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沒有一頓下午餐解決不到的心結

下午三時十五分。

在市內一間因富有懷舊情調而大受歡迎的餐廳裡，藤丸立香和孔切塔坐在花圃附近的戶外茶座上，一邊喝茶享用茶點，一邊進行輕鬆的小聊。

頎長的外套穿在藤丸立香身上就像簡單的小裙子一樣，掩蓋著底下透薄的緊身舞衣，僅露出被純白絲襪包裡著的修細雙腿。隨著餐廳播放著的悠揚音樂，她配合音樂節奏前後微晃著雙腿，流竄在白色絲襪上的珠光忽隱忽現，一時閃現無形的波紋，一時消失如幻覺，猶如在餐桌底下跳著另類的舞蹈，充滿活潑的躍動感。

把小巧精緻的草莓撻放到唇邊，咬了一口，在充份感受到草莓的酸甜與奶油的柔滑所交織出的滋味後，藤丸立香緩緩抽動著喉嚨，把這份昂貴的美味吞嚥進胃袋裡，“唐泰斯先生他...沒有關係嗎？”

畢竟，她這件個人私事居然驚動到他…

孔切塔把折疊成三角形的方巾抬起來，擦了擦嘴唇，“雖然他一直以來都是低調行事，不過對於加害者陷害無辜者的事，他是不會放任不管的。”倒不如說一提起就會情緒劇烈波動，變得非常火大。

“雖然這次無法幫到你很多，可是送鞋這件事足夠讓那些暗中針對你的人知道，把你視作目標是一件麻煩的決定。”單是聽孔切塔這番話會覺得她話術了得，可以把人心中各種大小疑問都說清，可是看著藤丸立香眉眼間不散的愁意，她似乎對少女的憂愁來源有所不解。

“你有什麼煩惱嗎？”

知道自己藏著不說也會被看出來，畢竟她是不擅長說謊的那類人，藤丸立香想要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道，“唐泰斯先生他…有覺得困擾嗎？”

原來如此，這便是她的煩惱。

孔切塔瞬間會意她的愁緒來源，正正是來自於自己的雇主。

一名在孤兒院裡長大的少女，有幸獲得贊助步上尋夢的旅途，聽起來就像是童話故事裡會發生的情節一樣…但凡沾染過一點塵俗的人都會知道，世間除了血親外，甚少有這般無償的付出。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即是說，這是一場不成文的交易，或者叫作投資的預繳支出。

恐怕是擔憂著給贊助人添麻煩會被拋棄的心態，加上因為「那件事」…再也沒有擔當過主役的她未能取出更好的成績，進而加深了對這個關係的不安。

如果面對面親口說清楚的話，多少會舒緩到她的疑慮吧…孔切塔想著。

看著少女一絲不茍地梳起的髮髻，艷亮的橘紅是天堂鳥花冠的顏色，沒有任何遮擋坦白地露出的頸項線條柔潤，似珍珠的弧度曲面，不管從四方八面的角度去看都完美無暇。即使一動不動單是坐在這裡，都會形成一種認知，認為她的舉手投足會如同羽毛飄蕩般輕盈，四周一旦響起了她喜愛的音樂時，她便會活潑地舞動起雙腿來，比起在廣場中央覓食鳥群還要折騰。

雖然距離優雅的白天鵝還差得遠，但已經是一隻惹人憐愛、想要伸出食指讓其立於指節上撒嬌的小鳥了。

“你害怕唐泰斯先生會中斷贊助？放輕鬆點，這只是我個人提出的問題，不會跟他說的。”見到藤丸立香的茶杯見底，孔切塔輕輕招手，示意侍應為她添杯。

藤丸立香輕聲道謝了一句後，用喝茶的動作來掩飾她的不安，“我有一個約定必須要完成，為此唐泰斯先生的贊助是不可缺少。”

“你知道他不是那種為了虛榮而贊助孩子的人。”若他真的是這種人，恐怕受他贊助的女孩早已換過十多遍了。

聽到這裡少女滿臉不解地鼓起腮來，就像面對不懂的數學題被調侃，卻偏偏說不出話反駁的小女生姿態，“所以我才不明白，唐泰斯先生贊助我的原因，不管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只能說是緣分所使吧。”留意到她繃緊的肩頭逐漸放鬆下來，看來下午茶的寫意氣氛和甜品的治癒是有顯著的效果，孔切塔借言要處理工作事務，暫時離開座位，來到餐廳隱匿的一角打電話。

嗡嗡嗡嗡…

屋內回蕩著電話響亮的聲音，雖然音量說不上很大，可是在這個空蕩而廣闊的室內卻有著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以舒適及空間大為賣點的這個單位，位於鬧市區的高層位置，主張高智能的嚴密保安系統，極少有入屋爆竊的風險存在。

而在這個人人趨之若鶩的屋內，簡潔得令人覺得虛無的裝潢難以相信是入伙多年的主屋。

在大廳中央唯一擺放著的是一座浴缸，是任何西式裝潢都會有的貓腳款式，潔白的瓷質光滑耐看且易於打理，其中詭異的是裡面盛滿了紅酒色的濃郁液體，散發著不祥的腥氣。

這該不會是…

空氣中充斥著這般可疑的氣氛，在電話鈴聲的催促下，這一缸鮮紅的液體突然冒出了接二連三的氣泡，動蕩著散開的漣漪像魔法陣般召喚著未知神秘的魔物。

有人…從血色的水面上浮現出來，如掉漆雕像般蒼白的髮膚，冷銳的輪廓加深了他不是活物的嫌疑，若單從五官上來看，男人的眼耳口鼻的確是俊朗工整，但是當親眼見到他的時候，任何人的注意力都不會集中在膚淺的表面特徵上，而是那存在感過於強烈的洗練氣質。

雖說白髮白膚的外貌已經足夠詭麗，不過更加不合常理的事情緊接而來。

在男人從浴缸底部浮上來的時候，這缸濃黏的血水與他之間似乎有著微得近乎看不見的阻隔，證據在於那身白皙的皮膚，像未能迎來春天久積不化的雪，即使前一刻泡過血水，仍然白得純淨，彷彿從未沾染過污穢…又或者污穢在沾染他之前已經被反客為主吞噬掉。

正常人的白皮膚若是沾染過鮮血，在擦拭過後還會殘留淡淡的血氣，所以男人的身體機能著實毛骨悚然，是那種觀察力過份驚人的不幸者才能感受到的細思恐極。

左手搭在缸邊撐起身來，潔白的瓷質不留半點血痕，間接證明他的左手非常乾爽，男人伸手拉過掛在衣架上的大衣，從口袋裡摸出電話來，按鍵接通。

“喂…”愛德蒙睜開了雙眼，雖然是困意正濃的半張半合，但引人注目的腥紅瞳色如爆開的石榴顆粒，感覺薄薄的眼面底下載著的是真正的鮮血，一割開便是血漿飛濺，灑得滿眼盡是逃不了的、蠱惑的紅。

“是我，我正在跟藤丸小姐一起享用下午茶。”孔切塔的聲音沒有半點情緒起伏，沒有任何隱瞞和添加，將她們的情況一一如實告知。

“她的情緒如何？”

“已經變得平復下來，雖然對於會不會為你帶來麻煩而感到苦惱，但是我認為只要你和她見一面，就是一件可以化解到的小事。”

“該到見面的時候會見面的，但不是現在。”

“是等到她畢業後？結婚後？生子後？還是死前的最後一刻才叫做「該見面的時候」？”孔切塔臉上表情淡淡的，但吐出的話意外地鋒利，到了能割傷聽者耳朵的刺耳地步。

“…”

“為什麼？經歷過「那件事」後，她對於和你見面一事都表現得非常敏感，如果她再度邀請你去看她的演出，或者直接說想要見你，那麽你打算怎樣去拒絕她？”

愛德蒙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我不想以贊助人的身份跟她見面。”

孔切塔立刻追問道，“完全意義不明，倒不如說你的目的不是這樣嗎？讓她知道你是一直以來贊助她的人，她肯定會立刻接受你的。”

“我不想她因為我是贊助人而接受我。”

雖然下意識想要回答「真麻煩！」，但男人會這樣想自然證明了他不想處於一個高高在上的關係跟藤丸立香接觸，難得地沒有那種想走捷徑的傲慢想法，“我還以為伯爵你是那種在感情關係上走心機路線的類型。”

“因為…不覺得可疑嗎，久未見面的贊助人是非人生物的吸血鬼，而且還在她小時候見過面後就開始贊助到現在。”

“事到如今？”

知道男人的身份後，孔切塔認為最大可能少女會覺得他是別有用意地贊助自己，例如視作後備血袋來助養著…

“我看著她滿足地渡過一生就足夠了。”

“我問過藤丸小姐她是不是害怕被中斷贊助，你知道她回答我什麼答案？”

“她說她有一個約定要完成，為此你的贊助是不可缺少的。”

心想著這個答案或許會動搖到愛德蒙的想法，孔切塔把她們剛才的對話內容道出，隨後等待著她的是電話另一方詭異的沈默，當她以為男人會一聲不響地把通話中斷時，對方終於有所回應，“近期，我會和她見面的。”

說罷，愛德蒙道了聲再見後把通話掛斷。

泡在血水中的他任憑動作多麽的細微，都會令潺潺水聲發出，在滋滋的細聲下，身體再次被鮮艷的紅吞沒，愛德蒙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傷痕纍纍的皮膚上除了本來蒼白的膚色外，還交織著新長出來的淡肉色，大小粗幼不同的線條如憤怒的畫家為了單純渲洩而出現的畫痕，在看得人眼花繚亂時也感受到一種怒然的張力。

在無數道陳年舊傷當中，有一大點灼傷的痕跡是在大半年前留下的，從傷疤的外狀來看是槍傷造成，按壓著這個已經不再痛的圓疤， 愛德蒙再度回憶起間接令這個傷疤出現的「那件事」。

提到「那件事」，他的腦內開始回蕩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旋律。

那是芭蕾舞劇葛蓓莉亞中的一首曲調。

記憶與記憶間會造成連鎖的反應，特別是對於愛德蒙這類擁有的記憶超過正常人上限的生物來說，只是一段音樂的旋律，便足以讓他勾起十多件與其相關的記憶。

“明明葛蓓莉亞的真身是一個逼真的人偶，為什麼弗朗茲會對坐在陽台前不曾理會過的自己的她一見鐘情？”

“因為她「美麗」，雖然葛蓓莉亞沒有靈魂，也沒有思考，但是美麗的外殼足以成為她的武器，令到想法簡單的弗朗茲對她深深著迷，把自己的戀人也拋諸腦後。”

“這個故事是喜劇對吧？喜劇不應該是所有人都獲得幸福的嗎？可是玩偶師根本沒有獲得幸福，他只是被一對感情不穩定的情侶所戲弄，外人非法闖入他的家，裝作人偶欺騙玩偶師，把他耍得團團轉，隨即灌輸了多年心血、視作女兒般看待的人偶被脫光了衣服丟棄到角落，無人問津...這樣真的好嗎？”

“哼，年紀小小的，沒想到你會這樣想。但是你不要忘記，玩偶師是想要利用魔法把弗朗茲的生命轉移到葛蓓莉亞身上，把人偶變成真人的反派？

“對觀眾來說，玩偶師是促成男女主角感情結果的反派角色而已，最終男女主角在眾人的祝福下結婚，已經達成了他們心中追求的、符合喜劇的快樂結局，之後其他角色的故事，沒有人會在乎。”

“...”

“看你這副憤憤不平的樣子，難道你是那種會在意反派結局的人嗎？”

“說是不在意當然是假的。”

“那就恭喜你，立香！這是你可以領悟到世界各種艱辛痛苦的證明！”

從回憶專屬的走神中回過神來，愛德蒙雙眼一閉，再度沉回浴缸的血水裡，腦內悄悄回蕩起舞鞋鞋跟叩著地板的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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