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象徵希望的朝陽，進藤向來更喜歡夕陽。

孩童時期，那是代表放學和自由的號誌，他不必再被鐘聲拘束在課堂上，可以盡情與朋友在學校操場、社區公園奔跑，恣意揮霍用不完的精力。

長大之後，夕陽之於他多了點落寞的意味，成長過程裡經歷的挫敗、辛酸、感慨、別離，會在橘紅與深藍色彩交錯之際不經意地被勾起，而後隨著燃盡的太陽悄然墜入地平線之下，無聲無息。

在進藤還是少年時候，每回輸了重要棋賽，他會在隔天給自己放個假，視懊惱程度決定要去巢鴨本妙寺，或者跑到更遠一點的因島，找他的圍棋啟蒙老師聊一聊。

後來他身邊有了塔矢，這個把他視為畢生勁敵的棋壇資優生，不只霸占他棋盤對面的位置，也強勢徵收他的人生，成為他在圍棋、生活甚至感情上都無法割捨的重要伴侶。在塔矢陪伴下，進藤摸索出緩和輸棋情緒的方法，慢慢戒掉偶爾鬧失蹤的毛病，取而代之地，他變得喜歡跑到棋院頂樓看夕陽。

爺爺剛病逝那陣子，進藤表現得異常堅強。由於是預期中的離別，他和塔矢還特地搬進爺爺家同住一個多月，感情相當好的祖孫倆把該說的話全都說盡，喪禮上也真切地哭了一回，自認沒有留下任何缺憾。

但進藤結束喪假重回棋賽沒有多久，就敏銳察覺到他的狀態不若以往，尤其是集中力變差。每當進入黑白子正式交鋒的中盤局面，思緒就會開始變得混沌渙散，倒也並非真有什麼具體事物在腦海中亂竄，但進藤就是沒辦法專注思考對手可能使出的每一招棋步。十九路棋盤在他眼裡像懸浮在半空中的汪洋，連他應對擺下的棋子都跟著在水域裡蕩漾。

在高手雲集的頭銜賽上，沒有時間讓他蹉跎猶豫，除了幾個棋力明顯落差太大的對手外，進藤罕見地全吃了敗仗，甚至連棋力落後一截的和谷都差點把他逼入絕境。

「喂進藤，你搞什麼鬼啊？」

比賽結束後，和谷等在洗心之間外質問對手。他今天卯足全力依然被阻斷名人循環賽之路，但奪走他白星的進藤本因坊顯然根本心不在焉，讓他覺得被小看了一般，心裡非常不舒服。

「抱歉……」進藤只是坦率地向好友道歉，對於自己的失常沒有多做辯解。

看著臉色深沉的進藤，原本滿肚子氣的和谷反倒冷卻下來。他知道進藤前陣子休假的原因，也理解他和家人間的緊密連結，但職業棋士不只看重棋力，更需鍛鍊強韌心志，才能無論遇到各種風雨險境都不動如山。從成為院生起，和谷一路看著進藤成長茁壯，清楚他的堅強，卻鮮少看過他這般脆弱。

儘管不應該隨便插手別人家務事，但……

「你整個人都很不對勁耶，是不是應該再多休息幾天啊？」和谷忍不住開口勸慰好友。

「我沒事啦。」難為情地笑著，進藤自嘲說道：「下出那種棋實在太丟臉了，還好今天的對手是你。」

「你什麼意思啊！」

和友人笑鬧一陣之後，進藤趁著沒人注意，偷偷從樓梯間溜上頂樓，靠坐在圍牆下等待明亮天空染上金色霞彩，同時在心裡反覆排序剛才那盤棋。

進藤不知道他究竟怎麼了，明明心裡想的是要快點振作起來繼續贏棋，恍惚的無力感卻如影隨形，他抬頭茫然望向在澄澈蔚藍中飄移流動的雲朵，只覺得有股鬱悶梗塞在胸口。

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城市喧嘩，和樹梢上陣陣蟬聲共鳴成有溫度的白噪音，將他輕柔包裹在這個無人打擾的露天空間裡。

這時手機震動起來，是塔矢。

進藤猶豫了幾秒才接起電話。

「你在哪裡？」對方劈頭就是一個乾脆問句。

「在棋院，頂樓。」他簡單扼要地回答。

「知道了。」

迅速結束通話後，進藤繼續看著天空發呆。

等等塔矢八成就會風風火火跑上來，指責他不說一聲到處亂跑，可能還會罵他今天的棋太過散漫……不過這些暫時不重要，進藤消極地想。

今天是個好天氣，他覺得自己可以等到一個完美的夕陽。

□

半個小時後，先前打電話給他的人出現在樓梯間門口，進藤和他視線相交，眼波流轉著平穩情緒，清淺笑容掛在臉上。

塔矢的態度未如預期，既不惱怒也不著急，他只是緊緊捕捉住戀人目光緩慢走近，然後屈膝蹲在他面前。

「怎麼跑到這裡來？」他柔聲詢問，口氣溫和得像在擔心迷路的孩子。

進藤嘴角向上勾起一點弧度。「我想來這裡看夕陽。」

確認手錶上的指針，再抬頭看看天空，塔矢嘆了口氣。

「你想談談嗎？」

「晚點再說吧。」進藤搖搖頭，笑著拒絕。

塔矢轉身靠坐在戀人身旁，伸手握住他擺放在腿上的微涼體溫，等感受到進藤也回握他之後，才稍微放下一顆懸吊的心。

今天他和進藤約好棋賽結束後直接回家碰面，卻在半路上接到和谷打來的電話，平時沒什麼交情的兩人起初交談得有些尷尬，直到和谷提起進藤今天的荒腔走板。

其實塔矢並不贊同進藤這麼快就回到棋賽上，他深知親人離世會對進藤造成多大衝擊，即便他至今尚未有過這樣的悲痛體驗。失去爺爺，塔矢也同樣傷心難過，但他明白自己所感受到的痛楚，絕對不及戀人的萬分之一。

某個部分的進藤有著他望塵莫及、十足細膩的一面，這段時間塔矢以家族親友的身分陪在戀人身邊，看著他強打精神，也看著他哀傷落淚，進藤越是笑得自然，塔矢就越擔心，害怕他會在下一秒崩潰碎裂。

比賽失常是可預見的結果，更令塔矢擔憂的是，進藤會在弄清楚真實的心情之前，就先迷失在棋局的勝負之中。

從小受到父親嚴格訓練，把全副精神投放在圍棋上的塔矢，懂得將比賽時的意識和平時的自我區隔開來，一旦確認無法專注下棋，他寧可果斷放棄參賽，也不會勉強投入一場註定會失敗的戰爭，這不光是對自身的要求，也是尊重對手的必備常識。

然而進藤向來單憑野性直覺在圍棋叢林裡橫衝直撞，雖然擁有他所欠缺的柔軟彈性，卻相對容易受到周遭氛圍感染，導致情緒影響行棋思路，如果沒能及時引領他回到正途，很有可能會從此一蹶不振。

盛夏的傍晚來得很遲，天色直到逼近七點才開始變換。

高溫烈日終於收斂起刺眼光芒，殘存火苗化作淺薄金黃，潑灑在藍色天空中，連帶渲染出整片冶豔絳紅。今日的太陽即將燃燒殆盡，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往西方垂降，每下沉一點，天空就哀悼似地滴落一些霧紫雲彩在黃昏畫布上，直到天空重新以穩重的靛藍覆蓋，宣示這個區域的白日喧鬧到此告一段落。

塔矢扣緊進藤的手，不發一語陪著他靜靜欣賞。

在最後一點夕陽被鄰近大廈的影子吞沒後，進藤才緩緩開口。

「塔矢……」

「嗯？」

「我今天下了一盤很糟糕的棋。」

「嗯，我聽說了。」塔矢加重緊握的力道，拇指輕貼著進藤的手背來回摩娑。

「最近幾場棋賽，我也輸得一蹋糊塗。」嘴裡雖然這樣說，卻不見絲毫懊惱神色。

自我調侃到一半，進藤笑了出來。「還被森下老師念得好慘。」

「你只是……需要一點時間重新調整步調。」塔矢轉頭注視身邊的人，臉上滿佈擔憂。

「等等回家陪我覆盤吧？」沒有移動視線，進藤提出邀約，眼裡映照出剛掛上天際的星芒。

「嗯。」

「晚餐……吃拉麵好嗎？」

「都聽你的。」塔矢寵溺地應允。

進藤這時才側過頭，對戀人露出一個真摯愉悅的笑容。

他已經把對生命消逝的所有不捨與哀愁，通通交付給夕陽送到世界的另一端。進藤如釋重負地想，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不管是佐為，還是爺爺，直到那天來臨之前，他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必須完成。

他要持續在圍棋的道路上尋求神之一手，和他最愛的人一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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