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暖的床上醒来时，我默默地等了几秒钟，希望迟钝的大脑经过运算后会告诉我一切只是个梦，可是转过头，看到的却是温顺地如同小动物般熟睡的SOP。

她再一次地抱着我睡着了，再也没有人会指责和管束她。

只是这样看着少女乖巧的模样，我的心便难受了起来。

春田已经在厨房里忙碌，我走过时，道了声早上好，坐到餐桌前。

她迟疑地与我对视，像是在评估我的心理状态。

“大家都安顿下来了吗？”我问。

“是的。”

“有减员吗？”

“不……虽然修理的代价很大，但是并没有谁永远离开我们。”

“Kar——”

“毛瑟小姐说，会在合适的时候与您见面。”

她终于放松了下来，仿佛这句话让她如释重负。

窗外的林荫在柔和的光线下模糊，闪亮，同她碧绿色的眼睛重叠。

我也笑了，目光转向她煮的热气腾腾的一碗骨汤。

“这是早餐？”

“不许抗议，您的身体需要营养。”春田耐心地坐在了我对面，为我盛上了一碗。

“我现在是不是看上去很吓人。”

“是的，眼眶很黑，浮肿严重，整个人瘦的像是刚从坟场里复活的骷髅一样……”

“听上去蛮酷的。”我自嘲道，开始用餐。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们都陷入了沉默中，谁也再没有提一个字。

或是，谁的名字……

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掩饰的很好，但每次有脚步声路过，却还是会忍不住地抬起头，春田知道我是自己欺骗自己，以为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或是那淡雅的粉色头发。

“看来是真的很酷。”我忽然说。

“您说什么？”

“你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了。”

“……您的胡子该刮一刮了。”她找了个借口转移了话题。

“好，帮我吧。”我说。

因为胸部的伤口，我的一只胳膊想要抬起略有不便，春田便全权代理了清洁工作，为我洗头。她的手指深入我的发间，梳理着温水和泡沫的流淌，我望着镜子里的少女，她显得非常娴雅，但即使像她这样稳重而温柔地女人，在眼下这样悲戚的时刻，也很难心无芥蒂，就像我的平静和微笑一样，维持轻松的气氛无疑需要有坚强的意志。

最后，在刮胡子的时候，她最终还是手抖了一下，刀片轻轻擦过我的侧脸。

我感觉到了那极为细微的痒与痛，笑着说道：“瞧，又负伤了。”

她放下刀片，从背后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我缓缓闭上眼睛，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没关系。

“指挥官，春田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你了——甚至包括你自己，我保证。”

“好了，”我轻言细语地说道，“糟不到哪儿去的。”

“……今天，马场的主人邀请您去参加他的晚宴。”

“是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毛瑟小姐已经知道了。”

“你呢，不陪我去吗？”

“嗯，春田自然会陪您过去的。”她笑着，从衣柜里抽出一个盒子。

那是一套黑色的西服。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指挥官。”

“是。”

“您现在的样子非常帅，知道吗？”春田向我求证道。

“我知道。”我笑了一个。

她以前还从未见我穿过黑衣服，帮我换上之后，反反复复打理了好几次，顺着她的要求，我照了一下镜子，礼服与苍白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映衬，简直叫人以为是看见某个电影明星了。

我想了想她说的话，突然感觉好多了。

从春田脸上温润的注视所泄露的事实。

我俯下身来，用一只胳膊揽住了她的腰，春田小声尖叫了一下，顺势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用手臂紧紧地扶着她，脚下却一瘸一拐的。

她用了足足十秒钟才反应过来我想跳一支探戈，但顾虑太多，最终也没能找到彼此的节奏。

原来即使我穿的再怎样正式，也如此令她忐忑不安。

“果然还是不行呢。”我放开了她，往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春田低下头，“我以为您没有接受这样一种事实的勇气，是我错了……指挥官，比想象中坚强。”

“春田。”

“嗯。”

“你看过那些将死之人的眼睛吗？当他们中弹的时候，起先会流露出恐惧，疯狂和绝望，但是当血液一点一点流失之后，如果他们还有幸活着，便会平静地接受这一事实，不再求饶也不再抵抗……甚至会开始怀念和感恩。到了最后一刻总会如此，死亡已经是一种解脱，而不是一种威胁了，有些事实人们接受起来需要很久，但惟独死亡例外。我已经面对死亡了，战斗了。所以，只能习惯这一事实。”

我叹了口气，别开脸去，不想让她看见我紧锁的眉头。

衣柜的门还是开着的，我上前将它合上，却看见了那枚千疮百孔的旧衣服，满是洗不掉的泥泞和火焰烫出的洞，胸口的扣子少了一枚，空空荡荡。

春田扶着我走出了指挥部，有一辆轿车停在路口。

回过头，我想再看一眼指挥部，又忽然停住了，目光忍不住投向更远方一个破旧的教堂，那里绿草如茵，墙壁上开了若干淡紫色和粉红色的喇叭花，老旧的墙壁朴实而厚重，像一块高耸的纪念碑。

要是AR15穿着婚纱陪我站在那里，一定很美。

因为伤势依旧，所以就连附近的马场这点路，春田都驾驶的很缓慢，她把两边的窗户都打开了，微风惬意地从道路两边吹进来，抚慰着伤口。

我侧过身子，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

从Kar98k，到春田……是她们陪伴我的时间最久，但我却谁也没有爱上。

“托你们的福气，这里再也没有被铁血骚扰过，生意也还不错，我在马场增设了一圈跑道，今后可以在这里看比赛了……这可是个赚钱的买卖，哈哈哈哈。”

红毛大叔已经不复当年替人打工扫马厩的模样，而是多了几分上层阶级的气质，他戴着手表，脚踏皮鞋，俨然日子过得不错。

他的太太和孩子看见我们在观众席这边交谈，遥遥的挥了挥手。

“光马房这一块就有骑师3人，教练、马夫等10多位，赛马50多匹，现在无论是军方还是格里芬，就连一些军品供应商也逐渐加入进来，谈生意之余下注赌马、看看表演，特别有派头。我想好了，等到儿童节，就搞一次公益性活动，把孩子们都请过来，现场也做一些马术表演……”

他十分兴奋地说着，见我一声不吭，换了个语气柔和道：“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你听进去没有。”

“听进去了，挺好的。”

“虽然，这个时代很糟糕，但我很高兴再见到你，指挥官。”他递了一支雪茄给我，我没有接，他便塞到我手中，拍拍我的肩膀道：“今晚有晚会，不要走了。”

“有火吗？”我问。

大叔并没有作声，把一枚打火机扔给了我。

下午天气凉爽了许多，开始下起骤雨，风来得很急，让乌云在向阳和背阳间不断变换着。

那样时而清新，时而苍凉的景象。

我感到身体有一丝寒冷，于是掏出那枚打火机来点烟。

第一次，我没有点燃，那枚微弱的火苗才刚刚出现就晃动了一下，在风中消逝了。

第二次，我试着用一只手挡着侧边的风，火苗变得明亮了一些，心中的寒冷也被这微薄的暖意驱散了……但当我低下头去，想把冰冷的烟草点燃时，它又熄灭了。

我叹了口气，将脑袋靠在水泥墙壁上。

雨水不断下落，滴滴答答。

“不要停，继续点。”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又和那个女孩相遇了。

她拥有着HK416的外表，但装束和气质则完全不同。

从容不迫的口吻，和亲切动人的凝望。

说着一件仿佛再平凡不过的事情。

我怔了一下，第三次望着打火机发呆。

她走了过来，双手环绕，像捧着一朵火焰之花般示意我继续。

与此同时，风也忽然变大了，只消在耳边绕过就能听见呼啸声。我抬起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用风衣捍卫起这小小的角落，终于这一次烟叶被点燃了，满是疲惫的身躯不再因为寒气穿肠而过感到孤独。

“您看。”她的指甲敲了敲打火机的金属外壳。

“谢谢。你也是来参加晚会的？”我问。

“我是在这里等您的。”

“对不起，今天可能被春田小姐承包了。”我苦笑着。

“是么，那么，春田小姐在哪儿呢？”她似有预谋般得意洋洋地笑了。

我回过头，发现春田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我又回头看了看马场大叔，发现他也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你们怎么商量好的？”

“我送给她一记人情，现在要回来了而已。”

马场中间，临时搭建起的大帐篷点亮了灯光，白炽灯泛着柔和的鸭黄色，彩灯则被电线串联成长线，缠绕在龙骨支架上，饰有色彩柔和的皱纸编成的花环点缀了每个角落。

我身边的女孩看了一眼舞池，中央空出了很大一块地，嘉宾们大多还在相互介绍，认识，这洋娃娃般虚幻而美丽的少女走到了舞池中央，美丽而修长的靴子踏在地板上，透露出不容置疑的高贵，找不出半点瑕疵来。

我望着她，有些犹豫，不知是不是该和她一起站在聚光灯下，反复无常的情绪再次浮现，她的眼眸有一丝不愉快。

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脸。

“说起来，你是希望我叫你HK416呢，还是Kar98k呢？”

“我不是HK416.”她嘟着嘴说，那可爱的模样也还是属于416的。

不知道究竟使用了多少傀儡的元件，她的心智模型有所改变。如果我认为Kar98k是在装腔作势，她也一定会很失望的吧。

没有人跳舞。

她走了下来，似乎在为屋子里的每个女孩子，包括她自己，感到惋惜。

我在一个角落找了位置坐下来，静静的望着雪茄灭掉。

Kar98k则坐在了我对面，将一只熟悉的对讲机推送到了我面前，她看着我，不说话。

“给我这个做什么？”

“M4A1昨晚检查了一下，里面还有另一段录音。”

“是么……”

“现在要听吗？还是交给指挥官，您自己决定？”

“现在吧。”

我倒上一杯红酒，将对讲机放在耳边。

现在，就连不带有任何信息的白噪音都足以让我的心脏颤抖不已。

“指挥官，你知道……我第一次意识到你喜欢我是什么时候吗？

迟钝如你，一定不会知道的吧。

那是我们第一次共进晚餐的时候。

SOP本来坐在我对面的，但是她看见你来了，就立马让开到M4的对面坐下了。

她本来是个特别黏我的家伙……但是，却为了你让座了。

而你，看了我一眼，显得很在意。

从那一刻起，我就在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魅力，能把我的妹妹治服地这么懂事。

不过，总的说来，我自己也是一个迟钝的人，花费了那么久，才接受您的心意。

M16有说过吗？那把匕首，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武器借给别人。

没想到我也有一天会变……当时的我并没有知晓她的意思。

是啊，我哪里变了呢。

指挥官，真的很感谢你来找我。

那种坚定的意志和强硬的口吻，是我从未见过的。

你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配得上最好的战术少女……

真希望，那个人就是我。

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逃离这里了。

友军们正在不断进入包围圈，您的消息也传不出去……

只有我可以改变这一切，只有我。

谢谢您选择了我，这枚戒指，我很喜欢。

明天，我就会与主脑做出了结，这是我唯一能回报您，和AR小队其他伙伴的事情了。

——战术少女ST-AR15，向您致敬。”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似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呼吸也没有了规律。

但最后，却偷偷地笑了，把脸侧向了一边。

“你现在准备好了吗？”我揉了揉眼睛问。

“嗯，”Kar98k哽塞着说道，“怎么啦？”

“和我一起跳舞。”

“要。”德皇耳语应许了，免得我的声音有破碎的机会。

“别真的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地倒下。”我说。

“您的眼睛都红透了，大概只要我再拥抱您一下就会哭地像个小孩子一样。”她嘲笑的语调里藏着一丝酸酸的味道。

“不妨试试。”我郑重其事地邀请。

“你瞧，我姑且也有着自己的信条，不会对自己真正关心的人乘虚而入。”

我的眉毛一竖：“这就是你的信条？成为一个小恶魔？”

“没说到点子上，”德皇说，对我的措辞皱起了眉头，“恶魔，什么恶魔……Kar98k更多的是梦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的表情变了，德皇语气中奇怪的占有欲说起话来很有趣，她气得脸蛋鼓鼓的，一点也没有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无论如何，悲痛在此刻变得温和了。

我握住她的手。

Kar98k的温柔与意志。

是的，她一直都是如此。

从未改变过，未来也绝对不会改变。

“我知道昨晚我梦见了什么了，Kar……我梦见了真实，真正爱过的人绝对不会被时间或死亡所夺走，那种浓烈的感情会变成烙印，深深刻在心里，我越过那道障碍感觉到了它的存在，我感到很幸福，只不过我看清的太晚了。我总是在最后一刻才看清自己……爱与恨，欲望与苦痛，都只是一个梦，由那些粗劣的假设和愚蠢的愿望堆砌而成的梦，一个深深锁在心里的，不可告人的梦……一个如何被她爱着的，梦。”

“那么，指挥官……”

她歪了歪脑袋，一如既往地用优雅的语气说着若即若离的话语。

“正如你所说的，是粗劣的假设和愚蠢的愿望堆砌了你的人生与梦境……”

只是这一次，那声音中有微许颤动。

“那么，今后的梦，就由我来为您掌握，如何？”

……音乐响起了，舞台的灯光开始幽然旋转。

我闭上眼，摇了摇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手指轻轻地顺着我的嘴唇轮廓轻抚而过，“Kar98k会和你在一起的——这还不够吗？”

我望着她的指尖微笑：“你现在用的可是别人的傀儡，无论相貌，身材，性格都和原来不太一样，对我的诱惑力远远不够啊。”

Kar98k固执地皱起了眉头，看样子今天晚上谁也不会投降。

我呼出了一口气。

“听着，”德皇说，“毛瑟Kar98k爱你，超过了把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东西全加在一起，这样还不够吗？”

“够，”我无奈地投降了，微笑着叹息道，“这回够了。”

待到将她的状态重置到初始模型时，少女一定会因为今天这句话羞愤地几天不肯见我吧。

我俯下身来，第一次将冰凉的嘴唇……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疲惫地旅人，终于找到了他遍体鳞伤的马儿。

这份无法接受的感情，就交付给未来守护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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