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院出版部邀約進藤做特別企劃訪談，和往常一樣沒什麼新意的提問反覆回答幾遍，相機鎂光燈連番閃得他眼冒金星，大約兩小時後，天野先生終於告知專訪到此結束。

搭乘電梯抵達一樓，進藤筆直朝大門走去，卻半路被櫃檯員工攔下來。

「進藤老師！有人找你。」

順著指示的方向轉過頭，定睛花了點時間辨別對方長相，才發現是國中畢業後就沒再見過面的學長。

「加賀學長？」

「唷！好久不見。」

一身筆挺西裝，頭髮中規中矩端正梳好的加賀，和印象中那副輕浮流氣的模樣實在相差太遠，讓進藤差點認不出來，但沒有改變多少的直率口吻，倒是一下子就把進藤帶進回憶裡。

坐在一樓大廳會客室，加賀正經八百地遞上名片。醒目有質感的紅色紙張上，用暗金色印著「加賀建築事務所」幾個字，設計華麗又貴氣。

「感覺跟你的形象很不搭。」進藤笑著說。

當年那個抽菸翹課樣樣來、總被訓導主任追著跑的不良少年，竟然會成為必須對分釐毫寸斤斤計較的建築設計師，一個人的際遇發展真是很難預料。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加賀橫眉豎眼，一臉不滿地瞪視學弟，和進藤記憶裡的學長形象相互重疊，讓他不禁笑了起來。

「沒有啦，抱歉抱歉……怎麼會突然來找我？」

「啊，我來是想問你，能不能幫一下筒井？」加賀也不拐彎抹腳，直接進入主題。

「筒井學長怎麼了？」

又是一個十幾年沒聽到的名字，進藤感嘆。當初他毅然決然離開圍棋社去當院生，加賀和筒井都在背後默默推了他一把，往事回想起來還歷歷在目，大家卻轉瞬間都變成在社會上打滾的成年人。

「他現在回去葉瀨國中當老師，照樣弄了一個圍棋社。但你也知道筒井那傢伙，棋力不怎麼樣，又老放不開教科書。他上禮拜跟我喝酒的時候，哭著說學校快要廢掉他的社團。」加賀一股腦地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進藤安靜聽著，心裡覺得納悶。

這個情境設定他怎麼覺得好像有點耳熟……

「那你來找我是要……？」

「我就是想問你，能不能幫忙救一下那些國中小鬼，當然收費不能太貴，筒井那傢伙根本沒錢。」

對了！還是高中生年紀時，金子也曾經為了小明的圍棋社這樣求過自己。

進藤嘴角微微抽搐。怎麼過了這麼多年，圍棋社的命運也一點都沒變。

「筒井學長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

「他那副老是怕麻煩別人的樣子，你覺得他會說得出口嗎？」

加賀對進藤的天真發言深表不屑。即使是從國中認識到現在的老朋友，但筒井文弱不堪卻又恪守分際的死腦筋性格，每次都讓他在一旁乾著急到看不下去。

「不過我現在比賽很滿，要再挪出時間給學校社團恐怕有點……」

進藤感到為難，一整年的頭銜賽和國際賽幾乎占滿他的行程表，若要固定安排圍棋授課，就必須動用到他所剩不多的私人休息時間，到時家裡那位恐怕也會不開心。

「我又沒有要你親自去，你現在是大忙人，照筒井那傢伙的個性，就算你願意免費教學，他搞不好還會把你趕出校門。」加賀撇了撇嘴。「我是想請你幫忙找個能力不錯的職業棋士，只要能夠提升社團棋力，不要爛到每次比賽搶最後一名就好了。」

「那你怎麼不自己去？」進藤疑惑地看著加賀。雖然從前是將棋社主將，但加賀的圍棋棋力其實一直比筒井好上許多。

「太久沒碰圍棋，我那點功力根本不行。」加賀老實地擺擺手，直接列為無效提議。

「我這邊應該是可以找到合適的人選……」進藤把手抵在唇邊，認真盤算著或許可以把這個工作託付給好脾氣的冴木。

「那就交給你了。」

任務完成！加賀帥氣地從位子上起身，在進藤肩上用力拍了兩下。臨走前，他突然想起還有事情忘記講。

「啊對了。」

「什麼？」

「你現在都已經是頭銜棋士，不要老是寄人籬下，該買棟房子了吧？」看著理當獎金收入豐厚的學弟，加賀端出業務專用的笑容。

「我設計的作品可以幫你打折喔。」

「不要你多管閒事啦！」進藤笑罵回去。

「嘖！你這小子真是有夠不討喜。」

□

透過加賀居中牽線，進藤聯絡上筒井，兩人愉快地敘了舊，還發現他不只回母校執教，更老早就和大學學妹結婚，生了一對兒女。

約定好到圍棋社拜訪那天，進藤特地排開工作，帶著冴木一起回到葉瀨國中參觀。

「好久沒有回學校了，桌子感覺變得好矮喔！」

「這個玻璃棋子該不會是我們那時候用到現在的吧？」

進藤在充當圍棋社的生物教室裡摸來摸去，情緒十分高昂。就算已經畢業多年，但看到熟悉的景物，回憶一下子全湧上腦海。

「你還真是興奮。」冴木隨便拉了張椅子坐下。「好像第一天上學的小孩。」

「因為我國中畢業之後就再也沒進過學校了嘛！」

他還是圍棋社員的時候，只有社長筒井、三井、小明，還有來湊數的加賀跟金子，雖然小得搖搖欲墜，棋力也令人堪憂，卻是個滿懷夢想的熱血團體。

而且當時，佐為也在自己身邊……進藤有些傷感地憶起。

兩個職業棋士聊著為數不多的求學往事，直到筒井帶著幾個學生走進教室。

「是進藤本因坊！」

門才剛拉開，筒井身後一個矮個子男孩立刻指著進藤大叫，訝異表情混合著驚喜。

「不……現在本因坊的頭銜不在我手上。」

「我知道！現任本因坊是塔矢亮！」另一個身材細瘦的短髮女學生舉手搶答。

「我是你的棋迷耶……」

「我也是我也是！」

男男女女共十個孩子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若單純以人數計算，社團景況可是比他們當年念國中時要好上太多。

筒井拿出老師威嚴，讓學生們先排排站好，規矩地行禮打過招呼後，便走到冴木旁邊向眾人介紹。

「這位是冴木八段，以後他就是圍棋社的顧問老師，固定週一下午會過來教你們，大家要好好跟著冴木老師學習。」

話一說完，幾個孩子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為什麼不是進藤老師來教我們？」

「笨！人家是頭銜棋士，哪有空來學校社團教棋。」

「而且我們也付不出指導費吧。」

喂喂……要抱怨也說得小聲一點吧。進藤苦笑。

為了不讓冴木立場變得尷尬，他主動站出來緩和現場的質疑氣氛。

「冴木八段是我的前輩，棋力很堅強，你們只要好好跟著他學習，一定能進步的。」

筒井把學生一個一個介紹給冴木後，為了確認每個人的棋力水準，冴木提議下一對四指導棋，讓大家熱烈地搶成一團，沒能優先搶到機會的孩子也跟著擠在桌子旁圍觀。

對弈開始沒多久，一個梳著俏麗馬尾的女孩走到進藤面前，白皙臉蛋上浮出羞怯的紅暈。

「那、那個……」

「嗯？你想說什麼？」進藤露出親切微笑詢問。

「我從以前就非常喜歡進藤老師了，聽說您今天會來，我昨晚高興到都睡不著。」女孩鼓起勇氣舉高手中的小紙袋。「這個是我的心意，請您務必收下！」

「呃…這……」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進藤有些不知所措。原本專心觀賽的學生們紛紛移轉視線，發出起鬨的歡呼聲。

「可是我們職業棋士按規定不能隨便收東西……」

「棋院沒有禁止棋士收禮物吧？」冴木停下提子的手插嘴道。他記得每年情人節，棋院都會湧進大量指名給進藤跟塔矢的巧克力，就是不知道他們最後有沒有帶回家。

進藤努力維持臉上的僵硬笑容，悄悄挪動身體用力踢了冴木一腳。

給我閉嘴！

「我會很快考取院生資格，然後再當上職業棋士，跟進藤老師站在同一個世界裡的！請您一定要等我！」

舉著紙袋的手沒有放下，女孩像是懷抱必死決心，堅持要把禮物送到進藤手裡。

「那個……」

不想在眾人面前拒絕得太過直接，傷害少女情竇初開的心，但也實在沒膽量收下會惹怒戀人的告白禮物，進藤為難地思考著婉拒說詞。

「嗯？原來是塔矢啊。」

餘光感覺到有個視線來自走廊，冴木抬起頭，就發現塔矢一言不發地站在教室門口，清冷模樣與平常無異，但今天似乎還帶了點肅殺的氛圍。

「咦？」進藤一驚，也跟著慌忙看過去。

「是塔矢棋聖耶！」

「好帥喔……」

「天哪，是我喜歡的類型！」

「可不可以請他簽名啊？」

一天之內連續有兩個圍棋界的大人物光臨，學生們難掩雀躍，只是礙於塔矢自身的強大氣場，大家只敢待在位子上遠遠觀望，嘴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他是本因坊，我才是棋聖，你們這些臭小鬼先給我把頭銜搞清楚！進藤暗暗在心裡握緊拳頭。

「芹澤老師的研究會快遲到了。」雙眼緊盯著進藤，塔矢淡淡開口，表情沒什麼起伏。

「喔好……」進藤匆匆應和，轉頭對冴木說：「那這裡就交給你了。」

接著他稍微彎下身，和女孩平行視線，略帶歉意地笑著把禮物推回去。

「不好意思，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但禮物我不能收，真的很抱歉喔。」

沒等進藤踏出教室，塔矢已經先旋過身朝大門方向走，並拋下一句相當有魄力的催促。

「還不走嗎？」

「來了啦，你等我一下。」進藤急忙衝出教室追過去。

「塔矢還是跟以前一樣氣勢很強啊……」

望著現任本因坊快步離去的挺拔背影，筒井由衷發出讚嘆。

我看他比較像是在宣示所有權吧。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兩人祕密戀情的冴木，在心裡吐了吐舌，順便為同門後輩默哀。

□

「不是跟你說不用特地跑過來嗎？」

好不容易追上走在前方的塔矢，進藤連球鞋都沒來得及穿好，其中一隻還半踩在腳下。

「我要是不過來，你搞不好就要被別人求婚了。」塔矢睨了身旁的人一眼。

「胡說什麼啦！」

「以後不許踏入這裡。」吃醋中的塔矢本因坊直接頒布校園禁止令。

「喂！塔矢亮！」這種不由分說的處罰太過霸道，進藤忍不住大聲抗議。

「反對無效。」

「那要是學校找我回來演講呢？」

「我會陪你一起出席。」塔矢斬釘截鐵表示。

「……你這個人真的很誇張耶，到底有誰的醋是你不吃的？」

不理會進藤的吐槽，塔矢打開計程車車門後，一把將他推入後座，自己也緊跟著坐進車裡，然後對司機說出自家地址。

「不是要去研究會嗎？」為什麼要回家？

「芹澤老師今天人不太舒服，研究會臨時取消。」雙手環在胸前，塔矢臉上的陰鬱神色依然凝結。

「那你怎麼不打電話告訴我就好了。」

「本來是想去學校接你，然後一起在外面吃晚飯的，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塔矢沉著嗓音說。

情侶間的吵架經常火光四射，卻很少冷戰，而通常可以最快速平息塔矢妒火的方式只有一種。即便不下棋也足夠了解自家戀人的進藤，緊張得吞嚥了一下，用拆解未爆彈的驚惶表情看向坐在身側的人。

「……我明天是有比賽的喔。」

趁著還在計程車上，諒對方也不敢做出什麼荒唐舉動，進藤抓緊機會展開談判。

「放心，我會好好注意的。」塔矢轉頭回望戀人，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

「你要注意什麼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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