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独自一人站在事前约好的地点。

她身后的大半视野都被纯黑的墙壁占据，唯有贴近积雪的附近透着几个通风口，揭示这里曾经是个隐蔽的防空洞，仔细观察入口，能找到几分与雪夜完全交融的乳白色的光，从远处看甚至会以为是水面的反射。

唯一明灭不定的，是运输机如同呼吸般闪烁着的红色航空警示灯。

“我需要……紧急支援。”我跑上前去，强忍着肺泡破裂的血气说道。

“不，来不及了，汤姆逊已经败北了，但其它梯队正在靠拢，应该不会有战损。”

“应该？”

“应该。”帕斯卡望着我。

“那我应该怎么做？”

“你要见一个人，然后接受她的建议。”

我握紧拳头。

OTs-14，她已经负伤了吧，一定很不甘心地倒在了被摧毁的边缘了吧，她是那么孤傲的人形，究竟是否会像AR15那样做出冲动而决绝的事情，我丝毫无法知晓。

SVD，我唯一还可以偶尔开个玩笑的朋友，也还在那片战场上战斗，她总是怪我偏心不把她放在主力队伍里，却也早早具备了一线的战斗力。

而我，却只想着自己如何面对那个总是唇角挂着笑意，目光冷艳阴鸷的女孩。

到底是……多么愚蠢而自私啊。

这样想着，我大步地往地下室走去。

其他战术少女们面面相觑，没有谁擅自跟上来。

“真的是个不错的据点呐。”我对帕斯卡说。

“你不能睡在这里。”

她并没有把这句话当作寒暄，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眸中，是公事公办的固执。

我苦笑了一下，几乎要吐槽她的理工女思维了。

防空洞经过了改造，内部被切割成了大大小小的设备区与房间，但依然与室外同样寒冷，我的脚步有些软弱，但只能前进。在一面桌子前，我看见了那个衣衫有些单薄的女孩，她身材消瘦，皮肤苍白，唯有修长的手指和深深的灰色眸子充满力量。

“你们相互之间认识一下吧。”帕斯卡说。

“我是404小队的队长，请叫我UMP45，初次见面，请多指教。”那个身影从容不迫地说着谎，露出揶揄的神色。

“你好，我……那个，我是……指挥官。”

“难不成还能是战术少女？”

她再次挑起纤细的眉，冷笑着问道。

我微微的张大嘴巴，感到脸上一阵发白，无言以对：“初、初次见面……你好。”

渐渐地，我适应了这样稍显昏暗的环境。总是这样，总是在看的不甚清楚的时候，听见她无比清晰的口音。我犹豫了一会儿，僵硬地伸出手，但是她没有接。

“是的，你们是初次见面，所以在配合这次作战方面，请把己方知道的情报分享一下。”

帕斯卡的表情并无异样，完全没有因为我在45面前的窘迫而感到意外。

“我的部队在1小时之前遇袭了，铁血预知了我们的降落地点，设置下了埋伏。”

“预知降落地点？帕斯卡，你的线路被窃听了哦~”45扬声说道。

帕斯卡摇摇头：“不，很难发生这种情况，格里芬每一条通讯线路都设置了动态的通讯协议代码，除了你这条是固定的之外。”

“看来UMP45小姐也有嫌疑了。”我笑着说。

“但我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毕竟这一次的营救工作需要我的协力，对吗？”

“有道理，可是你的人手不够啊。”

帕斯卡忽然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她有多少人手？”

我心里一凉，暗呼不妙，45则无奈地摇摇头，似乎在感叹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猪队友。

“外面只有一架运输机，也就是说你们只有一只小队。”镇定下来后，我找到了借口。

“的确是一只。”帕斯卡思忖着，“但是她们的经验比你所有战术人形加起来都要多，相信我，在这种战争条件下，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王牌了。”

UMP45调出地图，指着一个标记说：“指挥官先生，我们会占领东北方的一座哨站，随后悄悄潜入战场。你可以现在据点补给一下，等建立好通讯网络之后，会有半小时的时间通过警戒区域。”

“半小时，要通过正面战场的布防……”

“我计算过你的梯队战斗力，可以做到。”

“如果遭遇铁血精英的话，时间就很吃紧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要提前查出她们的计划行动区域。”

“的确会有这种可能，我会额外多调查几间安全屋的。不过，那个总部的线人你见过吗？我很不喜欢战场上有这种不确定因素。”

我摇摇头，望向帕斯卡。

她毛茸茸的耳朵动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没有关系，你们的行动方案我也会交代给这位线人，让她积极配合行动，啊……让我想想，通讯协议的代码是……”

帕斯卡自言自语走出房间，像是要去通讯室检索材料，空空荡荡的间距之中只剩下了我们，时间仿佛凝固了。

“其他人呢？”我沉默良久，最后还是柔声问。

“我安排她们在北方的据点里待命，顺便观察地形……如果知道是你，她们会劝我不要接这单生意的。”

“那你就不考虑一下她们的想法？”

“全部都考虑的话，队长很难做。”UMP45低下头去，又浅浅地笑着说，“也别太自作多情了，让HK416知道我们要去营救AR小队，她自然会不开心。”

“这是战争，没有理由会让我们开心。”

“你说得对~毕竟某人也说过，宁可被乱枪打死在外面，也不愿意再看见我这张脸。”

“我倒是真的差点被乱枪打死在外面。”

UMP45半饷不语，只是默默摆弄着手心里的什么小物件，光线很暗，所以看不清楚。她大约知道发生在AR15身上的事件，只是不知应否提起，最后这个思绪还是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抑制了，当灰发女孩再次抬眼时，望着那深深的伤疤，我竟有一丝久违的心痛。

“我不会贸然出现在战场上的。”

“为什么？”

“只是感觉。有人在钓我上钩，你没发现？”

“果然，你也认为有内鬼。”

“内鬼……哼，是呢~总和铁血打来打去，没什么意思了，是伞病毒？总部的线人？还是军方的幕后指使？说不定到头来，我忽然发现最后一个需要杀掉的死对头是你，这样的人生多有趣。”

我呛了一口水，差点没憋死：“你对有趣的理解绝对有问题。”

她瞧着我，笑了笑道：“看，我也很记仇。”

我狠狠地瞥了眼她的胸膛，心想着就瞄这么一眼，也足够表达我的愤慨了。她发觉了我的轻薄之举，抬起腿便猛地踢了我一脚，带着几分娇嗔的意味。

我倒吸一口冷气，疼得直咬牙。

她笑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细腻的手腕悄然托起下巴问道：“如果我再漂亮一点，你看我时的眼神，是不是就会躲躲闪闪了……？”

我望着她，一直望了很久，最后悄悄道：“不会。”

“指挥官，你的部队已经回来了，去安排一下修理事宜吧。” 帕斯卡说道，她走进来时，我和45脸上都挂着笑容，本来我以为她会有所怀疑，但没想到的是，她却也微笑着对我们说道：“看你们两个聊得很合得来，实在是不忍心打扰。”

然后，又用公事公办的语调生硬地说，“但是现在时间紧迫，外面的雪还会持续扩大，请在天晴前至少占据两个机场吧，否则后续的补给就是大问题了。”

我和UMP45站了起来，向帕斯卡道谢之后走出了地下室。

这样就结束了，我们的会谈结束了。

UMP45先行走出地下室，我和帕斯卡并肩走在5步开外，户外此刻已经更加寒冷，没有了阳光，唯有雪山反射下的些许光线还在沿着灰色的公路缓缓勾描着。最近的那座能源配给站被摧毁后的木星炮不断溅射出火花，痛苦地呻吟着，看上去就像这颗星球上最后一个即将灭绝的巨大远古生物。

门口完全被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中，这些冰冷的精灵不停地从空中降落下来，却出人意料地一点都感觉不到寒冷。我们两个默不作声地在雪地上并排走着，靠的不远不近，UMP45的身高比我矮了几公分，让她显得小鸟依人。苍白的地灯静静的点缀着脚下的雪地。

“等等。”我喊道。

她回过头来，面带愠色，眼神中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还有什么事吗……这位指挥官？”

她主动接了后半句，像是在告诫我不要这样。

我慢步上前，半跪在松散的砂石之间，俯下身子，给少女系上鞋带。

即使这么轻松简单的动作，都让我粗喘着气，手指头热的几乎要炸裂开。

“鞋带松了。”我说。

“是吗，谢谢。”UMP45的声音细若游丝。

帕斯卡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系好之后，忽然觉得内心空空荡荡了，我还在继续跪着，而45不再留恋，转身离去，她离开时神情自若，对着风雪的方向挪动嘴唇说了句什么，但外面风声呼啸，难以辨识。

其实，听得见或听不见，已经不重要了。

千年积雪明媚了山颠，日夜吹寒冰封了道路。

可我胸口的第二枚扣子，还在你手里啊。

闪电没事，汤姆森也可以得到修复，在确认了这一点之后，我的内心减少了几分愧疚感。

修复室里，大功率的医疗设备扑哧扑哧地喷着蒸汽，营养液和生物药剂从管子下面滚滚流过，维修设备闪着灰暗的光。我看见SVD躺在机床上，一个人望着天花板发呆。

“SVD，我来看你了。”

“不行。”

“诶？”

“不许看我……”

“怎么了嘛？”

“不许看我！”

她忽然嚷嚷了我一句，伸手拉下已经破碎的裙子，想把雪腻的大腿遮掩住，却还是暴露出大片美好的肌肤，欲饰还迎。她羞愤地咬了咬唇，随后眼睛红红的，小声抱怨着：“还说什么50%的胜率……”

我试着缓和一下口吻，劝慰道：“不是已经很好的完成掩护撤退的任务了吗？”

“我可是被WA2000那家伙背回来的啊……”

“据我所知，那家伙可不喜欢和别人有身体接触。”

“还要被一路嘲讽……”

“那其实是她关心你的一种表现，只是不那么擅长表达……那家伙是个傲娇了啦。”

“指挥官也是吗？”

“我当然不是！”

“那就走开点，我不想听关心的话。”

我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伸出手想像往常那样抚摸一下她的头发，谁知刚碰到一根发丝，SVD就反手一拳，虎虎生威地正中我的眼眶。

“诶哟我草！”

我一个跟头摔倒在地，连方言都脱口而出。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

SVD从来没有这样闹情绪过，她一直是那么宽容而洒脱的女孩子。

“你应该去看OTs-14。”她这样拒绝着我。

我起身，揉了揉逐渐肿胀起来的眼睛说：“其实，我正好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给闪电腾出一个睡处，她刚来指挥部就职，没有携带多余的行军物资储备。”

“指挥官呢？”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晚我跟你在帐篷里挤挤也行……不过既然你不愿意，还是算了。”

“哦，那你打算怎么办？”她冷淡地问。

“我自有去处。”

“我知道你想去哪儿，那个中国人形的帐篷。”她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蔑意，望着我说。

“可能吧。”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事实上我并没有去，我顶着一只熊猫眼，站在95式和97式的帐篷前足足三分钟之久，已经鲜明的感受到了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明明都是很愿意接纳我的一对姐妹。

而且，她们的怀抱也一定会很温暖。

事实上，跟谁睡在一起都应该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没有人会约束我的行为，即使SVD已经明确地表现出了反感，但她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我还是打消了这份幻想，蹲在了战壕里，虽然积雪很厚，但我的脚已经麻木了。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回想着在路边夺回闪电，并且终于把她带回到指挥部的那一刻，心里又逐渐被这份温暖充盈了，这个事实就坚定不移地停驻在原地，将我钉死在那里，足以让自己不至于昏倒，或是失去心跳。

人生真是让人心寒啊，我想。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整个人都快变成冰棍的时候，一只长靴踏在面前。

我抬起满是冰渣子的眼皮，望着眼前的OTs-14，她御寒的短袍不知缘何没有披在身上，只是以纤细骨感的肩背示人，长发在飘动，目光凌厉。

“今天的决策没有错，指挥官，我们的主力队伍摧毁了一个基站，战斗力也都保存完好，还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我咧嘴，感受到了冰冷干裂的皮肤。

“我知道你和那个仿制品有什么暧昧关系，我不介意……但是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毛瑟小姐说，你今晚可以和她住一起。”

“她的帐篷可能有点小。”我笑着说。

闪电沉默了，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问：“你觉得亏待谁了吗，要这样虐待自己？”

“倒也没有。”

“帕斯卡觉得当前局势不妙？”

“也没有。”

“……跟我来吧，SVD拒绝了快速修复，今晚会躺在修复室，她说有一些事情要自己想，把帐篷让给了我，而我把披挂留给了她。”

闪电见我迟迟不动，便弯下腰来，像昨天我扛起她的身体一般扛起我，只不过昨天我们的身子都太过温热，而今天却太过冰凉。

“黑眼圈是怎么回事？”

“在门框上磕的。”我说。

“刚才在修复室，汤姆森抱怨说，你真是她见过最弱的指挥官。”

“哈哈哈哈，她倒是直言不讳。”

进入SVD的帐篷，闪电铺开摊子，用毛巾为我擦拭脸部，我靠在枕头和被褥的堆叠之上，望着她用雪搓起我的手指来，那是刺激血液循环，防止冻伤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我望着她仿佛已为人妻般忙里忙外的样子，一种奇怪的违和感油然而生。

“我还记得第一次你开火的时候，那时候我的手下，没有哪个人形有那么强大的火力，我就知道自己遇见了真正的高手，你帅得一塌糊涂，也美的一塌糊涂……”

闪电愣住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活，躺在我的怀里，抓起我的一手环住自己的脖子，自己的另一只手则拖着还带有硝烟味的枪支。

她闭上眼睛，面含笑意，听着我絮絮叨叨说完，过了一会儿，也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记得你第一次战斗的时候。你骑着那匹威武的战马，带着那位毛瑟步枪打倒了破坏者，还怜香惜玉了一把，没把敌人摧毁，真是好不风流……那时候我就在想，谁要是也带我这样风流一次就好了。”

“我带你啊。”我说。

“这个时候说就没意思啦。”

“那我不说了，记在心里。”

“少年……”

“我在呢。”

“我倦啦，可以睡会吗。”

“睡吧，我抱着你。”

“其实，今天我可以赢的。”

“……”我忽然沉默了，闪电的睫毛有轻微的颤抖，让我忍不住加重了手臂的力道。

“SVD很生气……明明剩下的子弹足够同归于尽了，但我没敢拼到最后。”

我明白了，闪电没有说出口的话。

她不怕死，而是不舍得死。她有了不舍得死的理由。

我感觉眼中有些湿润，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开心，开心的想哭，又特别想笑，我想起了15，想起了SOP，想起了德皇，想来想去，忽然觉得还是闪电最可爱——我身边终于有了一个怕死的人形，不舍得死的代价，就是她这样高傲的人形，也心甘情愿被人从战场上拖得浑身是泥，一路拖回家了。

“欢迎回家。”

我低下头来，轻轻的啜吻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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