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赫特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没法把自己和“可爱”这个词联系到一起。

倒不是说成年人就不可以可爱，至少阿邦也罢修凯尔也罢，在某种意义上都挺可爱的，从波普扑过去被他的老师抱起来转了三圈就可以看出来。但是拉赫特，陆战骑，天生的杀手，三界协调者手下英勇无畏的战士，再被说可爱，就不知道是说的人脑袋有问题，还是听的人耳朵有问题了。

不过，对别人形容自己的词汇不发表言论，也是成年人的一种礼貌。拉赫特瞥了一眼旁边的修凯尔，他似乎假装没有在看阿邦，而是打量着阿邦身后重建中的城堡。大概修凯尔也是个不喜欢被人说自己可爱的生物，拉赫特决定以后尽量多用这个词来取笑他。

新任的卡尔国王热烈欢迎了两位弟子以及一位旁听生，虽然自己的国家还是一片废墟，但是至少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搞建设，最近也没有怪物出来捣乱。波普向阿邦报告了关于搜索勇者的最新消息（就是没有消息），以及隆所称勇者目前还活着（但是用词很暧昧）的情报以后，谨慎地提到了他们这次来拜访的目的。

“嗯……就是……修凯尔说他现在就要去。”

波普支支吾吾地报告，既不想看修凯尔和拉赫特，也不太敢看阿邦的眼睛。其实这其中既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部交易，但是因为他同意让遍体鳞伤的修凯尔去执行这个危险的任务，他就觉得非常心虚。

如果有一个机会能把你的情敌推进火坑，而且你的情敌也自愿跳进去，你会不会在后面推一把而一点也不心虚？

波普这时候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情吧。虽然好像情敌并没有要和他做情敌的意思，但是都不是你的情敌了，甚至救过你的小命，你还把他推下火坑，是不是该更心虚呢？

阿邦推了推眼镜，让眼镜反光恰到好处地把每个人的眼睛都闪过一遍，“不需要那么着急，可爱的小伙子们。”他用快活的口气说，“好久不见了，让我给你们做个午饭，吃过了再谈这件事吧。”

这个世界上有幸能吃到国王做的饭的人一定相当稀少，但是在这个国王成为国王之前，他已经是有十几年经验，甚至可以混进城堡食堂后厨的资深厨艺爱好者了。所以有这种荣幸的生物一点也不少。是的，吃过他做的饭的不只有人类，还有怪物和传说中的龙骑士。

需要旅行的两个人把为数不多的随身行李放在了城门口的休息室，大家就一起奔赴王城最先修理完毕的区域：厨房了。

波普非常自觉地奔去给阿邦打杂，拉赫特倚靠在门口的墙上，墙壁重新粉刷过没有多久，在他靠上去的时候，石灰就粘在了他刚被人辛苦洗过熨好还不到一天的衣服上。如果他像修凯尔一样喜欢穿浅色的服装，或者至少穿着穿脱方便的人类衣装也就罢了，因为听说这次可能会遇到危险，他打扮得非常显眼。就像在大魔宫出现的时候一样，他明亮的金发和鲜红的衣衫，既容易被己方也容易被敌方识别，可是或许对于龙骑士和他的龙骑众而言，这个世界上只有敌人和路人，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布满荆棘的孤独道路。

如今他的头发上和后背上都沾上了石灰，一部分粘在他的衣服上，一部分粘在他裸露的肌肤上，他好像还没有发觉的样子。修凯尔在假装没看见，进去帮阿邦处理蔬菜和去把拉赫特从石灰中解救出来这两个艰难的选项中，选择了第三个选项。

他笑了。

不是这两天拉赫特常看见的，平静的表面下带着虚无与悲哀的笑意，而是有点刻意的，为了提醒拉赫特自己在嘲笑他一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曾露出过的笑容。

拉赫特迅速地站直了身子。

“我身上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这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或者是拉赫特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被嘲笑了肯定会有些不愉快。

“你满身都是石灰。”

“人类为什么要刻意地用这种东西来装饰房屋。石头原色难道不够好吗。”

“是可以拍掉的石灰，不是洗不掉的魔法颜料，你已经很幸运了。那个12可是要伴随希姆一辈子了。”修凯尔过去帮他拍了拍，但是有一些石灰已经钻进了织物的缝隙，让这件衣服再也干净不起来了。

拉赫特自己拍掉了头发上和肩上沾染的石灰，叹了口气。

“想到他的一辈子长度可能超越了所有生物的想象，那还真够惨的。”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生物喽？”

“你为什么总喜欢和我过不去？”

两个人剑拔弩张了一秒钟，拉赫特转过身，“背上好痒，帮我再拍拍。”

“修凯尔，你别在外面闲着聊天，快来帮老师削马铃薯皮，修凯尔……哇哦这是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也太不讲究了！”波普抱怨着从屋里探出头来，正巧看到修凯尔拽开了拉赫特后背的衣服往里张望的香艳场景。

“有石灰沾到腰上了。”修凯尔诊断了对方发痒的原因，接过波普手里的抹布伸进去给他擦掉了，“这是一个教训，拉赫特，不要随便靠在白色的墙上。”

“你拿刚擦过灶台的脏抹布擦别人的背合适吗？”波普已经想要以手掩面了，“修凯尔你快滚进来帮忙啦。拉赫特，虽然不知道你会干什么，拿个桶去那边井里打水总会吧？”

虽然刚被擦过的时候不痒了，但是想到那是刚擦过灶台的脏抹布，不痒的地方也开始痒了起来。拉赫特默念着是心理作用，一边试图转移注意力去拿桶打水，修凯尔则走进了大厨房，认真地开始削马铃薯皮。

“老师今天要做什么呢？”波普掀开锅子，用大汤勺有样学样地搅和里面咕嘟咕嘟煮着的东西，“嗯，甜菜，牛肉，哇，生命果实？等，等一下，这是什么？”

拉赫特提着桶刚走进厨房，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口煮着红色液体的锅，和波普捞出半勺的不明物体，似乎是一种遇到了极端危险事物的条件反射一样，他把水桶扔到了地上，自己退到了门外，桶里的水虽然洒了一点出来，但是没洒太多，“……你们人类居然会吃番茄曼德拉？！”

这回是三个人类齐齐看向他了。

“……你没事吧？”

“这是普通的番茄哦番茄，整颗煮完以后把汤汁榨取出来，剩下的部分再切碎用来烧海鲜饭。这样子可以节省使用番茄，波普你大惊小怪些什么。拉赫特，虽然有些怪物是可以食用的，但是番茄曼德拉是有毒的，人类吃了的话，可能会死哦。”

……就是嘛。

拉赫特表情痛苦地扭过了头，“……我小时候，”他低声地说，“那时候我还小，有一次在森林里迷路了。饿了两天两夜，找不到能吃的植物，也抓不到动物。唯一抓到的就是一只番茄曼德拉。”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那时候我不知道魔族的体质强韧，饿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死的，我觉得自己快要饿死了，就把它吃了，我不想描述后面发生了什么，你们也不会想听的。”

……发生了这种悲惨的事情以后，该得到同情的到底是那只番茄曼德拉还是拉赫特，大家都不太清楚。不过拉赫特看到那颗煮到一半的完整番茄的时候产生那么大的反应，大家就都可以理解了。

“你受苦了，我的朋友。”修凯尔走到刚说完悲惨故事的魔族青年的身边，用拿过削好皮的马铃薯的手拍了拍他赤裸的肩，把滑溜溜的淀粉全沾到了他的身上。

“那你还能吃罗宋汤吗？”波普小心翼翼地问，毕竟这锅汤刚激起了拉赫特的心理阴影。

“我想，他不会给你找到以后可以长期拿来嘲笑他的理由的。”修凯尔替拉赫特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件事情最好也不要告诉达伊，他大概会觉得那只番茄曼德拉比较可怜，从而伤到拉赫特的心的。”

想起达伊之前用大王乌贼来比喻蕾欧娜的场景，波普不由得想象了一下到时候达伊的用词，然后差点把口水喷到锅里。

“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你也这么能说笑话，修凯尔。”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达伊。”

你敢。

这是一句咬牙切齿的恶狠狠的一对一的心灵感应台词。

可能所有智慧生物都有把别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欢乐的共同不良趣味。

在他们吵吵闹闹的时候，阿邦已经切好了马铃薯，放在大锅里一起炖。那颗倒霉番茄也被捞了上来，用锅铲把汤汁挤出来放在一只碗里，番茄本身被切碎了准备做海鲜饭的配料。

“顺便说一句，海鲜饭里面有路过的勇者使用火焰斩获得的辣烤库拉贡的触手，这个你们没有意见吧？”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吃库拉贡这件事情毫无抵触情绪，甚至有点跃跃欲试，可能是因为船员遇到库拉贡实在是太频繁了，切掉它的触手当战利品的次数也不计其数，而且味道很好的缘故吧。

主要还是味道很好的缘故，而且库拉贡体型很大，一条触手使用夏德冰鲜以后可以供很多人吃很久，非常受海员的欢迎，只要能打得过就能获得大量食物，只要能打得过。

现在所有的菜和饭都在锅里炖着，大家洗干净了手，在饭桌前开始谈论正事了。

“我不是很赞成你现在就去那里。”阿邦说，“卡尔骑士团派去帕尔戴斯支援的一名团员四天前不慎进入了光柱范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虽然以前去搜索的战士都平安出来了，但是还没有失踪这么久的。”

“那就更需要我们去救援了。”修凯尔回答道，“帕尔戴斯是指丘陵附近的小镇吗，光柱的范围已经扩散到那里了？”

“具体情况尚不明确。”阿邦说，“帕尔戴斯在被超龙军团摧毁以后，目前正在原地重建，骑士团中家人在那里的成员都被派遣回去帮忙了，所以原以为有充足的人手进行调查。但是现在的结果非常令人伤心呢。”他舀出一勺汤闻了闻，其实香气已经充满整个厨房了，“还有一件事，也让我觉得很奇怪，不知道这两件事情之间有没有关联，如果有关联的话，可能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一边舀着汤一边云淡风轻地说可怕的事情，这是阿邦的优点还是缺点，事前事后都无人知晓。而且他喜欢卖个关子，这个“还有一件事”到底是什么，在没有人问的时候，他大概很难说出来。

“那么老师，是什么事情呢？”波普知道阿邦这个爱好，就非常迅速地接上了话题。

“被光柱覆盖了一半的河流下游出现了很多达因半鱼人的尸体。虽然达因半鱼人是凶暴的怪物，但是他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这样突然死掉是很奇怪的。”阿邦说，“而且海边的大王乌贼宝宝也大量死亡，这一条路径上只有怪物死掉，河水里一定被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如果你们真的要去调查的话，是一定要随身带好大量的解毒草的，而且尽量不要饮用河水，尤其是拉赫特，如果有人刻意要针对怪物的话，魔族也一定要小心。”

“我还是反对修凯尔和拉赫特两个人现在就一起去。”波普噘着嘴说，“老师你这么说的话，那里很危险啊，超危险的。修凯尔的伤还没好全，不但普通的剑都提不起来，他吃着饭都能睡着，你觉得他可以去完成调查任务甚至和人打架吗？”

修凯尔瞪了他一眼。

“老师你看，他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拉赫特是魔族，如果进不去光柱，那不是失踪的人又多一个了？修凯尔也失踪的话我们该怎么和玛姆还有艾美小姐交代啊？”

“我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视线的。”拉赫特说，“你昨天把他交给我了，所以我向你保证。”

这句话说得相当……不好和别人交代。

“我也不赞成，但是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和修凯尔这孩子打交道了，他有多倔强你们还不知道吗？”阿邦带着一点苦笑，搅了搅汤锅，“不过拉赫特，他能交到你这样可靠的朋友，我还是挺欣慰的。”

波普无话可说地翻了个白眼。

那锅汤终于端上来了，因为甜菜根和番茄共同的作用，它是血红色的，因为刚出锅，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看起来十分吓人。拉赫特眼神发直地盯着它，让其余的三个人类稍微动了恻隐之心。

“拉赫特，不要勉强自己。”

爱说穷鼠啮猫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的人类谚语高手，在发现自己终于成为了被逼迫而不是逼迫别人的那一方的时候，非常爽快地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干了这一碗。

然后，垂死地，朝阿邦竖起了大拇指。

因为是像赴死一样地没尝就吞了下去的缘故，还有点烫的汤让他感觉像是嘴里被人打进了一发伊奥，这同样也是某种在场的某人带来的心理阴影，但是如果在同一个场景中同时出现了太多心理阴影，不管是人类还是魔族，还是拉赫特这样的半人半魔，都会在现实没法缩成一团或者自尊心让自己不能缩成一团的时候让自己认清现实习惯起来的。

波普的勺子掉进了汤碗里。

“你，你不要紧吧？”少年魔法师紧张地说，手里已经捏出了一个活死人肉白骨但是就是治不好修凯尔的等级微妙的贝霍玛。

拉赫特把对着阿邦竖起来的大拇指，缓缓地对着他朝下指了指。

中途加入，毫无友情基础的路人，还非常不友善。如果不是修凯尔的缘故，拉赫特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样失礼的手势，一定会被赶出去的。

波普把原来准备好的贝霍玛换成了夏德，虽然没法做到达伊那样完美塞人一嘴的大小，但是也好歹做了个海碗一样大的小冰块。

“你慢用。”他把那块冰扔向了拉赫特，朝着脸扔的，知道对方会完美地接住。

在大家的吵闹中，修凯尔慢慢地尝了一口差点被误认为番茄曼德拉汤的加料罗宋汤，这是他幼年时曾经尝到过的味道，到底算得上算不上美味佳肴，他二十多年基本没有经历人类生活的舌头也很难分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是洋葱，我放了洋葱。”阿邦说，“再尝尝海鲜饭吧。”

虽然喉咙很烫，但是舌头并没有被怎么烫到的拉赫特，觉得阿邦当国王而不当厨子，是世界的一大损失。

吃完午饭收拾好行装，两人打算开始行动的时候，阿邦叫住了他们。

“你们真的知道什么叫秘密行动吗？”

这当然是因为拉赫特穿的太显眼了，而且他还有个不请自来的坏习惯。没有任何生物应该在秘密行动的时候飒爽登场自报家门的，所以阿邦强硬地塞了一件带兜帽的长披风给他。

“要记住，孩子们，虽然要对人友善，但是这一次不要太相信陌生人。如果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者拉赫特没法进入光柱范围，立刻回来告诉我，不要试图自己解决问题。不是每个问题都像打倒大魔王那样简单明了的。午后有从王城门口去帕尔戴斯的运货马车，你们可以搭个顺风车。”

拉赫特突然显得若有所思。

“你想起了什么吗？”修凯尔问。

“……不太好的事情。”

“不要说三个月前你亲自大喊一声陆战骑拉赫特前来拜访，然后把那个小镇的建筑物推平了。”

“……”

这和直接承认了没有太大区别。

“……如果我猜对了的话，从现在开始你是一个害羞的暗夜精灵，最好尽可能把自己的脸藏在兜帽里，而且不要说话。”

拉赫特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开始履行自己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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