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當了九個多月室友，他們之間可以算得上是最熟悉彼此的人了，但兩人的關係從室友升級為情侶之後，進藤才漸漸發現原來塔矢還有很多深藏不露的一面。平常看起來對人際交流不太有興趣的塔矢，私底下意外很善於對戀人表達情感，不論在口頭上還是肢體上，牽手、擁抱、親吻，幾乎都是由塔矢主動，反而進藤才是處於被動狀態的一方。

對於交往兩個月以來，仍然沒辦法把「喜歡」二字坦率說出口的自己，進藤其實暗自覺得歉疚。雖然談情說愛這種事沒什麼好計較高低，但是天生在情感方面就拙於表達的進藤，偶爾還是會因為被塔矢溫柔對待，而在心裡產生一種輸了的感覺。

塔矢是個複雜卻又直接的人，當他心中壓著事情但不願說出口時，往往會透過行動來傳達不安，那時的塔矢會在家裡顯得特別黏人，基本不讓進藤遠離他的視線；進藤也多少知道戀人的躁動大部分和自己有關，礙於總是拿不準關心的距離，只好盡可能配合對方，用行動安撫他的情緒。

不過當兩人必須出門工作的時候，少了能夠緩和情緒的戀人，塔矢在外頭散發出來的孤冷氛圍就會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

「喔，是進藤。」

和谷與幾個森下九段門下的棋士站在對弈間入口閒聊，瞥見友人剛踏出電梯，便熱情打了招呼。

「你們在聊什麼？」進藤湊上去加入聊天。

「韓國那邊要舉辦一場職業比賽，塔矢老師簽約的隊伍也在裡面，這件事你聽說了嗎？」

「聽說了聽說了，塔矢昨天還接到邀請，說他已經被內定為種子選手。」進藤想起昨晚室友接了電話之後就變得很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壓力太大。

「為什麼又找塔矢亮！那我們呢？」一聽到天敵的名字，和谷的不滿情緒瞬間高漲。

「塔矢今年都升上六段還打進三大頭銜循環賽，你怎麼跟人家比？」冴木早看膩了和谷的易爆劇本，於是無關痛癢地消遣兩句。

「話不是這樣說的啊！如果要找日本棋士，大家應該要公平競爭吧！」

「公平競爭你就下得贏塔矢了嗎？」路過的越智迅速補上一刀。

「啊──可惡！你們少囉嗦！我總有一天會贏的，少瞧不起人了！」

和谷暴怒的模樣引得眾人一陣鬨笑。這時蘆原八段從熱鬧的人群裡閃出，湊到進藤旁邊說悄悄話。

「我剛剛在走廊上遇到小亮，他看起來心情很不好的樣子，你們……」他彎身在進藤耳畔壓低聲音，「不會又吵架了吧？」

「沒有啊，我們好得很。」進藤立刻澄清。

他就知道塔矢有事瞞著他，既然連蘆原先生都看出來了，表示那傢伙根本問題超大的。

「沒事就好。」蘆原鬆了口氣，接著像個擔心自家弟弟的兄長般拍了拍進藤的肩。「小亮每次有什麼事情都悶在心裡，不過我們也幫不上忙，要麻煩你多多關照了。」

「我盡量。」進藤苦笑回答。

按照他們往常相處的習慣，塔矢只要有心事，多半會一個人在房間裡待著，直到摸索出解答為止，進藤向來把這視為個人隱私，從不越界過問，若是塔矢願意說，他就乖乖當個好聽眾，不過現在兩人進階為戀人之後，好像不能再這麼漠不關心地放牛吃草了……再說他的室友要是心情不美麗，也會連帶影響到他的生活品質。

直到下午進藤結束棋賽，依約前往碁會所和塔矢碰面，他才知道蘆原口中的「心情很不好」其實描述得相當委婉。

剛踏進門口，進藤就看見塔矢獨自坐在角落的老位子上盯著棋盤，四周籠罩的低氣壓嚇得其他客人面面相覷，想關心又不敢靠近。市河小姐一看到少年就像發現救星，立刻從櫃檯衝出來把他推到一旁小聲詢問：

「小亮今天是怎麼了？你們吵架了嗎？」

為什麼所有人都覺得他不開心是因為跟我吵架！

「我們才沒有吵架，他從昨天就一直這樣了好嗎！」

你們這些塔矢派的人都太偏心了吧！進藤在心裡委屈怒吼。

「那到底為什麼？客人們都不敢找小亮說話了。」

「這我哪知道，他今天一大早就被棋院叫出門，我們到現在才碰面欸！」

「那你等一下…」市河話還沒說完，就被身後突然出現的低沉嗓音打斷。

「你們聊完了的話，進藤可以先還我嗎？」

塔矢臉上掛著微笑，口氣溫和有禮，可說出口的雖然是問句，卻暗藏不容拒絕的氣魄。

「好、好的…請……」被一雙銳利眼神盯著，市河覺得背脊泛出現寒意。

塔矢看了一眼被市河勾著手臂的進藤，不由分說地一把拉過他，直接帶往角落位置坐下。

通常被這樣拉扯，進藤早就開罵了，現在卻顯得異常順從。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擔憂地瞄了眼棋盤對面的人，然後安靜地從今天對局的棋譜開始覆盤。

□

晚上洗過澡後，進藤直接拐入塔矢房間，一打開門就看到攤放在地上的行李箱。

「現在就要收拾行李了？」

「嗯，對方給的時程很趕，後天一早出發。」塔矢頭也不回地在櫃子裡翻找衣物，音調平淡得聽不出情緒。

看塔矢慢條斯理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進藤稍稍移動行李箱，挪出一小塊空地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塔矢聊著天。

「你只帶這幾件衣服哪夠？不是說要去三個星期嗎？」

「這樣足夠了，萬一還缺什麼，到韓國再買也行。」

「塔矢……」

「幹嘛？」

「你在生什麼氣？」

洗澡時進藤思考了很多種開場白，最後決定還是直球最適合自己。

「我沒有生氣啊。」塔矢停下手邊的整理動作，困惑地看著室友。

「那你是心情很差嗎？」

「這……還好吧。」

為什麼會這樣問？塔矢完全不記得自己有任何需要生氣的理由。

「你知道你從昨天晚上就很奇怪嗎？一直不說話，也不太理人，今天蘆原先生跟市河小姐都在問我是不是跟你吵架。」

覺得自己無端被冤枉，眼前的人不管問什麼又都說不是，進藤也開始有些火氣。

所以到底是怎樣！

塔矢看著氣鼓鼓的戀人，再低頭思索了一下，沉吟好半天才回答：「可能……我有點煩躁？」

「因為突然叫你去韓國的事情嗎？」進藤耐著性子引導。

「大概吧，雖然都是下棋，但我不是很喜歡那種太商業化的活動。」

這次塔矢受邀到韓國出席比賽，純粹是主辦方為了製造宣傳話題，特地以種子選手的名義將他放進塔矢行洋簽約的職業隊伍中，「父子聯手」可說是最好的行銷噱頭，因此除了賽事本身，比賽前後已經安排好的訪談行程也不少。

但這種商業比賽跟活動在日本也沒少參加過，至於發這麼大脾氣嗎？進藤歪著頭想，心裡總覺得應該還有其他原因。

塔矢把最後一件襯衫工整摺進行李箱，接著走到進藤身後坐下，把他圈進懷裡。

「你現在該不會是在撒嬌吧？」進藤笑著說。交往兩個月來他已經逐漸習慣這樣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不再像剛開始時害羞得手足無措。

「就是突然覺得……有點捨不得離開。」即將三個禮拜見不到少年，光想都覺得漫長。塔矢把頭埋入進藤頸窩，眷戀地吸吐著他的氣息。

「既然這樣你昨天幹嘛答應得那麼爽快，三個禮拜耶，跟棋院請假排開賽程就夠你受的了。」被抱著的少年忍不住吐槽。

「這次比賽可以跟韓國和中國的頂尖選手較量，我很想知道自己的實力究竟進步到哪了，沒有多想就……」帶點懊惱的口氣，塔矢似乎真心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

「啊…這個對我來說誘惑也很大呢。」好想跟世界級的選手們下棋，越多越好。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像是玩笑話又像是認真提問。

「人家是找你去父子聯手比賽，我去那裡做什麼？」

「家屬觀賽。」

「你還真敢講……」進藤無奈笑了笑，轉瞬開啟新話題。「說起來你也很久沒看到你爸媽了吧。」

「是啊，但是他們在韓國似乎過得很好。」

「那個……我們的事情，你要記得不能說喔。」進藤側身轉頭，慎重地看著塔矢。

「你確定要等到二十歲？」塔矢並不打算破壞約定，只是不明白為何要再等三年。

「……這樣對我們、對我們的父母都好。」縮回塔矢懷裡，進藤口吻難得嚴肅起來。「現在說了，他們也只會覺得不過是小孩子在扮家家，我們的關係又是從我搬進你家之後才開始的，這樣很容易就會被解讀成是一時的鬼迷心竅吧……多等一點時間，到成年之後他們不能拿我們怎麼辦了，到時候也許大家有機會可以坐下來好好談……」

老實說，塔矢一直以為自己才是這段關係裡負責思考的一方，卻沒想到進藤早就對兩人的未來考慮得深入又長遠，他意料之外的細心，瓦解了塔矢曾經一度憂慮對方是否單純被自己強勢牽著走的不安。

「再說，誰知道三年後我們會不會關係有變。」進藤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沒必要太早驚動大家。」

「我不會放手的。」塔矢堅定地宣示，擁抱著戀人的手收得更緊。

「嗯，我也不會。」進藤放鬆身體，讓自己完全陷進身後的體溫。

房間裡的空氣只靜默一會，進藤再度調轉話題方向。

「啊對了，你要是在那邊遇到秀英，幫我跟他打聲招呼。」

「……」

「塔矢，你該不會是在吃醋吧？」幹嘛又不講話了。

「……」

「喂！我可是先跟你講清楚，長這麼大我唯一有喜歡感覺的人，到目前為止就只有你喔！」

聽到跟告白同等受用的台詞，塔矢終於笑出聲來。對於這個跳躍性思考的戀人他實在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不過這也是進藤的魅力所在，兩人還沒同居之前，他根本沒想過自己竟然有一天會喜歡這種毫無主題的閒話家常。然後，塔矢想起了還有另一件令他介懷的事情。

「這三個禮拜你確定要回家住？」

「對啊，我也很久沒回家了。而且這裡沒有主人在，我一個外人留守很奇怪吧。」

「其實你不用這麼在意……」

「是你太不在意了，我又不姓塔矢。」進藤沒好氣地說。

「不然你想改姓嗎？」

「亂講什麼。」進藤隨口取笑：「你是要我入籍當你爸的兒子，還是當你的兒子？」

「嗯……」

「不許認真想！我是在開玩笑的！開玩笑而已！」

這傢伙竟然真的思考了。進藤急得往環在身上的手臂搥了一拳。

「知道了。」塔矢笑著用鼻尖蹭了蹭戀人耳後。「真可惜。」

「你還真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耶……」

深深嘆了口氣，進藤心想有個行動派的戀愛對象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很快地他又想起，幾年前身邊也曾有過一個會因為日常小事興奮、為了圍棋熱血澎湃的聲音。那時候他跟塔矢還比較像是敵對關係，每次見面氣氛都劍拔弩張的，沒想到現在會發展成戀愛關係，世上還真是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在想什麼？」懷裡的人突然停下話語，塔矢輕聲問道。

沒有回答問題，進藤只是搖了搖頭，然後旋過身，抬手勾住塔矢往下拉，給了他一個綿長的吻。

和塔矢之間的愛情鐵定不會總是順風順水，不只要得到他那對看起來就很古板的父母認可，自己的爸媽也說不上有多開明前衛，再加上兩人同樣肩負著棋院和棋迷們的期許目光，這條路是可以預見的荊棘坎坷啊……進藤思忖。

如果是從前的他，絕對不會選擇這樣崎嶇的道路給自己找麻煩，但既然愛上了也不能怎麼辦，而且很奇怪地，儘管兩人的未來不夠明朗，只要有塔矢在他身邊，他就覺得自己能克服一切阻礙。

在塔矢變換擁抱姿勢加深這個吻之前，進藤在心中考慮著，也許先努力把爺爺拉入自己陣營好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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