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生怕月森会追上来，没有看前面的路，连前面有个人站着也没有注意到。直到身体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才像受惊小鹿一样转过头来——志水站在她面前，天使一般微笑着，把她整个抱在怀里。

“学姐这样会着凉的。我帮你拿东西，先把外套穿上。”

“你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来接你。”

“可是，万一月森君出来看到志水君在的话——”

他轻轻地笑了，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和琴箱。

“学姐是担心月森学长，还是担心我？”

“当然是担心志水君——莲，不，月森君的状态很不稳定，万一你被他打了的话——”

他笑得更甜了，把行李包背在肩上，拿过她手里的围巾和外套，让她穿上外套，然后给她系围巾。

“我早就有挨打的思想准备。如果月森学长舍得用手，我不会躲也不会还手。本来我做的事就该被打，所以没关系。”

“那你笑什么——”

他为她系好了外套的扣子，拉住她的手。

“因为学姐担心我，我很高兴。”

“真是的，你说什么呢……”

看到这样纯真无邪的笑脸，香穗子也笑了起来，忘记了她的愤怒、委屈和愧疚。为了方便牵手，她还是自己提着琴箱，两人手拉手向车站走去。要不是天黑着，她几乎有高中时一起上学的错觉——那时候每天早上志水都会在她家门口等，手拉着手一起上学，然后放学的时候也是。他怕她提琴箱的手会冷，把他的一只手套给她戴着，另一只手拉着放进他口袋里。她想，如果他们后来没有分开，冬天的时候大概也会是如此。她低下头去。

“担心你……不是很正常的么……如果志水君遭遇到什么事，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他揉了揉她的手心。

“对学姐来说可能是正常的，但对我来说不是。听到喜欢的人说她担心我，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体验。从心里感到幸福温暖……那样的感觉。”

志水微笑的侧脸很好看。她贴近了些，他笑得更好看了。

“为什么不在家等……我以为志水君会回家的，你把钥匙都给我了……”

他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本来是那么想……可是我不放心。天黑了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而且学姐也不见得能找到我那里。我跟着比较好。”

“没关系，我之前有好几次深夜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都是自己找路的～别看我这样，其实很善于找路的。再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可以给志水君打电话啊～你在这里等，万一我不出来，难道你还要等一夜吗？”

香穗子故作轻松地说着，心里却在想，她确实不知道在哪里，就连哪一站下车都不记得——跟他去的时候没关注，后来一起走只在想他也没关注。似乎被他看穿了，她多少有点害羞，只是嘴上不想承认罢了。

“……我不会让学姐经历那么危险的事。我看着你走进去，也会等到你出来。哪怕要等一夜，我也等。”

志水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再想到他目睹了月森抱她亲她的场面，心脏一阵紧缩。虽然她没有做任何值得心虚的事，但毕竟没有明显的拒绝，对月森说话的态度也很自然，在他看来会不会是——她担心起来。他什么也没说，看到她也还是自然地亲近她，可是他居然全看到了，而且她还说了可能不会出来那样的话，她要如何解释——如果是立场互换，她处在他的位置，一定会非常生气而且伤心失望的。

“学姐？”

担心的口气。她对上他的目光，他明显在不安——或许是她的沉默，让他产生了其他的联想。她赶紧摇摇头，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

“我只是没想到志水君会在外面等我……外面太冷了，哪怕去咖啡店等也好……我说错了话对不起……我答应过你今晚去你那，肯定会去的……”

就像是解释。香穗子从未向月森解释过什么，可是她怕志水误会，哪怕一点点误会也不希望有，可能的话她想把心都给他看——他笑了，把口袋里的手抽出来，摸了摸她的头。

“我不是担心学姐背叛我，我不怀疑学姐对我的心——我是担心，月森学长会不计代价留住你。他只要能留你一夜——只要让你在那幢房子里过一夜，哪怕什么也没发生，也够我胡思乱想的了。”

她扑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前使劲蹭。

“我不会，绝对不会——只要我还能动，只要我还有意识，我就不会——”

她没有能够说下去，因为他吻住了她的嘴，两只手拢在她背上，小心翼翼的，就像抱着什么宝贝。她仰着脸接受了这个吻。

“不要这样说。学姐你没事比什么都重要。真的遭遇了什么，也不要反抗得太厉害。和其他任何事相比，见不到你才是最让我痛苦的。”

她睁开眼睛。街灯下他的表情认真而且温柔。她羞涩地低下头，仿佛是刚刚陷入恋情的少女，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他外套的扣子，心里柔软得像要融化了。

“不会见不到……你想见我的话，无论如何我都会去……”

他笑着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又在嘴唇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

“学姐你啊……那么想满足我的话，就等到家再……嗯……虽然已经很满足了，但是看到你这个样子，果然还是不够呢。”

她转身就走。

“我回家去了——”

可是她刚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的青年幽幽地说：

“学姐又要抛弃我了吗？我稍微忘乎所以了一点，学姐就不要我了？”

香穗子心里揪着疼，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去，又变成了粘在他身上的䲟鱼。

“我没有！没有啊！别误会我只是——”

她着急地解释，再一看他嘴角上扬，分明在偷偷地笑。

“怎么这样！我真的以为——”

又生气又安心，奇妙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她闹别扭似地放开手，却被他揽住肩膀拉了过去。

“我真的害怕。如果学姐突然不要我了怎么办……如果学姐又是什么都不说就离开我的话……”

“……对不起。”

“不会……我有点不对劲……在学姐面前失了分寸，就算被讨厌也……”

她把手指压在他嘴唇上不让他说下去。她想她大概没谈过恋爱，在月森面前她不会这样使性子，也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地安抚，月森不会调戏她，更不会这样放低姿态向她解释。她一直觉得这两个人很相像，但真的近距离接触才发现，他们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

“什么？”

“没……”

她笑了，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什么也没有。恋人之间客客气气地使用敬语会不会显得有点奇怪？虽然或许真有那种情况存在，可是我的话喜欢更轻松一点……可以吗？”

他愣了几秒钟，有些害羞地微笑了。

“我知道了。”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车站。过了检票口，又自然地牵了手——就好像有磁铁吸着，分不开了一样。香穗子想她居然毫无抵触就适应了这一切。牵手也好，拥抱也好，亲吻也好，在公开场合月森从来都不会做这些事。她从来不曾如此强烈地需要另一个人，需要他的体温和心跳如同需要水和空气。哪怕前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也可以不顾一切地跳下去。这是温柔的感情，也是可怕的感情。她深陷其中，自身的感受性延伸扩展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这才是恋爱，和志水在一起的时间才是真实的时间，那些过往梦一样散去了——她闭上了眼睛。

“真可怕……突然太过幸福，似乎在这种时候死掉也……”

“不要想那种事。如果香穗学姐不在了，我也没办法存在太久……所以还是希望在几十年之后，到那时，我陪你一起。”

“别说得好像殉情一样……我才不要志水君死，最好你能像妖精一样存在几百年，或者更久……不用挂照片也不用立塑像，更不用别人写曲子怀念伟大的音乐家了，想瞻仰直接来看本人。”

“噗，那样好奇怪……可是真变成那样的话，学姐也不要想死，好好陪着我。”

“好……”

她靠在他肩上，一动不动，手心相贴。电车的声音让人想睡。

“我已经给家里打电话说过了。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以后，学姐愿意和我一起回静冈老家吗？我家里人见过学姐的照片，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让他们看看学姐本人……我的香穗学姐那么可爱，我想把你介绍给全家人认识……可以吗？”

“嗯……”

“冬海小姐那边……我写了邮件，她还没回复。我和她还没熟到可以直接打电话的程度，因为这种事贸然打电话过去说似乎也不太好……不过不出意外明天可能还是要见一面。”

“嗯……”

他不再说话，握着她的手。电车轻轻摇晃，就像一个巨大的金属摇篮。直到该下车的时候，香穗子才睁开眼睛。

“我和志水君一起去。”

快走到出站口的时候，她又补充了一句：

“去静冈也好，去见小笙也好，我都和你一起。”

“好。”

时间临近午夜，路边的店铺大多打烊了，街上的行人也几乎看不见了，但圣诞的彩灯还在闪耀，整条街充满了梦幻的感觉。她把目光投向远处，若有所思地开口：

“好像童话故事里的情节，午夜灰姑娘什么的……这几年我一直没回日本过圣诞，在维也纳，圣诞的时候我也不会出门。可是今天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有点贪心起来，想着如果可以两个人一起过圣诞就好了……”

“圣诞啊……如果放假了又没有别的安排我会回家去，有音乐会或者其他什么事留在横滨的话，要么和姑姑姑父一起过，要么去教会……这几年我经常去教会，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我很喜欢教会的感觉，喜欢在里面待着想各种事……音乐的事，香穗学姐的事，我都会想。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吧。”

“好，志水君想去的话，我陪你。”

“这几天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大概没有时间。想和学姐一起去的地方很多，不可能在一个假期里都实现的，一个一个做计划好了。”

“嗯……”

新邮件的提示音。志水拿出手机看了看，脸上浮现出苦笑。

“果然不行。明天还是要见面。”

“小笙给你回复了？这么晚她还没睡？”

“嗯。我九点左右发的，可能冬海小姐刚看到。”

她轻轻摇头。

“不会的……要是我喜欢的人给我发了什么，我第一时间就会看。”

“喜欢的人啊……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又不能给她回应……这样很痛苦的，得不到回应的话。”

他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伤感。她莫名郁闷起来。

“至少志水君打算给她回应了。如果我再坚决一点，或许她就能得到幸福了。”

“我不要。”

他盯着她看，盯到她心里发毛，又想起他说她拿到了他的童贞的话。那件事的最后还真的是她主动的。

“我会负责的……不要这么怨恨地看着我嘛……”

“谁让学姐又说这种话。”

“我吃醋不行么……”

他的眼睛瞬间亮起来了。

“学姐因为我的事吃醋我当然很高兴，不过要明确告诉我是吃醋了，否则我会难过的。”

哪有人吃醋会主动承认——香穗子想要这么说，但又一想，眼前这个人就会。她举旗投降。

“好的，我知道了……不过这样好吗？明天我一起去的话。”

“嗯。如果不和我一起去，学姐不会感到不安吗？”

“啊……”

她想到了那两个人单独会面的场景，心里一阵刺痛。可是如果不见面说清楚，她会联想到更加令人难过的事。

“是那样的吧……学姐去月森学长那里的时候，我就是那样的心情。比起直接面对，在不安中等待更痛苦……所以学姐想一起去的话，我不会拒绝。”

香穗子感觉自己受到了谴责。她想到他在月森家门口等着，她还问他为什么要在那里等。现在她明白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无法干预，在事件进程完全不受控的情况下，空谈信任毫无意义——她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当时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他摇头。

“我不是说学姐做错了，而是同一件事，同一个问题，思考的角度是不同的。做出不同的选择，引发不同的矛盾，采取不同的解决方式，然后带来不同的结果。只要不是有意识的，没有造成特别严重无法挽回的后果，这种事情就不能单纯用对和错来评价。人不是神，人不可能事事周全尽善尽美，最多站在自己的角度尽量替别人着想。我同意让学姐跟着，就是放任了你在这场会面过程中产生的痛苦和压力，同时也是为了让你明白我会区别对待人，而且我也有不好的冷漠的那一面。这样做就真的更好吗？说到底不过是我的选择罢了。所以学姐想要自己解决没有错，想要和我一起去也没有错。”

她一时无话可说。他似乎说的不止是这一件事，还有更多的——人总是在考虑各种事，做各种选择。志水可以想明白这些，她却还纠结于此。

“小笙她……一定会问我，或许已经找过我了……我早晚要面对。就算我躲着不见面她也会找我的。只是我今天不想看手机，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志水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学姐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今天太累了吧，回去就睡。”

“不要……”

她挨他近了些，脸颊和身体蹭着他的手臂，就像一只猫蹭着另一只猫——她想起每次她这样做的时候，月森都会红着脸躲开，可是这个人不会。不仅如此，他还用手指磨蹭在口袋中交握着的她的手作为回应。

“不想睡的话，我陪学姐聊天。”

“嗯……刚才我说的午夜灰姑娘，到了十二点魔法就消失了……我害怕，如果眼前的幸福只是一个梦，梦醒了还要回到现实中，那样还不如不要做梦……灰姑娘留下了水晶鞋，而我什么能被记住的东西都没有……”

“有的，学姐的小提琴。如果真的是灰姑娘的故事，那么王子去听姑娘们拉琴就能找到心上人了——不论外表怎么变化，学姐的小提琴我一听就能听出来。”

只有他才能如此迅速地给出答案，没有一点迟疑和羞涩。她瞬间清醒过来，脸在发烧，不觉站直了身体。

“……还真是志水君的风格。不过如果志水君是王子的话，选王妃就不是举行舞会了，大概是举行音乐会，让全国的未婚姑娘都带着乐器来参加？”

“虽然听起来令人神往，但出场顺序要怎么决定……而且我啊，其实不喜欢那样。”

“哎？”

她吃惊地看过去，他凑过来吻住了她的唇。

“在原地等待，心上人就会出现然后主动亲近自己，哪有那么好的事。”

她的腿又碰到了那个果汁罐子。或者是类似的什么。这次她没有深究，并没有讨厌的感觉。

“香穗学姐这么可爱，只是等待是不行的。如果王子只能等待，我还是不要做王子比较好。”

她笑了。

“没关系。如果不想要等待，我可以主动吻醒睡美人。”

“……学姐的话，不把我让给别人就不错了。”

香穗子自觉再次受到了谴责。她偷偷看过去，志水微笑着，不像在吐槽她的样子。她放心下来。

“不会让了。只要王子殿下需要我，不论要面对巨龙还是女巫我都不怕。”

“我不要。虽然做被拯救的对象也不错，但怎么可以躲在女人后面……至少也要有魔法输出或者提供治疗吧？”

“啊！这么熟练到底是去打过多少次街机啊！”

“有一次就记住了。”

“下次带我一起去～”

午夜的魔法结束了，王子和灰姑娘又变成了普通的大学生情侣，回到了公寓的房间里。对香穗子来说这个时间早就该睡了，但对某个夜猫子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她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时差又要调回去了。

志水打开了房间的灯，拉上窗帘，又开了电暖，才回到玄关挂上外套。香穗子脱了鞋，挂好了外套和围巾，去浴室用香皂清洗了手和脸——虽然水有点冷，但她还在意脸颊被月森吻过的事。

“不用热水会冷的——学姐和我说一声，我开热水器。冬天不要用冷水。”

他很快洗了手，犹豫了一下， 走进厨房。她从包里拿了面霜和手霜，胡乱涂了，跟了进去。

“需要做什么，我来——”

“没关系，烧开水……已经在烧了，没事。我的手也冷了，不洗手又不行……家里没有现成的热水，想给学姐暖手都……”

又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她笑了，抱了过去。

“我很快就会变得暖和起来的，因为志水君在这里。”

“香穗……学姐……”

自然而然地接了吻。但是只有接吻而已，因为水很快烧开了——他放开手，从糖罐里拿出两块同样颜色的糖，剥开糖纸，放进马克杯里，然后注入热水。

“我这里的饮料只有茶和咖啡，现在给学姐喝不太好……不过牛奶似乎还有，要不要？”

她笑着点头。印象中是小学低年级，还是幼儿园，她也做过用水果糖泡水喝的事。那样做出来的水是甜的。没想到他也会。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她在厨房踮着脚尖看哥哥给做甜饮料——可为什么是哥哥？

“等一下哦。”

口气温柔得像哄小孩。他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看了一眼保质期，现出安心的表情，然后一边用勺子搅动，一边缓缓倒入牛奶，间或用勺子舀一点点，放在唇边试温度——表情认真得像在做一项科学实验。终于他尝过之后笑了，把杯子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边。

“试试看。不烫了，虽然不够甜，但总比没有好。”

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温热的，不烫也不凉，温度正好。有奶味，也有水果糖甜甜的味道。她又喝了一口，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一只手捧着杯子。她笑得像个被爱着的小女孩。

“好喝！”

“那就喝吧。你喜欢就好。”

她喝了一半，小心地松开了手。

“你也喝啊～”

然后她被他拉过去抱住。她的脸埋进他的衣服里，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一瞬间看到的脸有些发红——她不出声地笑了，两只手环在他腰上。

“学姐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志水君才是呢！就没有你这种……嗯……”

她没能说完嘴唇就被吻住了，一块小小的水果糖被渡到她的嘴里。

“还没有化完，给你。”

她含着糖笑了。

“喝了你做的饮料，吃了你的糖，我大概是不能再回到地面上去了。”

“后悔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不。”

这一次他们只是抱了一会，因为香穗子惦着要收拾厨房，志水则注意到她后肩处的水迹，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衣服弄脏了。我去给学姐拿干净衣服。”

注意到他的视线，她回头看了看，不由得苦笑。

“还要麻烦你开热水器，我要洗个澡。”

“……怎么了？”

她把牛奶放进冰箱里，打开水龙头清洗杯子和勺子。水果然很冷。

“身体有点……”

本来已经走到门口的青年站住了。

“……我知道了。没关系，我先去开热水……一会，让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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