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一个寻常的春日，在某个公寓房间，一大早就响起《爱的礼赞》的乐声。租住的学生是学小提琴的，自从到这里留学以来，每天都很刻苦地练习。虽然偶尔也会吵到邻居，好在他的水平还不赖，即使最挑剔的耳朵，也不至于心生厌烦想把他赶出去。

不过，这次可不是他在练琴。

日野香穗子站在床边，嘴角抽搐地盯着抱着枕头睡死了的恋人。闹钟响了这么久，他居然连眼都不睁一下。

“莲，莲，起床～”

没有回音。香穗子知道这人早上低血压容易起不来，但再睡下去即使用跑的也该迟到了。临睡之前，她特意问他确认了早上上学的时间。

“如果我起不来就拜托了，香穗子。”

临睡前他是这样说的没错，可是她要用什么方式叫他起来？虽然他贪睡的原因有她一份，但也不能她一来就退化成爱撒娇的小孩子，让她这个前一天才下飞机、时差还没调整过来的游客照顾他的起居吧？即使她不打招呼擅自来探望有错在先，深夜了还不肯睡还要折腾也是他自己的问题。

“莲！再不起要迟到了！快起！”

不论怎么摇晃，对方就像故意捣乱一样紧闭双眼，完全没有起床的意思。她半个身子都要压在他身上了，他还泰然自若地扮睡王子。

“莲。”

香穗子站起身。

“我数到三，不起床早上没有酸奶喝。”

她看到眼珠转了一下，心里大概有了数。

“一……”

“二……”

刚要数到三的时候，月森睁开了眼睛。

“早饭吃什么？”

月森莲确实没想到，分别几十天的恋人会利用黄金周假期来探望自己。

想肯定会想，但早有两地分离的心理准备，而且真见不到也就慢慢习惯了。小时候离不开父母，可妈妈有工作要出差的话，哪怕牵着衣角送到机场最后也还是要放手。他早就适应了和亲近的人聚少离多的生活，反正可以打电话发邮件，也不是完全中断联系，而且寂寞很快就被忙碌的学业冲淡了。

不过她来，带来的喜悦和激动程度却出乎他的意料。

原来他这么习惯有她在。她不在身边还好不觉得，她来他居然自己打破了如修道士一般严格的作息制度，几乎和她说了一夜的话——当然除了说话还有其他的。

早上闹钟响他睡过去一次，但后来她叫起床的时候已经醒了，带着孩子气的隐秘希望想对她撒娇，可让他有点郁闷的是，她明明看穿了，却并没有满足他。

他必须出门的时间比告诉她的还要迟一点，这样给自己留出余量，不至于因为突发情况导致迟到。这是多年追求稳妥的习惯，他心安理得，可是没有“突发情况”发生，他又多少有些后悔早起了。

……就当是多一些共处的时间吧。

漱口杯里放着香穗子的牙刷，上面还沾着水，大概已经用过了。他注视着淡粉色的塑料柄，再次意识到恋人就在此处。这样的光景简直像在度蜜月，只是，如果是一起起床，共用浴室，然后一起刷牙的话，那感觉似乎就更……

或许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浴室的门开了，香穗子走进来。

“你怎么直接——”

月森有点狼狈，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只见香穗子手里拿着他的手机，一脸“你是笨蛋么”的表情。

“阿姨的电话。”

他赶忙漱了口，点点头算是谢过她，擦干手接过手机。

“下次锁门。”

香穗子转身出去，月森接起电话，暗暗后悔刚才对她态度生硬了。

的确是滨井美沙打来的。她一般不会多管独生儿子的事，也信任他能自己处理好，但日野香穗子的事例外。

莲无疑是个优秀的好孩子。稳重，理性，对自己负责。哪怕一个人留在日本，也能料理好自己的生活，不让父母操心。只是恋爱方面似乎晚熟了些。第一次见到香穗子的时候，女孩不做作的温柔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听了她的演奏，美沙更意识到这姑娘有一种纯粹的、能够打动人心的才能。这样的姑娘不可能没有其他追求者，而自家儿子在为人处世尤其是和异性的交往上，似乎缺了那么一根弦。

“以后莲的事情还要多多拜托啊。”

这绝不是一句客套话。虽然年轻人的未来还是未知数，但美沙真的很喜欢香穗子。

这次也是，得知香穗子专程飞到维也纳来看莲，而自己偏偏不在，她也只能在电话里像普通的母亲那样反复叮嘱儿子，尽量多抽时间陪女朋友，不要让她一个人在异乡太寂寞了。

月森换好衣服出来，桌上已经摆满了食物。面包、火腿蛋和水果沙拉，虽然简单，但毕竟是恋人亲手做的，味道也有保证。

“冰箱里完全没有材料呢，你还是每天都在外面吃吗？”

恋人纠结的表情有点可爱。他忍不住伸手过去，却被她一下挡开了。

“快吃吧，要迟到了。”

就像一直生活在一起，香穗子的口气竟有点像母亲。他很想告诉她不需要这么早出门，犹豫一下还是没有说，一言不发低头咬面包。香穗子坐在对面看着他，自然地用叉子叉了一块沙拉送到他嘴边。

“我没找到沙拉酱，用酸奶调的。抱歉，没有酸奶了。”

这意外的亲密举动给了他一个惊喜。酸奶的味道和苹果的爽脆甜味在口中弥散开，恰好平衡了煎蛋和肉的油腻。比起每天早上一成不变的面包红茶，果然她手作的家庭料理更合心意，尤其是他撒娇地握着她的小手，从碗中叉起第二块沙拉送到嘴里的时候，她不仅没躲，还脸红了一下。

一年后，最快半年后，大概每天早上都会这样度过了吧。虽然有些睡眠不足，但他的心情就像在云端飘浮着，荡漾着，无比轻松愉悦。这就是恋爱的感觉。心爱的姑娘来到自己身边，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等他吃过早餐，香穗子把碗盘收拾到一处，一边擦桌子一边催他出门。虽然她没有送他到门口，但他还是厚着脸皮凑过去，从背后抱了她一下。

好在今天的课只上到中午就结束了——醉心音乐的好学生月森莲，平生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

恋人出门以后，香穗子看看时间，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他用跑的还能赶上，虽然她无法想象那个月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早点起来多好……”她洗好盘子擦干放回去，暗想他不做饭居然还有整套厨房用具，简直是为她来下厨特意准备的。

“……这么想着，也有点可爱呢。”

想起他早上撒娇装睡的模样，她不由得笑了，嘴角勾起一个连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弧度。

中午，一下课月森就连饭也没吃直接赶回家，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香穗子不在。他担心她就这么走了，甚至她的来也不过是个梦。当他冲进浴室，看到洗面台上如前摆放的成对的牙刷，才重又产生她确实还在这里的实感。

去哪里了呢？打电话也没接。正是午饭时间，如果她一个人出去观光，这时候在哪里吃饭听不见手机也不奇怪。他有点后悔自己过于慎重，没和她说中午就能回家，结果他回来她却出去了。

或许她等一下就回来了。他怕自己出去吃饭她万一回来又碰不到，也不想一个人吃午饭。虽然发邮件说一声或者留个字条她就知道了，但那样就无法在第一时间见到。他想和她见面。十八年以来，月森从未想到他会如此眷恋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程度甚至超过了最爱的双亲。以至于她外出观光了，他都会慌乱到检查她的行李还在不在的地步。

他忐忑不安又一次打电话过去，这回她接听了。

“啊，你已经回来了吗？我吃过午饭了，等一下就回去。”

为什么明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却还要“等一下”？她无所谓的明快语气让他不禁心生烦躁，想诘问她到底去了哪里，特别是电话那边，似乎传来一个男人模糊的问话声。

那也是他熟悉的人，比他们高四届的学长，更早来到维也纳，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小提琴演奏家了。对，那是个温柔的男人，他忙或不在的时候，那人也亲切指导过香穗子的小提琴。

王崎信武。那个人现在和香穗子在一起。为什么他们会在一起？

可爱的学妹来维也纳观光，找相熟的学长当导游，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不问世事的学长大概不知道他们在交往……

是啊，月森莲从未公开承认日野香穗子是他的女朋友。所以呢？

不知是否情人眼里出西施，自从两人结下某种深刻的关系后，在他眼中香穗子越发甜美可人，而且她性情温柔，对男人没有防备心，如果不知道他们关系的话……？

王崎学长，会不会在追求香穗子？

他不知道。他从未问过香穗子的人际关系。别人尤其是男人有没有主动找过她，他一概不知也从未怀疑。“香穗子不可能有别人”这样奇怪的自信是哪里来的呢？

肚子饿了，但不想吃午饭。

所谓的“等一下”，究竟要多久？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嫉妒的滋味。握着手机倒在床上，枕头和被子里似乎还留着女性特有的温柔香气。他有点想哭，却眼睛干涩哭不出来。

香穗子此刻无知无觉。她不担心月森，他总能好好照顾自己，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能想办法保全自己不受伤害。不过为了不让他产生多余的担心，她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和王崎学长共进午餐。

这次约学长出来，本来是考虑他在维也纳待的时间比较久，或许听说过她想找的“那家店”，至少也能把她带到那条街上。没想到学长是个路痴，两个人在街上转了好久，直到午饭时间也没找到目的地。他过意不去要请她吃午饭，而她这次来维也纳手头也并不宽裕，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虽然学长找路不行，选饭馆点菜的水平却是一流。之前学长还在日本的时候，香穗子就和他一起出来吃过几次饭，两人口味相近，和他一起总好过一个人硬着头皮去碰陌生的餐厅练习德语会话。果然不出所料，学长推荐的菜正合她口味。

“能够合日野小姐的口味真是太好了。看到你的笑脸，食物似乎也比平时更美味了呢。”

因为找路失败感到抱歉的学长终于露出笑容，优雅地用刀叉分开鱼肉和鱼骨，把肉挑进她的盘子里。

“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香穗子依言把鱼肉放入口中，奶汁和迷迭香调和成独特的香味。她小口品尝，把味道记在心里。这道菜的做法并不复杂，如果能顺利买到材料，回去以后就可以试着做做看。单纯使用鱼肉的话，即使怕麻烦的某人也能毫无压力地吃下去吧。

下午四点半，香穗子还没回来。

月森本以为香穗子即使晚，也就是一两个小时，没想到等到快晚饭的时间，她连一个电话一封邮件都没有。

她，到底，和王崎……？

“我可不陪你逛街啊”，这是他自己说的，所以她找别人一起他也无话可说。在维也纳，她认识的人只有他们两个，既然他不肯陪，那么确实就只有王崎了。

可是王崎学长还是单身啊。身为前途大好的有为青年，学长却还没有女朋友，至少月森不知道他在和谁交往。这两个人在一起一整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这还是在他眼皮底下。香穗子在日本和什么人一起，有没有人看中她，他之前连想也没想过。

烦躁感。他努力集中精神练琴，拉出的琴声却连自己也不想听。平时只要一摸小提琴什么心事也没有了，如今看到小提琴就会想起香穗子。

……还有王崎信武。自己的小提琴和王崎的小提琴，香穗子会选择哪一边呢？

“抱歉让学长一整天都陪我。”

公寓楼下，香穗子向王崎鞠躬道谢。学长说不能让女孩子提东西，在市场买的各种材料一路上都是他帮忙提回来的。

“不用客气，日野小姐有什么需要再联系，只要我能帮上忙。”

学长露出招牌的温柔微笑，把购物袋和装着蛋糕的盒子递给香穗子。

“真的不用帮你拿上去吗？稍微有点重，如果拿不动不要勉强。”

“真的不用，已经很麻烦学长了。”

如果学长坚持要送她上楼，那么不留他吃晚饭未免显得无情。考虑到有人等着她回去，香穗子可不想贸然邀请学长到月森的公寓做客，然后再被男朋友抱怨。

开门的声音。月森放下琴，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正撞上香穗子开门进来。或许没想到他会出现在门口，她瞪大双眼愣在那儿，连手里的东西也忘了放下。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和谁在一起？”

他意识到自己口气不对。香穗子像是被吓住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嘴唇翕动几下却没发出声音。他注意到她手里提着很大的购物袋，还有一个蛋糕店的盒子，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赶忙接过来放在桌上。

太难看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只不过是去买东西。

“我……我拜托王崎学长陪我去买晚饭的材料……对不起，让莲担心。”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她温顺地被他抱在胸前，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看着他的神态活像被吓到了的小兔子，那么小那么柔弱那么无辜。他为什么要吼她呢，明明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香穗子……”

他温柔地唤了一声，不等她回答就吻下去。白皙的肌肤上，微启的嘴唇上，清澈的眼神中，并没有其他男人的痕迹。她的头发、衣服和身体上，也没有其他男人的味道。

“我真的好担心……”

翻弄，折磨，探索，深入，确认着自身的存在。在她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那一霎那，他释放了自己。

她的一切都太好，他绝不会让给别人。

“今天晚上只能吃蛋包饭了。”

香穗子宣布。她好不容易从那个怀抱中挣扎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拿着家居服走进浴室，照镜子的时候毫无悬念地看到脖子到胸前布满了紫红的印记。

这么深的痕迹，即使到回国去学校的时候也不会消失吧，大概粉底液和遮瑕膏都遮不住。

她煮上饭，把鱼什么的放进冰箱，满地找衣服的时候发现衬衫扣子被扯掉了一个，而且不知道滚到哪去了。虽然早有准备带足了替换的衣物，不过她还挺喜欢这件衬衫的。

“真是的。至少不要把衣服弄坏吧。”

她指给月森看缺失的扣子，后者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抱歉。”

听说他连午饭也没吃，她第一次觉得这人不靠谱。

“先吃点蛋糕吧。虽然有点晚了，还是想说声生日快乐，莲。”

她拿出蛋糕，小心地切了一个角，装在盘子里。月森还躺在床上，没吃午饭加上运动过度，似乎是低血糖了。

“知道你不喜欢甜食啦，不过总觉得应该买蛋糕……特意选了低脂低糖的酸奶油水果口味，试试看味道如何。”

香穗子用附送的叉子切了一口的量，小心送到他嘴边。

“张开嘴，啊～”

“……还好。”

“那就好。”

她又切了一块，用叉子叉好，喂到嘴边上。

“香穗子也吃啊。”

“我吃过午饭，还不饿。”

“你不吃，我也不吃。”

完全是小孩子撒娇的模式了。香穗子没料到他居然会直接说出这种话，愣了一下，苦笑着吃了。

“我觉得不太甜，好像也不腻。至少对我来说没问题可以接受。”

“我也一样。谢谢你，还特意在陌生的城市找这样的店。”

意料之外的直率。香穗子想他一定是受什么刺激了，平时的月森可说不出这种话。

“怎么了？”

“没，只是觉得……”

月森咕噜了一句什么，香穗子没听清楚，探身过去，被他一把按倒在床上。又要来吗？她把装蛋糕的碟子放在一边，认命躺好。

“……你。”

“什么？”

没有回答。香穗子看他别过脸去，大概猜出他说了什么，微笑了，在他通红的耳朵上轻轻吻了一下。

“那么，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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