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布朗陶家

菈塔托丝打开了大厅的正门，想象中跑来迎接的休露丝并没有出现。

人呢？不在吗？菈塔托丝看向地毯，妹妹常穿的鞋子一双不少，家常的拖鞋倒是不在。

菈塔托丝走到大厅里，四处张望了一下，大声喊道：“露丝！你在家吗？”

随后，书房里顿时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还有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菈塔托丝皱了皱眉。难不成这家伙大白天的和尤卡坦在书房里行事？那可是布朗陶家处理政务的地方。休露丝姑且不论，尤卡坦是绝对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菈塔托丝轻轻靠近书房，侧耳聆听。

“……快啊！走窗户走！不然被发现了你和我都有大麻烦……”

“小姐，我觉得她已经发现了……”

“啊？”

“家主她现在已经在门外了……”

既然被发现了，那也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理由了。菈塔托丝面无表情地打开书房的门，背对着自己的休露丝惊得浑身一颤，连忙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极其不自然的笑容。

“姐姐欢迎回家……怎么比说好的早了这么多……”

菈塔托丝的视线越过休露丝，看向站在窗户口的莫希。莫希沉默着，神情不太能看得出来情绪，但明显不那么慌张，也不带敌意。

“休露丝，怎么回事？”

“我跟莫希是朋友啊，我就邀请她来一起玩……”

“来书房玩？”菈塔托丝反问道。

她早已叮嘱过休露丝不允许和希瓦艾什家有关的人私下来往。倘若希瓦艾什家有一丝对布朗陶动手的想法，休露丝作为薄弱环节必然首当其冲。有了之前的教训，菈塔托丝更加严格地限制了休露丝的人际来往，休露丝知道错在自己，所以也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当然，那是菈塔托丝之前的想法。此时的她当然不会再抱着这种把希瓦艾什家当暗敌的心态来防范。

但即使如此，这件事也得好好问清楚。和莫希有关的，可不止一个恩希欧迪斯。

即使不是莫希，随便让外人参手自家政事也不是小事情。

面前的妹妹正支支吾吾地帮莫希做辩解。菈塔托丝打断了她，“你先回房间里。”

“那莫希呢？”

“她留在这。我有几句话要跟她说。”

“喂！姐姐你……”休露丝刚想反驳，抬头却碰上菈塔托丝严厉的目光，意识到此事并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你别太为难莫希。是我把她带过来的，帮忙写信也是我让的，有什么事之后来问我我都告诉你行呗？”

“确实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和你说。你先回自己房间，把事情问清楚之后，我当然知道怎么处置她。”

语气很凶，不过大多是装给莫希看的。此外对于妹妹屡次不听自己劝告这件事，菈塔托丝多少也有点不满，偶尔凶一次说不定也不错。

休露丝带着一脸担忧的表情看了一眼莫希，轻轻地关上门。确认休露丝没有留在门口偷听后，菈塔托丝双手插在口袋里，一步一步地向莫希走去。

莫希被菈塔托丝的气势逼的向后挺了挺身子，但没有后退。

菈塔托丝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一直靠近到双方伸出手就能够碰到对方的地步。菈塔托丝盯着莫希的眼睛看了几秒，很无趣地说了一句：“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不，没有……”莫希看上去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菈塔托丝。她的语气里透露出踟躇，她的目光微微偏向一边。

“休露丝说的都是真的么？”

“是的。是小姐把我从希瓦艾什家带出来的。今天来书房，让我帮她写一封信。”

菈塔托丝拿起书桌上摊开的一张信纸，信尚未写完，内容大概是向希瓦艾什家请求布朗陶家境内的铁路管控权和经营权，还有希望扩大布朗陶贸易出口云云。语言委婉，用词得体，含蓄中不乏尖锐。不过说的倒是些连菈塔托丝都不敢在三族会议上提的事。不是休露丝的字迹，也没有署名，大概是等完成之后再由休露丝誊写。

若是直接由休露丝来写，恐怕会写成对希瓦艾什家的檄文。

实话实说，这封信写的还不错。

菈塔托丝把信放到一边，用余光瞥了一眼莫希。莫希注意到了菈塔托丝的视线，轻轻把手握紧又松开，没有回应。

紧张，却不知为何紧张。如今她连自己是否算愧对布朗陶家都有些迷茫了。休露丝自然是说了许多宽慰的话，甚至拒不接受她的道歉，但莫希自己并不能这么简单地放下曾经做过的一切。

“罢了，这戏也没有演下去的必要了。”低着头的莫希忽地听见这样一句话，略带吃惊地抬起头，正对上菈塔托丝的视线。菈塔托丝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眼神里流露出的情绪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

“您……”

“时间宝贵，我直接说了吧。我一点儿也不反对你待在布朗陶家——事实上你刚来的那天我就已经知道了。至于参政的事，反正那段时间我已经全权教给休露丝打理，怎么用人是她的事，我管不着。”

说的基本上是事实，但未必是真心话。不过这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看人是菈塔托丝最引以为傲的本事。到底是来布朗陶刺探情报还是真心想要留下，她一看便知。除了一个恩希欧迪斯，她还没失手过。

“马上休露丝处理政事的机会会越来越多，有个心腹总是件好事。一心一意为布朗陶家做事的人，我自然不会去多嘴什么。至于你，”莫希刚打算说些什么，菈塔托丝抬手示意她先等一等，“平常跟好休露丝，但也不要靠的太近。布朗陶家上上下下对你有意见的人不在少数，要是你不想休露丝被什么麻烦的家伙缠上，从今天起，这种未必要在书房里做的事情，大可移到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去。”

莫希顺从地答应着，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感激，她恭敬的态度甚至让菈塔托丝有些意外。

“虽然现在说有点晚了，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一句——”语调逐渐下沉，刚刚和善的模样减去大半，菈塔托丝突然盯着莫希的眼睛发问：“耶拉冈德在上。你是否出自真心地愿意辅佐休露丝，作为她的朋友、她的羽翼，守护其身安全，不怀欺诈之心？”

莫希被菈塔托丝突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只来得及点点头。

菈塔托丝对这样的回答显然不满意，仍旧死死盯住莫希的眼。莫希的瞳仁里倒映出她的样子，冷漠而可怖。

“耶拉冈德在上。我愿向神起誓，我所言并无虚假。”

“……那就好。”菈塔托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刻不耽误地转身推门离开。

“那个，小姐她……”

“没事。我还能把我妹妹怎么样么。”菈塔托丝说完，回头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好好尽心尽力守护着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门被随手掩上，透过门缝，莫希略带担忧的视线停留在菈塔托丝消失的地方。

“我的好妹妹，在生闷气吗？”菈塔托丝推开卧房的门，脸上挂着愉快的笑。

“才没有！又不是小孩子。”

房间里的休露丝坐在床沿上，双手撑在两边。听了姐姐的调侃，本来没生气现在看上去也像在生气的样子。

“……喂。莫希她怎么样了？”然而生气的神色只是一时，休露丝瞬间回到了担心的样子。

“她没问题。我试探了她两下。以后她会是你的一个好助手。”

“嗯。”休露丝答应了一声。

“……”

“……？”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沉默。

菈塔托丝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一抹微笑。

“姐，没了吗？”先前看姐姐那副样子，休露丝还以为多少会被训斥两句。

“算是吧。”

“姐你怎么一直在笑……”因为那“该死的恩希欧迪斯”，休露丝已经很久没有见姐姐笑这么久了。这一来，反倒有点古怪。

“那是因为你呀，休露丝。”菈塔托丝伸出手，按在休露丝的手背上，这种反常的举动让休露丝的两只耳朵直直地竖了起来，“我已经决定了，等春天来临，由你替我管理布朗陶境内的一切事务。来年冬天的大典开始之前，家主的位置就由你接手。而那之后——我就离开布朗陶，去别的地方。”

随着每一个字从菈塔托丝的嘴里吐出，休露丝的瞳孔就睁大一份。她啪地把手从菈塔托丝的手掌里抽出来，跳到了房间的地板上。

“姐姐？……姐姐你……”休露丝看上去有些发抖。菈塔托丝轻笑着看着她，仿佛在棋盘上看到了一着妙手。

休露丝却突然猛地扑了过来，紧紧抓住菈塔托丝的肩，晶莹的眼泪随着大吼声落到菈塔托丝的胸口上：

“姐姐你一定又是被那个混蛋逼迫的对不对！他这次对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拿我威胁你了？”

“哎！松手，很疼的。”因为抓的太紧，休露丝的指甲隔着衣服也让菈塔托丝感到疼痛。

“肯定是这样对不对！他把你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对你做什么了？他没对你怎么样吧？他……可恶，我要把他……”

“冷静一下。这是我自己下的判断。和恩希欧迪斯没有关系。”菈塔托丝没料到休露丝会是这个反应。她收起笑容，摸摸休露丝的脑袋，不管她愿不愿意地拽着她坐下来。

看到妹妹的泪水还未止住，菈塔托丝伸出手，帮她拭了拭脸颊。休露丝别开脸去，看样子是完全没相信菈塔托丝说的话。

“好了。我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你。况且他还没大胆到真的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菈塔托丝想起了那天夜里聊的许多东西，轻轻呼出一口气。“听我说，谢拉格现在处于非常危险的时期，这点恩希欧迪斯说的一点不假。希瓦艾什家没那个能耐真正一统雪境，所以需要布朗陶家的协助。”

“那姐姐你就非得任他摆布……”

“不，我是自愿的……大半算自愿吧。”菈塔托丝再次握住休露丝的手，有点发颤，有点冰凉，“我就是为了搞明白咱家到底差在哪，才自愿受的那些气。学东西，哪有不受委屈的。”

“那这和……”

“听好，休露丝。”菈塔托丝打断妹妹的话，一只手扶住休露丝的肩膀，让她看向自己，“恩希欧迪斯虽然说的好听，归根到底还是要布朗陶帮他干活和分压。既然在雪山事变里输了，我们没有在这次合作里不处于下风的理由。你觉得这样下去，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多久？布朗陶家背地里骂我叛徒的人已经多到不必去计数了。将来总有一天……”

“那我来不就行了！”休露丝挣脱菈塔托丝的手，又站了起来，“我去服侍那个恩希欧迪斯，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我都按你说的做不就好了吗！反正……你以为他们对我的评价有多好吗？”

菈塔托丝抬头看着激动的休露丝，眼神复杂。

“我才不在乎那些人怎么想！”休露丝继续喊着，眼泪再一次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从脸颊两侧划过，“他们要是想来害我，有尤卡坦和莫希在呢。对恩希欧迪斯怎么说怎么做我全听你的，我要是做的不好你像爷爷一样骂我都可以……”

虽然他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尽管休露丝一直有容易激动的毛病，但菈塔托丝还从未见过妹妹像这个样子，一边哭，一边说这些平常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

菈塔托丝抬头望向哭喊着的妹妹，一时有些恍惚。

“你就那么，不想当家主吗？”

“一点都不想！因为……”休露丝抽泣了一下，从耳朵尖就能发现她发颤的很厉害，“因为当家主的应该是姐姐你啊！我学那么多烦死人的政治知识，只是想帮上姐姐，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能为布朗陶家做点什么……要是我当上家主，你却不在了，不就没有意义了吗！咳……咳咳……呜……”

仿佛现在才想起来丢人似的，休露丝用袖子粗暴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随后猛地坐回床上，一抽一抽地喘着气。

菈塔托丝无言地坐在她身后，看着休露丝微微抖动的肩膀。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过了许久，休露丝回过头问道，眼睛哭的通红，“我替你顶罪，或者让你偷偷留在布朗陶家什么的……”

“没用的，骗不过那群精明人。我菈塔托丝也没有卑劣到拿自己的妹妹顶罪。”

“那……那就……”背对着菈塔托丝的休露丝拼命地思考着，可惜似乎并没有什么结果。

“露丝，我的好妹妹。”菈塔托丝挪动了两步，贴近休露丝坐下。“如果谢拉格覆亡，布朗陶将不复存在；若布朗陶支离破碎，那我们都会失去容身之所。我以平等的地位，去和恩希欧迪斯合作，而你则替我守好这个家。这难得还不是最好的选择么？”

“……”休露丝找不出反驳的话，只能蜷缩起来，抱住自己，不去看姐姐的脸。

菈塔托丝从身后贴上休露丝，双手环绕着搂住她。怀里的休露丝猛地一颤，过一会传来了压抑着的噫噫呜呜的哭声。

“休露丝，布朗陶得以存在至今，是因为什么？”

“……”

“回答我。”不见回应，菈塔托丝又轻轻补上一句，“算我求你了。”

“……因为我们……总是在做……呜……最……”哭的有点喘不上气来的休露丝断断续续地回答着，声音听上去很不情愿。

“因为我们总是在做能获利最多的事。”菈塔托丝替她说完。“所以现在，我们必须这么做。”

怀里的休露丝不再答话，菈塔托丝也没有松开抱着休露丝的手。两人这样贴在一起许久，房间里只有休露丝抽咽的哭声。

直到两人已经能透过衣服感受到对方体温的地步，休露丝的哭声才渐渐消停下来。

“哭够了？”菈塔托丝恢复了平日里开玩笑的笑容，“上次这样在我怀里哭这么久是什么时候？”

“……哪有上次。”声音有点沙哑，满是哭腔。

“要我提醒你吗？小时候我被爷爷罚跪，你找他去说理那次。”

“不记得……”这句话当然是撒谎。那件事她记得可清楚了，当时她趴在姐姐身上哭了好久，结果还是被罚的菈塔托丝安抚了她半天。

“以后当了家主可不能再这样哭了。”

“我当然知道！”休露丝转过身来，从菈塔托丝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被菈塔托丝挑动了两句，休露丝渐渐恢复了点元气。尽管眼角还挂着泪痕，声音还有些许喑哑，但她已经不是那个把情感放在责任之前的小妹妹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休露丝问，“恩希欧迪斯需要的是布朗陶家的协助吧，你辞去家主位置真的没关系吗？”

“要是单纯想利用布朗陶家的话，光是那一纸协约我们已经无力反抗了。”尽管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但说出口来还是令菈塔托丝心里一阵难受。“他希望的是有一个能在没有任何沟通的前提下，和他一拍即合的人。”

只要实际上没有暗地里交流，那么就不用怕反对者拿出证据。同时与布朗陶家和圣女心意相通，希瓦艾什家的改革政策将会理所当然地顺利推进。

“但他要是以为我会这么乖乖就范就错了。”菈塔托丝一转之前失落的模样，露出狡黠的笑，“我去做那些事情，怎么可能不被记恨。我用一年时间换得希瓦艾什家的信任和布朗陶家的兴盛，让谢拉格的改革和兴旺离不开我们。在这种时候，我将悄无声息地退场——而接替家主位置的你，就更能有把握和他要求平等分配利益。”

“等到那时，没有人会质疑你的能力，只要控制好平衡，谢拉格和我们都将化险为夷。”

菈塔托丝的声音里透露出期冀和信心。休露丝望着姐姐的眼睛，点点头。

那之后，她们又聊了一些具体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可能面临的困难。直到太阳划过头顶，落到西边的群山上，菈塔托丝才推门离开卧房。

房间里的休露丝挥挥手，与姐姐告别。夕阳从窗户洒下火红的光，铺满了整个卧室，盖住了休露丝小小的身影。她背对着夕阳，低着头，影子拉的很长，映在刚刚关上的门上。

“姐姐……”她轻轻呢喃着——

“你没能骗过我啊……”

未能及时归巢的羽兽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啸，回响在群山之间。

房间里，蜷缩着身体的少女，抱着头，静默着。

幕间

菈塔托丝关上门，听了一会儿动静后，尽量小声地吁出一口气。

“骗过去了吗……”她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欺骗自己的亲妹妹，除去小时候的胡闹以外，这似乎是第一次。

严格来说不能算作“欺骗”，她只是刻意避开了讨论一种可能——如果她说的一切，已经被恩希欧迪斯料到了，怎么办。

事实上菈塔托丝已经知道恩希欧迪斯猜到自己会放弃家主位置了。她所有的计划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

如何才能缩小损失，如何才能将利益最大化，如何在保全布朗陶家的前提下，尽量让谢拉格的改革顺利进行。这就是她从那一晚的谈话开始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不能与希瓦艾什家翻脸，不能惹恼长老院，不能激化与家内反对派的矛盾。

而且时间紧迫。所有动作都经不起耽搁。

她从爷爷那里学来的一条经验是，敢于付出大的牺牲时，往往能捕获最矫健的猎物。

彻底放弃自己所剩无几的名声，将剩余的权力竭尽所能地推进改革同时谋取筹码，最好能在一年之内把长老院的嘴堵住，拼命也要坚持一年。等到一年之后，彻查家内反对派，之后演一出邪不压正的好戏，由休露丝接替位置，驱逐“叛徒”，安抚群众，再参加完雪山大典，地位就基本确定。

到那之后，休露丝就不必扮演叛徒的角色遭人唾弃。只要自己攒好谈判的筹码，提高布朗陶家在恩希欧迪斯改革中的分量，以他的思路考虑，为了一点利益而与布朗陶资源内耗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这就是菈塔托丝的计划。这就是以“我的棋路已被看穿”为前提走的一步无懈可击的妙棋。只不过，这个计划缺失了小小的一环，那就是她自己被“驱逐”之后，该何去何从。一年的指导未必足够妹妹做出正确的判断，菈塔托丝也不想过早地放弃与恩希欧迪斯平等合作的机会。

“……实在不行就去给希瓦艾什家当侍从呗。”菈塔托丝自嘲了一句，被自己的话逗得莞尔一笑。

“家主？”

听到意料之外的声音，菈塔托丝收起笑容，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莫希带着疑惑的表情，在客厅远远地向菈塔托丝行礼。

“不，在布朗陶家不需要这种礼节……”菈塔托丝几下快步走到莫希面前，“刚刚听到的话，不允许跟休露丝提起。”

“是。”

菈塔托丝盯着莫希看了几秒，转身向大门走去。

“休露丝要是问起我去哪了，你就说我去山脚新建的工厂看看情况。”她回头留下这句话，手按下门把。

“请等一下！”莫希突然喊道。

菈塔托丝没有回头，手依旧搭在按下去一半的门把手上。“什么事？”

“请问……您是要去见恩希欧迪斯吗？”莫希极短地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发问了。

菈塔托丝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一样。

“您真的没事吗？需要莫希……”

唐突的门锁啮合声打断了莫希的话，菈塔托丝推开门，回头看向莫希，目光冰冷。

早春呼啸的寒风迅速灌进了屋子，寒意在屋内蔓延。

只听得见风声。

“……是。莫希明白。”

菈塔托丝打量了几下低落的莫希，眼神逐渐缓和，但依旧一言不发。

一声响亮的关门声，隔绝了凛冽的寒风。

莫希望向窗外。夕阳已然落下，天黑了。

尾声

“啊！小心一点，不要梳那么紧。”

“对不起，家主，刚才我……”

“行啦，都说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喊我露丝就好。好了吗？来，我给你梳。”

卧房里，休露丝和莫希正像往常一样互相梳妆。说是梳妆，实际上两个人都没有化妆的习惯，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梳”上。

“不，家……露丝，今天还是算了吧，我自己来。”莫希提出反对，“时间快到了。”

而今天则与往常不太一样——雪山大典，就在今天进行。

“嗯……好吧。莫希你的头发梳起来真的很费时间。”

“……”正收拾东西的莫希闻言，动作停顿了一下。

休露丝的表情慌乱了起来：“诶！我没有让你把头发剪短的意思啊！虽然费时间但是梳好了真的很柔软很漂亮的！”

“夫人，时候不早了。”

尤卡坦打开房门，等候在门口，“而且，有一位客人想见见你。”

“推掉。不是说时候不早了吗，哪有在大典前瞎胡闹的道理。”一反之前与莫希交谈时的态度，休露丝干脆而冷静地拒绝了，“快赶出去。等大典之后再说。”

“可是……”

“都说了赶出去。什么客人还能比大典重要？”

然而接下来响起的声音，却让休露丝瞪大了眼睛，尾巴上刚梳理完的毛发瞬间炸开。

“我才走几天，就这么不受待见了？”

门外，尤卡坦侧着身子，一个平常侍从打扮的人从一旁迈着步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姐姐？！”

“好久不见，虽然才过去半个月。”

休露丝快步走到门口，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菈塔托丝虽然只隔了十天，却大有一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先别急着嘘寒问暖了，”菈塔托丝趁休露丝组织好语言之前说道，“时候不早了，对吧？我只是不放心我的好妹妹，回来叮嘱她两句话罢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菈塔托丝这次回来远不是她嘴上说的这么轻松。要是被那群不安分的人发现雪山大典前，家主竟然与被视为叛徒的前家主会面，对刚刚上任不久的休露丝来说影响将会非常恶劣。半个月前，菈塔托丝还自导自演了一出被逼退位的好戏。

正因如此，没有万全的准备，菈塔托丝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她这一身打扮就是最好的证明。

“打扮的不错。就是说话还没个家主样子。”

“在家里也没外人，怕什么……在外面我会注意的。”

“要说的话和要做的事都背完了吗？”

“早背完了！你走之前就背完了。现在让我背给你听都行。”

菈塔托丝笑着呼出一口气，露出满意的神情。

经过将近一年的指导，休露丝也算是能够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了。虽然在阴谋诡计上始终比不过菈塔托丝，但或许以后的布朗陶能够摆脱爷爷的那套说法，不再靠斤斤计较的小心思取胜。以休露丝的风格办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能意识到这一点，彻底为菈塔托丝的反叛心思找到依据的，还得多亏了一年前罗德岛舰上的那个夜晚。再往前，也得感谢罗德岛的入局改变了谢拉格和布朗陶的命运。

所以，菈塔托丝为自己找到了合适的归所。

“休露丝。”菈塔托丝凑近妹妹，休露丝领会意思，将耳朵靠了过去。

“还记得你之前去过的那艘陆行舰吗？我将要动身前往那里。”菈塔托丝耳语道。

“诶？！”休露丝惊叫出声，随即压低声音，“为什么？！那我们岂不是……”

“办个手续就回谢拉格而已，还得托恩希欧迪斯的关系。别老想着见我，多为自己想想，为谢拉格想想。”

“我知道。”休露丝答应着。“那以后……我们还有可能见面吗？”

“我会写信给你。”

对于这种卑鄙的答复，休露丝也只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差不多了，走吧。更详细的情况，我会在信里告诉你。”

“嗯。”

“不许哭。”

“没哭！”

休露丝赌气似的推开菈塔托丝，走到门口，然后突然停下脚步。

尤卡坦默默看着休露丝，莫希被堵在了房间里，提着行李不知所措，菈塔托丝面无表情地站着。

“姐姐。”

休露丝掐着门框，另一只手狠狠地握着拳。她停顿了好久。

“我走了。”

她说完这句话，披上尤卡坦递来的外套，抬起头，离开了。

雪山大典啊。菈塔托丝从窗边看着渐渐远去的休露丝，这样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呼出的气在窗上凝了一层雾水，菈塔托丝伸出食指，一点一点慢慢地擦掉，然后再哈上一口气。

虽然特意设计出让妹妹驱逐自己的那出好戏，但菈塔托丝仍然难以放心。一年前，休露丝和莫希在雪山大典上做出的事情，被视为布朗陶家的耻辱。当然了，那时候做家主的还是菈塔托丝，所以同样也算是菈塔托丝的耻辱。

休露丝上任才不过半个月。能否获得认可，能否平衡谢拉格与布朗陶的利益关系，能否在失误后成功控制舆论和非议，都还是未知数。

布朗陶家现在，能以“外人”眼光打量谢拉格的，还只有她与休露丝两人而已——啊，还有莫希。因此菈塔托丝曾经承担过的压力，休露丝也将无可避免地面对。只不过，妹妹比自己更坦荡，更率直，也更受欢迎。或许在这个时代，只有休露丝才能率领布朗陶家重新兴盛也说不定。

啊，算了，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菈塔托丝把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这样想着。我已经从“布朗陶家”退场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夫人。”尤卡坦的声音将菈塔托丝从沉思中唤醒。

“我知道。”菈塔托丝转过身，戴上兜帽，“我已经停留得太久了。走吧。”

尾声

喀兰贸易的大厅，一如既往的空旷。仿佛如此大的空间，就只是为了那一个人赏心悦目。

只不过，除了一如既往在上座坐着的那个男人之外，大门处正不疾不徐地走入一个人影。

春雪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她身上的衣服随着她走路时的摆动而忽明忽暗地闪烁。她的步子迈的很大，身上的雪随着她的步伐洒落在两旁。

当她从明媚的阳光里走入大厅的阴影，她的样子才变得清晰。

“你来了。”座椅上的男人问候道。

她露出得意的笑。

“罗德岛外派干员，菈塔托丝。”

“罗德岛外派干员，银灰，在此等候多时。”

谢拉格的雪，从春天的第一抹阳光照耀时开始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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