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在雨聲中醒來。

今年初夏的雨季特別綿長，東京難得連著好幾天大雨，整個城市瀰漫著一股潮濕氣味，嘩啦嘩啦的雨聲在室內聽起來愜意，對在戶外奔走的行人而言簡直是一場災難。

塔矢轉頭看了看身邊空著的位置，想起戀人受邀出席四天三夜的活動去了大阪，明晚才會返家。

他起身下床，整理好床鋪後走進盥洗室洗臉刷牙，再到廚房給自己沖一杯咖啡，才端著杯子準備離開，就看到前方冰箱上貼了一張醒目的紙條潦草寫著「吐司一天兩片！」忠實呈現本人說話口氣的字跡讓塔矢會心一笑。

他向來不在對弈結束前用餐，這是從小就養成的習慣，若是剛好碰上跟戀人一起的賽程，才會在他邀約下加減陪著吃一點。進藤雖然不贊同這種虐待身體的做法，倒也沒有強硬要求他改變，只盯緊他至少早晚餐要吃得正常。

隨著手上的棋士頭銜數量增多，他們越來越沒有多餘時間在家中流連，就算兩人剛好都在休假，棋盤發出落子聲響的次數或許都還大於他們交談的時間總和。然而進藤的氣息充斥著整個家，當只有塔矢一個人的時候，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想到進藤，讓少了一個主人的房子更顯得空曠寂寞。

雨天似乎容易傷感啊，塔矢輕嘆。和進藤同居越久，他好像就越加喪失獨自消磨時間的能力。

塔矢放下咖啡杯，打開冰箱拿出兩片吐司放進烤箱，等待開關跳起的空檔裡，他倚在流理檯旁思考該怎麼打發空閒時間，恰巧一通電話打來，幫他解決這道難題。

□

「你回來啦，小亮。」明子在玄關開心接過兒子手上的簡便行李，示意他先前往家裡的對弈室。「大家都已經在裡面跟爸爸下棋了，快去打個招呼吧。」

「好的。」

自從塔矢行洋決定正式退休，不再參與任何公開賽事後，空置多年的塔矢宅邸又再度恢復往日熱鬧的榮景，前來討教的門生和舊識在這個家隔三差五地進進出出，連棋院記者也會不時來拜訪，明子夫人原先滿心期待遊山玩水的退休生活，到頭來也沒能實現多少。

「爸爸。」塔矢走進對弈室，先和父親打了聲招呼，再熟絡地向其他人致意。

「喔，塔矢棋聖來了。」眾人笑著歡迎，沖散原本略微嚴肅的研討氣氛。

「小亮，有空跟我下一盤嗎？」蘆原像個態度親和的鄰家大哥，在棋盤邊對塔矢招手，他的對面則坐著西裝筆挺的緒方王座。

「當然。緒方先生，失禮了。」

「你最近也是越來越穩了啊…」剛從對弈位置上退開，緒方立刻在胸前口袋掏出香菸點上。「下星期就要開始王座挑戰決定賽了對吧？」

「是的。」塔矢微笑回答，從容口吻中帶著頭銜棋士的穩重。「我很期待能夠和您對弈。」

「你們不要挑戰賽還沒開始就在我面前暗潮洶湧的啦！」蘆原打趣著兩人隱約挾帶火藥味的互動。

「你才不要老是一臉悠哉樣。」緒方吸著菸，轉頭看向蘆原平緩地說：「你已經在八段待很長一段時間了吧。」

「要你多管閒事！」沒想到同門一劍就直戳自己痛處，蘆原笑罵回去。

「你就是都把心思放在搞那個相親活動上，才會疏忽掉棋藝。」斜睨了蘆原一眼，緒方繼續說著自己想講的。

「什麼相親活動？」

聽到八卦關鍵字，大家擲子的手立刻停下，好奇地看向蘆原，連向來八風不動的塔矢行洋也將視線投向話題中心。蘆原被老師和眾人的視線扎得渾身刺痛，只好慌忙解釋。

「不是啦！就、我媽偷偷幫我報名婚活公司，結果現在一天到晚有人打電話來約見面時間，搞得我一個頭兩個大哈哈哈……」

「那不是很好嗎？代表你很搶手啊。」一個門生說道。

「也沒有真的那麼好啦……」蘆原嘆了口氣。「那些女孩子多半都不懂圍棋，也不知道棋士是做什麼的，光要解釋這些還要努力跟上她們的話題，我就已經快累死了……」

「所以說，你好好把心思放在比賽上，到時候拿個幾千萬獎金，還怕沒有女人會貼上來嗎？」緒方呼出一口菸，用和頭銜棋士完全不搭的低俗口氣說著令人不敢恭維的論點。

「欸我說你啊……你好歹也是王座，可不可以不要把圍棋講得跟賺錢工具一樣。」蘆原提醒緒方，深怕他的失禮發言會觸怒個性一板一眼的老師。

「棋士不就是靠下棋賺錢的嗎？」緒方無視友人好意，語氣悠然地再補一槍。

「呃……啊，對了對了，小亮下次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眼看緒方根本抬槓上癮，光靠口舌爭辯完全阻止不了他的凌厲攻勢，蘆原乾脆調轉話題，把面前的塔矢拉下來幫忙。

「什麼？」端坐在棋盤對面的塔矢不明白為什麼砲火會突然掃到他身上。

「小亮今年都要二十七了吧，總不能老是不交女朋友啊。」蘆原熱心提議。「棋士生活圈本來就很窄，也不容易找對象，不如你也來加入那個婚活公司，這樣人多一起約會也好互相幫忙。」

「我就不用了。」塔矢努力控制臉部表情，盡可能不讓笑容看起來太僵硬，他眼角餘光瞄到一旁始作俑者夾著菸的手指微微顫抖，大概正在辛苦憋笑。

「蘆原先生，我們還是先下棋吧。」

「小亮一直都沒交女朋友，老師跟師母也會擔心吧？」沒想到其他門生開始跟著瞎起鬨。「就跟蘆原一起去吧！兩個人比較好做伴啊。」

「小亮怎麼樣？那一家介紹的女孩子水準真的都還不錯喔！」想到有機會從此不用一個人孤單去相親，蘆原也跟著來勁了。

「我真的不需要。」塔矢口氣堅定地拒絕。

「你不要擔心，我會陪著你的。應該說我很需要有人陪我啊！拜託啦！」蘆原整個人都快趴在棋盤上了。

「像小亮這麼優秀，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好對象，我們還可以一次喝兩個人的喜酒！」大家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幻想個沒完。

「我……」眼看這些人越來越胡攪蠻纏，塔矢乾脆心一橫。

「我已經有對象了。」

「真的嗎！」

爆炸性宣言令在場眾人吃驚得瞠目結舌。了解內情的緒方已經整個人憋笑到快岔氣，他掏出隨身菸灰缸，藉著捻熄香菸的動作掩飾全身不自然的抖動。蘆原本想再往下追問塔矢的對象是誰，一個蒼勁渾厚的聲音突然介入：

「蘆原，過來跟我下一盤。」

「是、是的。」

「緒方你也是，代替我去跟中島下。」

前五冠王用威嚴震懾全場，讓方才沸騰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

「小亮，你有空的話，來幫媽媽一下好嗎？」

明子掐準時機從門外探出身子，溫柔地把兒子帶開。直到踏入和對弈室有段距離的客廳後，她才輕聲笑了出來。

「媽媽？」

「你爸爸剛才是在幫你。」明子解釋。「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嘴巴上不會表達，但是心裡很關心你們。」

「嗯，我明白的。」感激父親迂迴地替自己解決尷尬場面，塔矢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這兩天就睡家裡吧，房間我都整理好了。」明子輕拍兒子的臂膀。「阿光說他要後天才會回來呢。」

「但是他明天下午就結束活動了啊？」塔矢一方面驚訝戀人尚未告知就臨時變卦的行程，同時也對母親比自己更快掌握資訊感到訝異。

「哎呀，他應該是找不到你，才會先來跟我說的。」明子笑答。「他說你今天沒棋賽但一直不接電話，問你是不是跑回家，還說他要多待一個晚上，叫我收留你呢！」

想到電話裡進藤和兒子完全不同的爽朗口條，明子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媽媽你……平常一直都有和進藤聯絡嗎？」

「是啊，那孩子真的很可愛，我們回日本之後他就時不時會傳訊息來問候，有時還會陪媽媽聊天，告訴我你的近況。」

慈祥地看著自家兒子，想起自己曾經不願意接納兩個孩子的關係，明子的笑容裡多了點歉疚。

「媽媽覺得你做了很正確的決定、挑了一個很好的伴侶，有阿光在你身邊，我很放心，而且感覺我好像又多了個兒子一樣。」

塔矢完全沒注意到戀人竟然默默在背後做著這些努力，他既感動又覺得慚愧，相較之下，他和進藤家長輩的聯繫幾乎是處於被動狀態。

等母親轉身進廚房，塔矢急忙從口袋裡撈出被關成靜音的手機，發現螢幕上顯示三通未接來電，他按下回撥鍵後等了很久才接通，但另一頭立刻爆出人聲鼎沸的嘈雜背景音，和進藤大吼的聲音：

「喂！塔矢嗎？哎呀你們這些醉鬼吵死了！」

「進藤？」

「喂喂？塔矢？我這邊吵得什麼都聽不到，先掛了！」

不等塔矢回話，進藤主動掛斷。過沒幾秒，手機上開始跳出訊息通知。

『明天活動結束後主辦方要辦慶功宴，我推不掉。』

『社說想跟我下一盤，我乾脆在這邊多留一晚。』

『明天晚上我會住在社家，你好好待在你家讓你媽餵飽一點。』

『晚上回飯店再打給你。』

看著簡單說明原委的訊息，塔矢正疑惑那他的戀人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新的通知就接連顯示。

『現在在居酒屋，這群人大白天的就在喝酒。』

『我沒有跟著喝，你不要瞎操心。』

似乎能想像戀人不耐煩瞪自己一眼的表情，塔矢看著螢幕笑了出來。

晚上塔矢坐在房間裡，心緒不寧地等待戀人來電。

時間眼看快到午夜十二點，但手機絲毫沒有動靜，沒有電話，也沒有訊息。塔矢很想主動撥過去，又擔心再次聽到與早上相同的對話情境，只會讓身在東京的自己更加焦慮。

大阪主辦方熱情和愛喝酒都是出了名的，所以之前他一直盡量避免讓戀人接觸關西一帶的相關活動。進藤最不懂得推拒難纏的盛情，雖然多少能配合現場氣氛喝上幾杯，酒量卻不算好，最多四五杯啤酒就會進入薄醉狀態，那臉上泛著紅暈、雙眼水氣氤氳、嘴角掛著魅惑微笑的模樣，塔矢可一點都不希望被自己以外的人看見。

一直等到接近半夜一點，手機才終於響起鈴聲。

「怎麼這麼晚？」電話一接起，塔矢就先發制人出聲責備。

「嗯……抱歉…我一直被他們纏住……」進藤的聲音忽遠忽近，語氣裡還帶點迷茫。

「你喝了多少？」塔矢擔心地問。

「…大概五杯吧……我不記得了……幸好明天還有活動，不然我根本脫不了身……」

「你回飯店了嗎？」要不是明天他也有棋賽，塔矢真的想一早就衝去大阪把人帶回來。

「嗯……社帶我回來的…他喝得比我多，但是比我還清醒……那傢伙酒量真的很好……」

進藤一邊迷迷糊糊講著電話，一邊胡亂把身上的領帶襪子扯下，接著扭動鑽進蓬鬆被窩裡。

「塔矢……我真的很睏…要先睡了……晚安……」

「嗯，晚安。」

聽到從電話裡傳來的規律呼吸聲，塔矢知道戀人沒能來得及掛掉電話就已經進入夢鄉，他無奈笑了笑，再貪戀地多聽一會之後才切斷通話。

□

清晨，雨依舊不停下著，灰濛濛的天空讓人連心情都跟著晦暗。

塔矢在家吃了母親做的營養早餐，接著到棋院出席比賽，對弈結束後和前來觀賽的高段棋士一起覆盤討論，然後到紫水碁會所進行一週一次的指導棋工作，期間也抽空和市河小姐及常客們閒聊幾句，圍繞在他身上的話題總離不開頭銜賽程、父親近況、還有感情，而他也如往常般溫和有禮地淺笑回應，把所有相親介紹推拒在外。

傍晚回到家，母親準備滿桌菜餚等著他，興奮地說已經好久沒有一家三口同桌吃飯了；晚餐後他和父親進了對弈室，先針對今天的棋賽結果覆盤討論，之後父子又再下了一盤棋，雖然經驗老練的父親依然技高一籌，但還是得到「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的正面肯定，塔矢很開心，他想起小時候父親第一次對他說以後能夠不用讓子時的快樂心情。

睡前，塔矢躺在有陽光味道的床鋪上想著，今天是很順利的一天，沒有任何意外和錯誤，一切都很平順美好。

但他心裡總有個地方空蕩蕩的，贏棋的快樂、父親的肯定，他都想和進藤當面分享。想和進藤一起覆盤，聽聽他的獨到見解和不甘願的讚美，也想看看當戀人聽到他被父親肯定時，表現得比自己得到稱讚還要高興的表情。

只是那人身在距離東京一個多小時飛機航程的關西，可能還正在被過度好客的主辦方灌著酒。

想到這裡，塔矢又覺得心情躁動起來。

進藤早上對他報備過今晚或許不會打電話，畢竟熱情的大阪人一歡騰起來，根本拿不準什麼時候才能離開慶功宴，何況身為本因坊的進藤本來就是萬眾矚目的活動主角。

塔矢握著手機在床上翻來覆去，思考半天還是決定按下撥號鍵。和昨天不一樣，這次回鈴音只響了幾聲就接通，但應答的卻不是熟悉的聲音。

「喂？塔矢嗎？」

塔矢愣了幾秒，才想到聲音主人是他們在大阪的朋友。「社？」

「對啊，好久不見。進藤正在洗澡，我看來電顯示是你就接了。」

「這樣啊……」塔矢鬆了一口氣，還能自己去洗澡，表示今晚應該沒遇到太多為難吧。

「下次有機會你也一起過來吧，我現在在外面租房子了，你們可以住我這裡一起下棋。」好不容易脫離父母掌控，社的口吻裡滿是剛獨立的興奮。

「嗯。進藤還好嗎？」

「進藤？他很好啊。因為我約他明天好好地正式下一盤，所以今天我們都很努力擋酒。」社開懷分享，十分驕傲兩人可以清醒地全身而退。「那些大叔超愛找他喝的，一個接一個的來。」

「不好意思，多虧有你照顧了。」

「喔……不用這麼客氣啦。」社狐疑地說：「但是你幹嘛感謝我？你又不是他老媽。」東京人的禮貌也太奇怪了吧？

「呃……」塔矢一時被吐槽得語塞，不知道該用什麼說法掩飾過去。

「啊啊，進藤出來了，你等一下。」社剛說完，電話迅速被轉手。

「塔矢？」這一次終於聽到正確的聲音。

「我只是想確認你的狀況而已。」

「我沒事啦，你真的很愛操心耶。」進藤的笑聲從電話那頭清晰傳出，讓塔矢的表情也變得柔和。

「明天早上我跟社下完棋就回東京了。」

「媽媽說讓你明天先過來家裡，一起吃個晚飯再回去。」想起母親的交代，塔矢如實轉達。

「等等，你媽昨天沒有跟我說啊！」聽到要跟戀人父母共進晚餐，進藤開始慌張起來。「我很怕看到你爸耶……」

「有這麼可怕嗎？」

明明自身是個討人喜歡的陽光個性，但進藤的社交守備範圍卻異常狹窄。聽著戀人毫不掩飾地表達畏懼，塔矢忍不住笑了出來。

「也不是啦……就、你爸就老是那個表情，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在生氣。」

「我會陪著你的。」塔矢柔聲安撫。「不過爸爸可能會找你下一盤。」

「下棋我就不怕了。」有機會和強者對弈，他高興都來不及。

「那麼明天在我家見？」

「嗯，那就這樣。」進藤準備掛上電話。「晚安，塔矢。」

「晚安。」

總算能跟意識清醒的戀人說上話，塔矢覺得飄蕩一整天的心總算找到地方安放，他愉悅地躺進被窩裡闔上眼，安心等待明天到來。

□

「欸進藤。」

「幹嘛？」

「你跟塔矢不是室友嗎？」

「是啊。」

「塔矢平常都管這麼多嗎？」還特地關心室友在外面喝多少酒？

「啊哈哈……他就那種個性。」糟糕，社是不是發現什麼了？

進藤有點緊張，他們雖然不會對朋友極力隱瞞真實關係，但也沒打算太過公開招搖。

「而且你跟他家人好像也很熟，東京人跟室友的關係都是這樣的嗎？」大阪棋士覺得萬分疑惑。

「呃，哈哈哈……」

這種時候，只要笑就對了吧？進藤在心裡困窘地想著。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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