，他探出的剑上甚至没有一滴血。

如果会空裂斩的话，只要回身一剑，这只拟拟就死定了，可是修凯尔做不到。拟拟在他身后重新聚合了身体，在他还没能重新摆好姿势的时候，轻松地念出了咒文。

这一次热射线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他，穿透了他的身躯，在右胸和后背留下烧焦的可怕伤口。修凯尔踉跄了一步，用剑支撑住身体的同时，追击再次袭来，他勉强横剑格挡，被整个打得飞了出去，撞在了他出场时的铁栅栏上。

“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战！人类小子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拟拟才发挥了它的真本事！这一招落在人类脆弱的身体上将是致命一击！曾经十四连胜的人类小子，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看啊，女士们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小修凯尔，认输吧，你已经够努力了！”

观众们的惊呼声再次响起。

修凯尔拿剑支撑着身体，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紧咬牙关，血还是从他的嘴角一滴滴流下来。他在内出血，如果不接受治疗，很可能活不了多久。但是面对阿邦，他的仇人，他怎么能倒下。

他再次冲向阿邦。快要不听使唤的手脚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速度和准确度，但是他还是冲了过去。对面的少年勇者显得似乎有点手足无措，但是只是继续一次次将他击倒在地，再也没有下刚才那样的狠手。

……是的，拟拟是密斯特的手下，所以它不会对他下杀手。修凯尔开始模糊的意识里，恍惚地想到了加入魔王军之后作为他导师的那个生物。他不知道密斯特到底是什么，没有问过也没有得到过答案。那是个在长斗篷底下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连性别都只能靠偶尔发出的声音来猜测的生物，他从阿邦手里救了修凯尔一命，让他留在魔王军，给他以后复仇的机会。

只要认输就行了。司仪和对手都这么表示，但是怎么可以认输呢？

修凯尔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已经涣散，周身浴血，嘴角的血顺着下颚一滴一滴地落在斗技场的尘土之中。但就算他已经站立不稳，他的手还是紧握着剑。

他绝不认输，而且他也绝不会死在这里。

霍伊米史莱姆司仪的呼唤渐渐带上了哭腔，就在那一刹那间，直播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它直接响彻在场所有生物的脑海，巨大的，不可磨灭的，带着睥睨天下的威严与惟我独尊的压迫力。这个声音只能属于魔界之神。

大魔王正在对他们说话。

“余很满足于这场血之盛宴。但是就此落幕吧，午后会有客人来到此地，诸君不可使其不悦。”

“还没结束。”少年修凯尔恍惚地说着，“我还没输。”

披着长斗篷的影子一手抓着瑟瑟发抖的霍伊米史莱姆司仪，飘然到了他的身边。影子什么话也没有说，霍伊米史莱姆赶快伸出了自己柔软的触手，但是微弱的绿光闪了闪以后，伤口甚至没有什么变化。

“他伤得太重了。”霍伊米史莱姆带着哭腔说，“我用光魔法力也没办法治好他。”

“无碍。”这是影子这一天说的第一个词。他放开了大眼睛里满含着泪水，瑟瑟发抖的霍伊米史莱姆，一手将已经不支倒地的少年夹在了胁下，如同雾气一般地消失了。

生命要用在有意义的地方。为了取悦什么人而相互厮杀，我觉得是不对的。

阿邦提起过哈德拉在地底魔城设置的斗技场，魔王让人类相互厮杀而取乐，阿邦认为那是错误的做法。

但是如果能杀死阿邦，如果能亲手杀死阿邦，不管成为什么人的乐子，修凯尔都乐意。

他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泡在一池红色的，冒着泡泡的水里了。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染红的，还是这池子水本来就是这种颜色。浴池边有一个骸骨士兵拿着一条大毛巾，密斯特站在远处的一张桌子旁边，背对着他。上来。那个声音在他的头脑中响起。

修凯尔没有动弹的力气，而一边的骸骨士兵动了。它用粗暴的动作将修凯尔赤裸的身体用毛巾裹起，扛到了密斯特面前的那张桌子上。

密斯特兜帽下的黑暗正在凝视着他。

他身上经历战斗而留下的处处伤痕，以及这次留下的崭新伤口。四肢的擦伤与刀剑划破的痕迹；侧身上巨大的烧伤痕迹，穿透身体，因为闪热射线而变得焦黑，甚至没有流出血来的重创。如果不接受治疗，以人类脆弱的肉体而言，他可能很快就会死去。而不管是密斯特还是大魔王，似乎都没有让他提前得到解脱的打算。

密斯特从桌上拿起一个银杯，将里面翻滚着的黑暗灌进了他的嘴里。

那是令人战栗的可怕感觉。它经过他的喉咙时，像是寒冰又像是岩浆，同时给人冻结与灼烧的双重苦痛。修凯尔瞪大了双眼，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苦：它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自身，像是他自身中的什么在与那股黑暗交战，它们正在将他撕成碎片。

少年的手颤抖着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但在他扼死自己之前，他的手被什么东西拉开了。他无法动弹，甚至几乎无法呼吸，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的周身，让他就像一具无法控制自我的玩偶，只能发出低微的呜咽声。

“你要学会运用这股力量。”密斯特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熟悉这种感觉，如今你受到的折磨，也将是你带给我们敌人的苦痛。”

是的，如果能用这样的力量将敌人束缚起来，剑就绝不会刺偏。

“承受它，接纳它，当你能够完全掌握暗黑斗气的时候，就是你所向无敌之刻。”

少年茫然的眼神，渐渐凝聚到了影子的身上：“那样我就能杀死阿邦了吗？”他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在内心中发问。

“不仅是勇者。”密斯特说，“你将是我们毁灭人类的先锋。”

在痛苦渐渐消退，世界重新凝聚出色彩与形状之后，修凯尔发现，自己身上的伤痕已经消失无踪。

“暗黑斗气来源于你的仇恨与愤怒，你的欲望与嫉妒，一切你求而不得的东西。”密斯特说，“尽情地恨那个让你来到这里的人类吧，否则你永远也无法得到向他复仇的资格。”

“阿邦。”少年喃喃，他的身体内部突然涌起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几乎可以看到它化为黑色的实体，从他的表面显现出来。在同一刻，他看到密斯特的手指上缠绕着的黑色气流，像是傀儡线一样，连接到他的四肢关节处，让他无法动弹。

“这就是斗魔傀儡掌。”密斯特说，“如果能熟练运用这一招，配合你的剑，你将天下无敌。”

这是密斯特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修凯尔感到束缚着他的力量和他体内的痛苦一起消失了，而他赤裸的身上，任何伤痕都没有留下。

但是修凯尔知道，那翻滚着的黑暗并不是不存在了，而是蛰伏在他的深处。它加深他的仇恨，蚕食他的回忆，让回忆的每一部分都变成仇恨的碎片。

不。不能是全部。他在地底魔城的记忆，决不能被它夺去。

男孩颤抖着，呜咽着，将赤裸的身体蜷缩起来。这已经不只是痛苦和折磨了，而是某种更深刻的，要改变他的事物。暗黑斗气治愈了他的伤口，却给他留下了更加惨痛的的创痕。

“站起来。”披着长斗篷的黑影命令道，“大魔王命令你去接待我们来客的随从。”

修凯尔几乎无意识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发问，密斯特继续说：“试着用一切方法取悦他，让他与他的主人也一同成为我们霸业的盟军。如果你做不到，就杀死他，那样也能达成我们的目标。”

修凯尔点了点头。他不愿去想为什么。答案十分明显。

修凯尔也许未来可以成为天下无敌的战士，但是他此刻终究还是个孩子。用他的性命来换取一个强力的盟友，对大魔王来说并不算坏。

少年在火前烘干了汗湿的身体和湿淋淋的头发，穿上了骸骨卫士送来的干净服饰。大魔王要见的这个人一定非常了不得，那么他需要取悦的那位随从又是什么样的人呢，用什么方式取悦呢？如果失败了，要怎么样才能将他杀死呢？修凯尔漫无边际地考虑着这些，没有想到答案。

他跟随着密斯特来到大厅，客人也已经到了。在高大，英俊，长着胡须的中年男人身边，站着一个和他差不多高，以一般魔族的成长速度算来，最多不过六七岁的魔族孩童。那个孩子稍稍躲在男人的身后，只露出金发和同色的怯生生的大眼睛。那个孩子试图装作自己已经老练到能够独当一面，但是逃不过修凯尔的眼睛。他没有经过战斗训练，可能是从人类手里买下的奴隶吧。魔族在成年之前并没有那么强壮，也许他的父母在魔王与人类的战争中战死沙场，留下的幼儿被奴隶贩子抓去，当做珍奇的玩物也是有可能的。

修凯尔虽然不想照顾一个幼儿，但是这比起他想象的取悦什么陌生人来说，可能简单得多。

他想着带那个孩子去找多拉奇们玩，或者去听法师绒绒鸭唱歌，和失散金属玩玩捉迷藏，用这样适合小孩子打发时间的消遣来取悦这个孩童。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牵引着他，让他在离开大殿的时候就开始说一些讽刺的话。

那个男人不是人类，谁都一眼就看得出来。人类绝不是能够拥有那样可怕的力量的生物，他是借用了人类外形的某种超越一切的存在，得到他就代表得到胜利。所以大魔王想要得到他，不惜一切代价地得到他。而这个魔族小孩与那个人之间的关系如此亲密，让修凯尔有一瞬想起了巴鲁特斯。

为什么我的父亲化成灰离开了人世，而你还能找到这样的保护者？

魔族十二岁的时候明明应该已经成年，你却还能保持着这样幼童的样子，在别人的羽翼之下寻求庇护，为什么你的运气这么好？

内心深处的黑暗这样呐喊着。羡慕与嫉妒相互缠绕着，像两条咬尾蛇，盘绕在他的心上。

但是这是不对的，他试图压制自己之中的黑暗，这是大魔王重要的客人，不可以对他们流露出不敬。

那又如何呢，他内心中的黑暗讥嘲地笑着。如果不是你自己太过弱小，大魔王又怎么会需要别人来完成霸业呢？如果不是……

修凯尔咬紧了牙关。

他身侧的这个男孩，询问似的看着他。金色的眼睛里映着街边的火光。他的目光让修凯尔感到一阵刺痛，忍不住继续发出嘲讽。

这一次他明显地激怒了那个孩子。那个金发的魔族男孩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看起来像是拼尽全力的样子，但是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在这一天他所感受到的所有痛苦之中，这甚至不能算是余兴节目。

没过多久这就演变成了一场决斗。地点在城外，毕竟修凯尔不想拆掉别的魔物的家，那样事后不管是封当事魔物的口还是选择赔偿都非常麻烦。在城里有斗技场存在的情况下，随便私斗是不太被允许的。

那么，就如同密斯特说的，如果不能取悦他，就杀死他，这样好吗？

然而他的剑却几乎碰不到那个男孩。那个男孩虽然没有接受过战斗训练，但是他的速度非常快，反应能力极其迅捷，他的每一剑都擦着那个男孩的身躯掠过，却无法对对手造成任何伤害。即使是他最快的剑法海波斩，也无法触及那个男孩。

这就是他的保护者需要他的原因吗？假以时日，接受训练之后，这个男孩肯定会更快，会学会使用武器。有些武器不需要强大的力量就能运转自如，在那之后，这个男孩一定也能成为相当的好手吧。但是在这之前，他必须要活下来才行。

一个连拟拟都无法赢过的我，未来要怎么样才能杀死阿邦呢？

那个男孩突然击出了他的拳头。原本柔弱无力的拳头，在他的速度带动之下也有了相应的杀伤力。修凯尔的脸渐渐肿了，嘴角被自己的牙齿硌破，淌出了鲜血。但是他还是凶狠地瞪着那个男孩，也从那个男孩的大眼睛里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和斗技场里生死拼杀的时候不同，这一次的样子竟然有点好笑。

那个男孩的一切目标就只是打肿他的脸，除此之外，他没有招呼任何地方。他太快了，修凯尔的剑跟不上他的动作，一个没有经过战斗训练的魔族孩子，只要挨上一下可能就会因为疼痛无法保持速度，但是他一下都不曾挨到过。

这是天赋的才能。再怎么苦练也无法达到的境界。修凯尔再次感到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翻涌了起来，在对方的拳头又一次击打到自己的面颊的时候，那黑暗化作力量涌出了他的身体。

那个男孩被固定在半空中，无法动弹。修凯尔，按照一切决斗的规则，命令他投降。

但是不知道其中的什么话刺激到了那个男孩的样子，他放出的黑暗斗气流瞬间被挣脱，那个男孩扑到了他的身上，把他按在地上痛揍。修凯尔的反击终于打中了对方，但是如今的他们似乎都没有方法对对方造成任何有效伤害，只是无谓地耗费着彼此的体力而已。

一阵幽幽的香甜气息从一侧吹了过来。修凯尔突然觉得眼皮非常沉重，手上的拳头没有挥下去，就已经软软地失去了力量。他还在挣扎着，看到那个魔族男孩也露出了一瞬惊讶的表情，然后自然而然地收起了拳，闭上眼睛睡着了。

“可爱的小朋友，不可以打架哦。”魔物酒店欢愉之家的梦魔小姐对他们摇摇手指，然后对修凯尔抛了个媚眼，“小可爱，我早上赌你可以赢那只拟拟的，你害我输了五十金币呢。”

“对，对不起。”修凯尔讷讷回答。被这打岔的问话转移了注意力，困意也迅速地涌了上来。但是他还是挣扎了一小会，“下次我一定……”

梦魔小姐亲了亲他的额头：“看到你这么快就能这么有精神就行了，小可爱，你让我可爱的血腥淑女们的心都碎了，这些可比五十金币值钱多了。”

修凯尔勉强地对梦魔小姐挤出一个被打肿了的笑容，终于能允许自己沉入无梦的沉眠。

在他醒来的时候，他正和那个魔族男孩躺在同一张癸干忒斯尺寸的大床上，应该是魔物旅店只剩下了这一张床。修凯尔侧过身子，看见那个魔族男孩还在沉睡，他看起来只有六岁，但是实际上已经十二岁了，比修凯尔还要年长。他熟睡的时候，尖而长的耳朵微微颤动，像是在做一个惊恐的梦。

修凯尔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那只耳朵。

它和他自己的耳朵摸起来感觉差不多，耳中的软骨要比他自己的硬一些，才好让那双耳朵高高地挺立着。这个紫色的男孩的身躯也是温热的。修凯尔在人生中，几乎从未触碰过这样来自于同类的温暖。

他趁着对方还在沉睡，静静地从身后抱住了那个男孩，将头埋在对方的后颈。这将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感受到他人的温暖了。他想，在告别之后，他们大概也永远不会再见了。

然而，一刹那也好，这样的缘分，哪怕只有一刹那也好。

在感觉到那个男孩快要醒来的时候，修凯尔静静地离开了他，躺在木床的另一侧。火光在屋顶上跳跃着，他转过脸去，那个男孩也在看着他，似乎迟疑了片刻，轻声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而他只能给出一个臆想的答案。

那个答案是不是对方想要的，他不知道。但是那是他认定的答案，是他自己的信条。

他突然不能自已地提到了阿邦，然后又止住了话题。这耻辱又可笑的败北不是能和别人说出来的事情，而在这座城里，仓皇逃窜都像是勋章，那样凄惨的城池。

“如果消灭了人类，你也会死吗？”那个男孩在沉默了一会以后问。

人类的寿命，和你们相比不值一提吧。那么是的，就算在那时候能够残存下来，也总有一天会死去的。

“我会去为你扫墓的。”那个男孩说。

修凯尔沉默了。

这个轻率许下的诺言，是注定不会被遵守的。但是那个男孩的表情非常坚定，就像他此生答应过的所有言语都绝不会落空。

修凯尔看着他，看着那双漂亮的金色大眼睛，在那之中他再次看见了自己的表情。他从不知道自己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谢谢。”他最后回答。

或许，大魔王的要求，取悦这个孩子，这样艰巨的任务最后可以用这样奇怪的方式满足。

在那个孩子离开的时候，修凯尔从他的主人口中得知了他的名字。拉赫特。一个会在舌尖上打转的名字。在他们离开城池，走向远方的时候，修凯尔在城门处的阴影里目送他们。

这个孩子不久就会死在战争中，他太过柔弱，太过孤独，太过仁慈，他成长的速度太慢，这样的魔族孩子，是不可能在一场战争中生还的。然而到那时候不管是作为盟友还是敌人，修凯尔想，在他临终的时候，希望能有人能够握着他的手。

而修凯尔不需要这些。修凯尔的人生就是复仇。在能够杀死阿邦之前，什么都无法让他停止脚步。在那之后，随便怎样吧。在永恒的黑暗之中活下去和死亡，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如果你真的能活到那个时候，如果你要遵守诺言，在我的尸骨前放下花束的话，希望那是魔族和怪物已经能够再次看见蓝天的时刻。

在他们最后的影子也消失在地平线下的时候，修凯尔静静地回到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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