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静静拥抱了一会，香穗子慢慢起身，从琴箱里拿出小提琴。

“稍微有点紧张呢。”

“就当我是南瓜好了。”

可是万圣节早过了，南瓜不会笑，猫才会笑。志水坐在地上，像猫一样坐着，就差一条卷起来的尾巴——她又想起森林广场的那只猫。不能在他面前拉琴的时候，她为它拉琴。

“ケイイチ……”

她呢喃着猫的名字，闭上了眼睛。琴声从弓和弦的恋爱中自然地流淌出来。技巧方面她不如月森，刻苦程度也不如，但香穗子是她自己——拜月森所赐，她的小提琴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一直以来，她独立地不依靠任何人地走自己的路，没有受到他的影响。她的技术，她的感性，她的琴声中包含了她的一切。在猫的面前她没有任何压力。猫不会嘲笑也不会指责。猫坐着听，趴着听，翻滚露肚皮听。她刚练熟，还不是很有自信，但在猫面前没关系——她含着笑，灵活地舞动手指。经过长期的艰苦训练，她的手指已经变得很灵活了。

她一遍又一遍反复拉她的课题曲，完全没有注意到端坐在地上的志水的表情。如果她看一眼就能发现他满脸通红，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痴痴地凝视着她。那样她或许会害羞起来——可是她没有，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了。

“Bravo！”

终于她停下来，放下琴弓。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清楚母亲是否已经回来了。她练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更久？她早已习惯了不间断的练习。因为月森说不能松懈，要磨练自己的意志力，演奏家需要足够的体能才能应对将来的各种演出——五年多的时间，月森教给她的那些事已经渗入了她的骨髓之中，再也不会忘记。他是老师，是前辈，也是朋友——虽然她的决定不会改变，拿起琴弓时也没有迟疑，但在练习结束疲倦感袭来的时候莫名又想到了他。不论发生什么月森都会一如既往地练习，任何事都不会牵绊住他，影响他对理想的追求——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得很清楚。

“我应该录下来的……”

香穗子这才想起来地上还有一个人在。她在燃尽的恍惚中忘记了一切，连志水在她身边的事都忘了。突然听到他的声音，突然看到他，她又恢复了恋爱中的年轻姑娘娇羞的样子。

“啊……我，只是练习……还没有练得很熟……”

“不，香穗已经是很棒的演奏家了……难怪月森学长提到你的时候……啊！”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才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把什么不好的东西甩出去。

“这就是维也纳音大音乐表演专业的实力吗……的确比星奏的大学更强……不，或许只是因为是香穗，可是……香穗去追月森学长所以……”

她把小提琴放回琴箱，抱住了他。

“不论在哪里，我都是我。就像不论什么样的志水君都是志水君。我们不管身在何处都不会停下脚步。无论经历了什么，无论旁枝末节的东西变成了什么样，我们的本质都不会变。”

“嗯……”

她凑过去吻他。只是嘴唇相碰那样的程度，感受柔软的嘴唇，分享呼吸——仅仅如此。她贴在他身上伸了个懒腰，亲昵地蹭了蹭，又把小提琴拿了出来。

“如果真的很喜欢我的音乐，这时候应该说encore吧？”

“是呢……没错，encore！”

她笑了，想到一首高中以后就没有再拉过的曲子。平时没有合适的机会，也没有那个必要，但她还记得。在那些拼命寻找答案的日子里，她心里想着他，呼唤着他，可是没有去找他，只是一遍又一遍拉这首曲子。在她练熟之前香穗子就已经不再和志水来往了，她练习的时候他也没有再来。根据学院的传说，练熟了这首曲子然后心里想着对方的话，乐曲的旋律就能唤来两心相许的命定之人。然而传说是假的，谁也没有来，只有那只猫一直陪伴她。她甚至自嘲过，是不是她的命定之人就是那只猫，有一天猫长大了会变成英俊的少年来迎接她——怎么可能呢，想象出来的童话从来都不会变成现实。

“要不要录音呢？我可以等。”

“啊，好的……”

她想她是真的不要脸，主动要安可，还主动让人家录音。可是她就是私心想让他记住，最好一遍一遍地听，连同她的样子一起刻进心里。等他拿起手机对她点头示意的时候，她用梦呓一样的声音报出曲名。

“《Salut d’Amour，Op.12》，Edward Elgar。《爱的礼赞》。”

她看着他，举起了琴弓。当年那个爱逞强又容易受伤的高中女生比谁都想到他身边去，却无法直接说明，只能用她的音乐传达心声。他曾经说过无论她在哪里，他一听就能听出她的琴声，可是她等了那么久，他从未出现。现在他就在她面前，她终于可以给他听这首曲子了。有技术和感性加持，她奏出的旋律比之前更加婉转深情。切分音进入A段，高音区，B段转入G大调，泛音过门，A段主题变奏，尾声。她的旋律里寄托了她的思念。一曲终了，她又把琴收了回去。

他一言不发，连bravo也没说，她也没有再说一句。她开门出去，洗了脸，去了厕所，然后下楼喝水。母亲已经在做饭了。

“妈妈，我来帮忙？”

“不用了，香穗子你上楼去——你的表情很怪，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也没有。”

她回到房间，志水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想可能是她的解释有问题，或是她有哪里忘记搞错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也没关系，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戴上耳机听音乐。她什么都听，不止古典，流行也听，New Age，摇滚……她专心地听，直到身体被抱住，才转过头去。

“志水君？”

“那是……为什么我没有意识到……我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都过去了。”

香穗子凑过去吻他，一边接吻一边把另一个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耳机里在放《Yesterday Once More》，这样听着歌接吻的感觉正好，如果不在乎他嘴里淡淡的盐味的话。他抱着她倒在地上，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应该去找香穗。那时候听到你的琴声，我就该去找你的。”

“那时候我小提琴拉得不好。虽然现在也差得远，至少比那时好多了。”

他摇摇头，双手捧着她的脸。耳机从耳朵里滑出来，可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塞回去。

“香穗答应我，明天一定要见我。”

“嗯，明天肯定会见面的。志水君不想见我，我也想见你。”

“来我家好吗？”

“好。”

他松开手坐回去，悄然擦去脸上的水迹。她注意到了，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她很满足，身体也好，心也好，没必要再纠结什么。她关掉音乐，又蹭了过去。

“香穗……”

“嗯？”

“香穗……”

“我在。”

“……等我一下。”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开始写东西，她用两只手抱住他，他干脆把笔记本放在她背上——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小学，还是初中？给谁当桌子，或是用谁当桌子——记忆已经模糊了。有太多的人成为过往。她忘记了很多人，也在被他们遗忘。但是唯独身边的这个人始终在她心里，唯独这个本来一定会成为过往的人让她无法忘记。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音色，他身上的味道——她闭上眼睛，像猫一样打着盹儿。他的身体暖暖的，随着呼吸起伏。她就这样睡了过去。

“起来了……香穗，醒醒……”

“再不起来……”

“再不睁开眼睛的话，我就要吻你了……”

嘴唇上传来了柔软的感触。只要不睁开眼睛，就可以一直这样被吻下去——她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就这么喜欢啊……这么喜欢我的话，我会更不想离开你的。”

“不要离开我……”

“好……我会努力，为了有一天可以不用离开你，一定要等我……”

听着说着热恋情侣才会说的傻话，香穗子笑着睁开了眼睛。

“好的～我肚子饿了，晚饭……”

“做好了，下楼吧。阿姨已经来叫好几次了，我……”

志水的脸有点红，大概是被大人看到她团成一团睡在他腿上的样子，感到害羞起来。她意识到他平时也是一本正经的——其实和月森差不多，甚至比月森更难接近——一想起那几个形容词，她突然就笑了。

“怎么了……？”

“不，我不说……”

“说嘛～”

“真想听？”

“真想听。”

“我想起月森君说志水君是……”

她说不出口，只是一直笑，想要出门，却被他抓住了胳膊。

“说嘛，告诉我，学长说了什么。”

志水的表情变得严肃了，香穗子意识到再不说他要误会，艰难地开了口：

“说了，性冷淡什么的……”

他的表情瞬间扭曲。看他那样她更是笑得停不下来，想开门出去，身体却突然悬空了。

“哎！？”

“你还笑。我哪里有。”

“放我下来！”

“这么大声阿姨会听见的。”

他抱她去床上，手伸进她的上衣里。

“你——”

“吃过晚饭，我就回去了。”

她愣了一下，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晚上……别太晚睡。”

“好。”

“工作做不完的话明天再做……虽然我也不知道死线是什么时候，不过如果不是太急，就明天再……啊，我们快点下去，天黑下来了……”

“……香穗。”

“什么……”

“我……”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俯身吻住她的嘴。没有性的意味，亲吻缠绵而温柔。她使劲抱住他。

“明天我们还会再见面，所以……”

他站起身，伸手扶她起来，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出房间，下楼向母亲道歉。母亲抱怨香穗子睡了太久，晚饭都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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