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日。车站前的咖啡厅。

“桂一君，我也不想在你约会的时候打扰……”

穿着西服的年轻男人双手合十，向桌子对面的少年深深低下头去，一脸抱歉的表情，而被称为“桂一君”的少年明显皱起了眉头。

“如果您是为了那件事，我之前已经拒绝过了。”

“可是，这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竞争者很多……桂一君不肯答应的话，我也会很困扰的……”

男人的脸快要伏到桌面上了，如果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或许让他下跪也不是不可能——言辞之恳切，让一旁的香穗子有些看不过去。

“到底是什么事啊？当然如果不能说的话……”

身边的人已经在摇头了，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不要管”，但听到她这么说，男人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立刻抬头。

“是电影！话题轻小说改编的真人电影！我们拿到了男主角的剧本和对方的口头承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多少人盯着，甚至还有当红小生——据说是作者本人中意桂一君，向监督强烈要求才给我们……可他不接！别人求都求不来他不接！日野小姐快帮忙劝劝吧，不赶快签正式合同就怕夜长梦多后悔都晚了——”

“不会后悔。”

“日野小姐！桂一君太年轻不问世事，不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您是学姐，您比他年长些，您说的他一定会听——拜托了！真的没时间了！”

“到此为止吧。”

志水拉着香穗子的手站起身——脸上甚至带着笑容，对男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毫不犹豫地向店外走去。

“桂一君——”

看着男人焦头烂额又无可奈何的样子，香穗子毕竟心软，停住了脚步。

“可以的话，能请您具体说明一下吗？”

男人的表情瞬间转晴。

“天使！不，女神！请拿着这个，这个是剧本，您先看一下——如果能说服桂一君答应，就请马上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号码是——”

“交换电话号码就不必了。我这里有前田先生的号码，我会联系您。”

不知何时，志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之间，半个身子挡在香穗子面前，声音不辨喜怒，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被称为“前田先生”的男人尴尬地笑了笑，自觉缩回了手。

“好的，好的……你们看看剧本，商量商量，下午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

这一次志水揽着香穗子的肩膀把她带走了。走出店门的时候香穗子回头看了一眼，前田颓然站在原地，像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志水君太凶了。总觉得那位前田先生有点可怜……”

走出咖啡店一段距离了，志水的手还搭在香穗子的肩上，她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自从他以新人作曲家的身份开始参加电视综艺节目以来，两人一起走在街上的时候，这样的目光越来越多了。

“才没有。他已经纠缠很久了。我明明已经拒绝过很多次，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不肯放弃……”

眉间的褶皱更深了。香穗子忍不住伸出手，在皱起来的皮肤上抚了抚。志水的手从她的肩上滑落下来，又很快握住了她的左手。

“没关系。我知道，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只是影响了和香穗学姐的约会，我很抱歉。”

他的脸上现出羞涩的笑容，悄悄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指。香穗子的余光扫到她放在手提袋里的剧本，觉得还是应该再和他谈谈。

夏日的森林公园绿树成荫。经由树叶和枝条层层过滤，阳光照到身上的时候已然变得温柔。两人手挽手漫步在林荫道上，一人一个耳机听着音乐。他选的曲子令人心情平静，耳机的音量不大，也不会掩盖周围的鸟啭蝉鸣。音乐的声音，自然的声音，人的足音和呼吸声，各种声音调和在一起，就像是交响曲。志水半闭着眼睛，指尖一下一下触着香穗子的手心，酥麻的触感让她不由悄然望向恋人精致的侧脸。他这么好看——她又想起街上路人的目光。虽然她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但那些目光仍然令人不快。

“怎么了？累了就坐下来休息，那里有空位子。”

他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扶她坐下，自己却没有坐。

“等一下，我去买冰饮料。虽然这里比较凉快，但毕竟是夏天……如果香穗学姐有什么需要，请直接告诉我，因为我可能比较迟钝不会注意到。”

“啊，好的。麻烦你。”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跑开了。香穗子望着那个渐渐变高变帅了的身影，又想起了电影的事。

“如果他去拍电影……”

香穗子从手提袋里拿出剧本，看了起来。电影的剧本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虽然以对话为主，但有不少场景和动作的说明，甚至像那个人写过的乐谱一样，加了很多标注和细节的提示。男主角的台词被加粗了，每句话都很短很简单，但是要全部背下来不出错地念完，再配上动作表情，也需要下一番工夫——她有点明白为什么他会拒绝了。

这是一个恋爱故事。女主角是一位天真活泼的少女，她对在图书馆结识的沉默少年产生了爱情，而那位少年实际上是——

“原作的小说我之前看过。”

光线被挡住了。香穗子抬起头，志水逆光站在她面前。她接过他递来的果汁，金属罐冰凉的触感很舒服。

“之前接受了这部作品改编的动画电影的配乐工作，所以去找了资料……故事是悲剧，虽然写得很好，却是一个悲剧。”

他努力做出平静的表情，但是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句尾的颤音。她合上剧本，握住他的手。

“那就不要接触了……对不起，我不知道……”

志水单膝跪下来，仰望香穗子的脸，把她的手放在他心脏的位置。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

“学姐想要看我做这个吗？”

香穗子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本能想摇头，脑中却又出现了那位经纪人焦头烂额的表情——参加电影的演出明显有助于提升知名度，在才能不代表一切的社会环境里，尽可能抓住并利用一切有利资源，从中选择一条捷径才是通用的做法。她更年长，应该更懂事，所以——她沉默了。

“如果是学姐的希望，我可以做给你看。”

声音过于平静。她看着他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他要给前田打电话了，她想。可是他不一会就放下手机，打开了果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她面前喝起来。

“香穗学姐也喝吧，不凉就不好喝了——把剧本给我，我看一下。”

香穗子狐疑地拿剧本给他，他快速翻找着什么，找到后一边喝果汁，一边看着剧本——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也跟着一起喝果汁。桃子味的果汁甜甜的，冰凉，在这种炎热的天气喝再适合不过了。

“……可以了。”

志水站起身来，拿出手机——香穗子又感觉面前笼罩着一片阴影，接着他把剧本交给她，指着其中一处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就从这里开始”，然后把她也拉起来，和他面对面站着，紧接着打开了手机的视频摄像功能，把两个人都装在取景框里。

“这是小说中的名场面，我大致记得。香穗学姐只需要读出台词就好，准备好我们就开始。”

香穗子看了一眼剧本，他指给她的是女主角的台词。

“为、为什么要我读……”

“对手戏不能没有女主角。没有女主角没办法演。其他人我不要。”

香穗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怎么忘记了，天才的思维和正常人不一样——

“没关系的，我也是第一次。”

手机屏幕中出现的影像里，不是看不到这个，就是看不到那个。志水一边看着屏幕，一边慢慢走近香穗子，两个人的身体几乎要贴上了，才总算出现了完整的影像。

“这……也太近了……”

感受到恋人的呼吸，香穗子的脸涨得通红，一只手挡在胸前，另一只手拿着剧本——她几乎要把脸埋进他怀里，才能看到台词——因为剧本不能举得太高，否则会被拍进去，好在这里女主角几乎都是低着头的。

“学姐你看，从这里到这里男女主角是拥抱在一起的，所以这个距离还不够近，而且——”

“我知道了！快点开始吧！”

他总算答应要拍电影了，她应该配合——她是大人了，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事情，就连名字你也没有告诉我，但是……但是我……”

“……我和你认识的人不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心跳……对不起！我只想说我不在乎，你是妖怪是怨灵是天使是恶魔是外星人都没有关系！我根本不在乎那些……我只要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就好，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你就好……”

少年一言不发，只是专注地看着少女的眼睛。少女的眼中慢慢盈满了泪水，即使如此，她还是鼓起勇气，拼命地向少年诉说着——

“我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你……但是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想要告诉你，哪怕只有这一次传达给你的机会……我，喜欢你……”

“‘喜欢’？什么叫做‘喜欢’呢？”

少年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他的脸上只有困惑的表情。

“我不明白什么叫‘喜欢’，所以我没有办法回应你。”

“喜欢……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的至高无上的感情。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愿意接受对方的一切，也愿意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对方，会尝试去理解，去弥合存在的差异和分歧……虽然可能不够全面，但这就是我理解的喜欢……”

少年把少女抱在怀里。严格地说算不上是“抱”，他只是为她提供了一个支点，让她不至于因为过于激动造成的眩晕倒在地上。他的脸上仍然是困惑的表情，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在努力拥抱自己的少女——

“香穗学姐，请抱得再紧一点。现在这样，还不够。”

“可是我已经抱得够紧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场面啊！”

“嘘——这里之后要做消音处理了。”

香穗子想问为什么要做到消音那一步，可是志水又开始说台词了。

“至高无上的感情……听上去是很好的事，但是我又不是人类，也可以得到人类的‘喜欢’吗？”

“当然！我、我的意思是，不仅限于人类，高等智能生物之间都可以——”

“可是，我不是生物。我的一切都是被制造出来的，从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我就是现在的样子。只要还在进行维护，无论再过多少年，我都会保持这个样子。我的出厂编号是KRD10003，设定性别是男性，仅此而已。我和你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因为主人要求我在外面以人类的身份活动，他说一旦我表明身份就会遭遇可怕的事——”

“但是KRD10003君现在告诉我了……我很高兴能听你说，第一次听你说起自己的事……即使可能因此遭遇危险，你还是愿意告诉我这些……”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奇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

少女突然又激动起来。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呢？”

“喜欢……我不知道……你哭的时候我会有系统崩溃的感觉，你笑的时候我会想以微笑回应，你靠近我的时候，我也会产生奇怪的感觉……虽然我内置了情感系统，但是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能被称为‘喜欢’。”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擅自认为，KRD10003君也是喜欢我的。因为我在抱着你的时候能够感觉到，你的身体比平时更温暖……”

“是这样的吗……我可以试一下吗？你说的喜欢，和我理解的，是不是一样的……”

接下来——

香穗子的脸瞬间红透了。她只跳着翻看了一部分，而在这种紧密贴合的体势下跟上台词都很困难，不知道居然还有这样的剧情。但是想逃已经来不及了。恋人空着的那只手轻柔地捏住她的下颏，在脸向上抬起的一刹那吻上了她的嘴唇——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但是一边被拍摄一边接吻却是第一次。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对时间也失去了概念，只觉得他吻了很久很久，表情专注而温柔，唇齿间有桃子的甜香味——她忽然有种心痛的感觉。如果这些都是演技，如果他同意出演男主角，那么就会和某位女演员做这样亲密的事——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香穗子的身体被抱住了，被两条手臂环抱着——志水停止拍摄，从机器人少年变回了他自己，抱着她吻她，直到她心情平复了一些跌坐在长椅上。然后他在她身边坐下来，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用手帕为她擦眼泪。香穗子手里紧紧抓着剧本，她想看这个故事的结局，却被一只更大更有力的手按住了。

“不要看。结局不太好。”

“可是……”

“想要看的话，要不要看刚才的视频？虽然不是专业的，我也完全没有演技。”

志水点开了视频。虽然有些抖动，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拍得很清楚。香穗子看着看着脸又开始发烧，尤其看到最后视频中的自己被吻得如痴如醉的表情，几乎有即刻删除的冲动。他这是没有演技？他那种缺乏抑扬顿挫的讲话方式和平静中带着困惑的表情，就像换了个人——而且他才看了那么短的时间，连台词都背下来了。

“拍到了好东西呢。这个视频我会好好珍藏的，谢谢香穗学姐陪我练习。虽然一直要举着手机有点累，但是很有趣的体验。”

他规规矩矩道谢，香穗子反而不好再说什么。她想着要回复那位前田，要问志水是否要接受这份工作。但只要一想到他要去做那些——之前心痛的感觉就变得强烈。她应该更成熟，应该理解，那只不过是演戏，又不是真的——

“电影的工作，怎么办？”

她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志水吃惊地看着她，表情像是在说她怎么还在问这个。

“一开始我就说了，我不要。”

“可是，这么难得的机会……”

她没能说下去，因为他突然起身，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在长椅上，居高临下凝视着她的眼睛。

“香穗学姐。”

他的声音里甚至含着怒气。

“难道你想看我和别的女人接吻吗？”

突如其来的强烈心痛感。香穗子的身体被他压制住动弹不得，同时也被震慑得说不出话。她从来没见过他生气——她觉得委屈，她根本不想那样，只不过是因为她要成熟懂事，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变得更耀眼——可是那样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她又想到那些刺人的目光。“一点也不相称”，“怎么这么厚颜无耻”，“快点离开”，目光中蕴含着无声的指责。如果他变得更加耀眼，那样的指责只会变得更多吧？

“我不是艺人，也不想做艺人。那些自以为是的好意不仅浪费我的时间，也会带来无谓的麻烦。这件事我会好好回绝掉，以后也会注意不让学姐受到打扰……所以，请你继续留在我身边。”

他放了手，语气也变得柔和了。香穗子把手伸给他，他把她拉过去，一把抱住。

“对不起，我会害怕。我那么在意的事情，如果你不在意，或者装作不在意的话，我会害怕。不论有什么理由，不论为了什么，不要把我推给别人。我的嘴唇只会吻你——我也只想要吻你。”

香穗子点点头，把剧本交给他。志水接过放进背包里，摸了摸她的头。

“好孩子。不要让我担心。”

香穗子觉得有哪里不对。为什么要被这个人像哄小孩一样地哄，明明她更年长，应该更成熟才是。

“怎么了？”

“没……”

她真的像个孩子一样闹起别扭来。他之前说过，作为长兄在家里会照顾妹妹，可她又不是他的妹妹。

“学姐不告诉我的话，我想不到的。我做得不好的地方，请直接告诉我，我尽量改。”

那眼神真挚而炽热。他的双手放在她的两肩，前额的头发碰到她的刘海儿，像一只友好的猫。香穗子被他看了一会，终于败下阵来。

“我不是志水君的妹妹……”

“我也不是香穗学姐的弟弟。”

出乎意料的回答。他又靠近了一点，几乎到了呼吸相接的地步。

“之前我说过，学姐就好像我的家人，但家人不是只有亲子手足这样的关系。”

香穗子的呼吸停滞了。为了获得更多的氧气，她被迫张开了嘴，舌尖相触的时候整个身体都被抱住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唇舌回应——这次的亲吻，比上一次更细腻温柔。

“我想和香穗学姐成为真正的家人，在不久的将来，我会提出正式的请求——所以，如果学姐也愿意的话，请再给我一些时间。”

他的眼睛被阳光映照得闪闪亮亮的。看似清澈见底，却像宁静的深潭，拥有吸入一切的魔力。她被他盯着，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谢谢。”

面前的少年展颜一笑，身体被无数光的粒子包围着，仿佛纯洁的天使，又如对阳光无所畏惧的高阶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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