楽園追放／宿虎

心自有它的容身之地，在它自己的世界，能夠把地獄變成天堂，把天堂變成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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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水落池的空靈聲音在看似無盡頭卻又密閉的空間中迴盪。潮濕的壁面肉臟在呼吸，鏽色濃血淺淺一層注滿可視之地，擎天肋骨兩枝兩枝對立如千鳥居，盡處牛頭骨層層疊疊成山，頂端就是他的王座。

一個人的玉座，一瓜兩半般的存在。

要說坐或許不太正確，因為骨頂沒有可以坐的位置。實際上，穿著和式閒服、咒紋從臉蔓延到身體的那位托住頭隨意搭在骨上，另一位蜷縮在他懷內如要回歸母胎。

明明是黑色的布料卻在陰暗的光線中透著紅，似是以葡萄酒染成，肩骨前那顆金屬鈕扣的雕花紋間還掛著乾涸血鏽。他的胸急速又猛烈地起伏，不斷按壓肺部扯出短促細碎的喘息，夾雜氣流劃過聲帶拖出的不自然氣音，又被和衣料給模糊掉。

「很痛吧。」

千年咒王低頭，在他耳側輕語。比起關懷，這句說話揚調收結滲出的更像是愉悅，手中的動作依然溫柔，緩慢而仔細，讓手背貼著懷內人無袖的肩膀，像良秀描繪地獄火的工筆般，一點點吻過他鍾愛的圖景。

然而，略尖的黑指甲劃過敏感的新肉，注入的決非柔情蜜意，而是大伏特電流的刺痛。皮膚才剛包冚臂上的斷口，凹凸不平的表面像爬著數十條在吸食寄宿主營養的水蛭，還有一兩條切口如蜈蚣一樣蜷纏。宿儺每次蝴蝶扇翼般的輕觸，都在為身體內醞釀的風暴添力。

悠仁緊閉著眼睛，似乎拒絕視覺、拒絕這個只有紅與黑的世界就可以稍微緩解不斷輪迴的痛楚，但皺成一團的眼簾底下全都是紅橙黑雜訊，反而令他更加頭暈更難思考，更難說服自己，這些痛楚不過是幻覺。

但他無法控制。

每當累了、追兵現跡的時候、不安、或者下雨天，甚至遠處看到近似的人物，傷口都似再度綻開，重演上臂被扯掉的那一個特定時刻。筋鍵拉裂、皮膚一層層撕開，肌肉在眼底拉成絲然後斷掉，漫天血點噴灑似全身上下積存已久的液體在洩洪，半邊身頃刻被抽乾。

最要命的是，那種揮之不去的溫熱感、手臂還在的錯覺，但側頭一望，那裡空空如也，奏響不斷失去的無間循環。

「還有我在呢。」

每當這個時候，實在受不了墜落到生得領域，宿儺都會把無法自控地抽搐抖震的他摟進懷內，像哄小貓一樣有的沒的輕拍安撫。但悠仁很清楚，千年咒王才不會大發慈悲。

那是對自己掌心之物低廉又淺薄的憐憫。宿儺說著肉麻又有趣的話都不禁自覺風雅。他可以選擇以反轉術式治好悠仁的斷手，或者只是在這個領域之中讓悠仁再次完整，但偏偏宿儺更喜歡這樣的悠仁——對，喜歡，不是不討厭。看著他失去所有，惟一的庇護被封印，被曾經共處的人追截。直到肢體被扯落的剎那，失去真正從誕生起就屬於他、僅剩屬於他的事物，那雙眼裡不曾熄滅的火終於搖曳如風中殘燭。

像這樣，掉進宿儺掌心，比起人類更像一條芋蟲，蜷曲蠕動，無力又無謂地掙扎。汗水混著生得領域裡面的血雨淋得他又濕又紅像還在胎盤已被獵人摘出的幼獸，無止盡的疼痛把他神經削成細線，宿儺就撫在那條纖幼的線上彈啊彈，迫著殘破的軀殼起舞。

堅強又脆弱，強韌卻無力，笑容削成陰影，柔軟化為鋼鐵。愈破敗愈強大，愈冷硬碎得愈快，只能在惟一安全（怎麼可能）的領域蛻去人類外殼，溶成無力思考之物。

你還是人類嗎？

你/他還能回到人類那方嗎？

千年沒有一刻像當下如此愉快。宿儺愛憐地抱住悠仁，品嘗他的苦痛如極上佳餚。在這個只有他們倆人的地獄中，連死亡都是安全的。

「小鬼，該醒啦。」他親了親那髮旋，不意外舔到腥味。「咒術師追到附近了。」

「唔⋯⋯」

失去雙臂只能憑借腰力拱起上身，其餘都要靠宿儺的手支撐。但即使只是在領域中，他都要保留這個狀態————提醒自己，早被推離了人類。提醒自己，還活著，還有該做的事。

下巴被握住，氣息靠近，他仍然閉著眼，接受了餵食一樣的吻，任由咒力從緊扣的嘴巴湧入。

睜開眼，已經回到現實。純白的廢墟本應只有空氣流動和自己的呼吸，靈敏的耳朵卻捕捉到遠方靴子踩在破磚上的碎沙聲。

在吞吃餘下五根手指前，絕對不能被抓到。

他躬身撐起來，腕上一圈線黑得跟那十指的指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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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句來自「失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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