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半个人类。

当然并不是字面上说的半个人类，在他们并没有对人类发起攻击的时候，如果凭空出现半个人类，那也太吓人了一点。

在把骑士团追赶他们的人冻在大坑附近之后，他们前往小镇的唯一阻力就只剩下彼此的体力了。或许剩下的人类在小镇前往卡尔王城的大路上埋伏，又或者他们再次躲进了教堂。如果那钟声意味着召集人类的号令，那么如今进入教堂也很有可能面对着一大群张牙舞爪的人类。

修凯尔发现拉赫特的步伐越来越慢了，紧盯前方的双眼也开始蒙上了水雾。拉赫特不可能是那种听到一点恐吓就当真，把自己吓得瑟瑟发抖的人。那些人说的是真的，他们不屑于对这两个死到临头的外来人隐瞒什么。拉赫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而修凯尔能做的只有祈祷，尽管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背弃了神明，一直在怨恨着阿邦，诅咒着自己，但如今的他却第一次想要向神祈祷，虽然不知道哪位神明还会护佑他们。

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奔跑中，修凯尔突兀地想到：塔鲁萨的死，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真相，想要来警告他们，让他们离开此地，从而被其他人类发现，遭到了毒手？如果拉赫特说的是事实，他在这里的亲戚已经全都不在人世，那么对他唯一仅剩的表哥来说，他是不是世界上仅剩的，即使不喜欢也不愿看着送死的亲人？

但是如果拉赫特也这么想的话，最后拒绝和表哥谈话的举动，就会成为他心头的一根尖刺吧。修凯尔希望拉赫特不要想到这一步，至少在现在这种情形下，不要考虑太多。

而拉赫特看起来没有在意修凯尔的思虑，只是望着前方，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行。他们的双腿机械地迈动着，虽然身后没有人类在追逐，但是有什么更大的阴影在身后逼迫着他们，他们不能停下。

残破的小镇里也没有人类。不管是露天道具店的店主，还是重建家园的居民，既没有工作也没有休息，甚至不在他们的破房屋里闲聊。物品摆得整整齐齐，街边烤肉架里的火匣虽然抽了出来，但炭火依旧红热，架上的肉串也还有余温。这座小镇的人类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虽然处处都留着存在过的痕迹，却一个也没有出现过。

也许人类都在他们的目的地，那座教堂里等着他们，如果那样的话该怎么办呢？修凯尔想，拉赫特不会请求人类原谅的。他不会忏悔的，这个高傲的陆战骑一定会用尽最后的力气，奋战到死吧。如果事态发展到那种地步到底该怎么办呢？修凯尔找不到答案，但是如果忏悔能让教堂里的僧侣救拉赫特的话，他会忏悔的，并且就算用硬来的，他也要按着拉赫特请求帮助。

如果做了这样的事情，拉赫特一生都不会再原谅他了吧。但是修凯尔突然又想起，拉赫特也曾经问过他，有没有为了活下去做一些自己本来不愿意做的事情。

或许事情还没有那么糟，但也许事情要更糟。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两个人死在一起。有拉赫特作伴的话，他们恰好可以进行一些可怕和更可怕的话题，黄泉路上至少不会觉得无聊。

这座教会是帕尔戴斯唯一没有被超龙军团摧毁的建筑，它还保持着洁净的外表，完美的尖顶和拱门，似乎不久前才使用过的、钟楼上的钟还在微微地颤动着。这座教堂里面可能藏着一整个小镇的所有惊恐的人类，也可能空无一人，连神父和修女都已经逃去避难了。修凯尔精疲力尽，无法用心眼感知其中到底有没有人，教堂的大门是紧闭的，两人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我说过，你在白费力气。”在这一路长久的沉默之后，拉赫特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点嘲讽，“就算有人在这里，他们看到我们活着下山。不管是我们摆脱了追杀我们的人，还是干掉了他们，这时候都是一拥而上干掉我们的最好时机。”

修凯尔转过头看着拉赫特，拉赫特已经快要整个人都趴在他的身上了。魔族青年的头发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粘在了脸颊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是湿润的，拉赫特看起来已经快要神志不清了，能继续站着都要耗费极大的意志力，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还有工夫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就算我们都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至少要垂死挣扎一下。”修凯尔苦笑着说，努力地支撑着拉赫特，一手拉开了那扇紧闭的大门。

他从未觉得这样一扇门会这么沉重。在他能够战斗的时刻，甚至是一两天之前，开启这扇门都会是极为轻松的举动。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人类的僧侣们也许不会帮助他们，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祈祷。魔界之神已经被他们杀死了，人类的神不会庇护他们，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拉赫特是踩烂帕尔戴斯的元凶，他们肯定不会以德报怨。

拉开这扇大门的时候，就是他们将软肋全部曝于教堂中的一切生物眼中的时刻。修凯尔想，如果这时候窜出一群人类，用长矛把他们两个戳成筛子，这种结局和在光柱外的一个坑里饿死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他们要期待他们曾经伤害过的人的怜悯才能活着，他们能厚颜无耻到去期待这种怜悯吗？

可是连这一点期待，都落空了。

教堂仍然是完整的，洁净的。大蜡烛还在燃烧，熏香的气味和朦胧的烟雾稍微遮掩了他们的五感，他们要在熟悉了昏暗与烟雾之后才能发现：这座教堂空无一人。

这样一座人类的教堂里应该有能够回应他们的人，在什么地方，对什么样的人都会伸出援手的僧侣，或者是大批的敌人。修凯尔读过的童书里是这样写着的。但是这里空无一人，就和这座小镇的其他房屋一样。他们害怕人类，人类也害怕他们。在刺出致命一击之后，人类悄悄地逃离了。

“也许他们暂时出门了，我们可以等等。”修凯尔说，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沙哑了，“在这期间，我在教会里找一点药物，也可以先用圣水冷却一下你的身体。他们再过分，也不可能在圣水里下毒。”

“你还是那么天真。”拉赫特的声音犹如一声低微的叹息，“不要自欺欺人了，修凯尔。”

但是他们还是走进了教堂深处，几乎是一起倒在了窗边的一条长椅上。屋外的光线透过女神图样的花纹玻璃模模糊糊地照在两个人身上，修凯尔看到拉赫特的脸色在那光下就像寒夜中的一具尸体。

这一定是因为他的肤色是冷色调的。修凯尔咬紧牙关再次站了起来，他让拉赫特躺在长椅上，自己走到圣水台前，脱下上衣浸满了圣水，在他回到拉赫特身边的时候，拉赫特的眼睛已经半闭了起来。魔族青年再也无法动弹了，修凯尔也几乎已经耗尽力气。他用湿透的上衣擦拭拉赫特的身体。魔族青年身上的汗和泥土，沾上了圣水，让他的长外套变成了看起来相当恶心的东西。修凯尔把弄脏的上衣扔到一边，把那具滚烫的身体抱在怀里，低声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就够了吗。”拉赫特用微弱的声音说，“如果觉得对不起我的话，就以身相许吧。没有和你度过一夜良宵的话，我会死不瞑目的。”

这种话简直比临终忏悔更可怕。修凯尔没有期待拉赫特忏悔什么，那个魔族青年向来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而且他们都不是会做临终忏悔的人。憎恨着人类的魔族青年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就算自己的所作所为必须付出代价，那也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这种话，这种话……

修凯尔咬紧了牙关，勉强挤出一句话，“别开这种不吉利的玩笑。”

他看着怀中的青年，拉赫特也在看着他，他看见拉赫特笑了，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魔族青年的嘴唇已经干裂，修凯尔可以闻到隐约的血腥味。

“我讨厌你，修凯尔，我讨厌你很多地方。你骗我入你的圈套然后杀死了我。我把巴兰大人和迪诺少爷交给你但是你却失约了。在你必须选择什么的时候，就算知道对方死定了，你也绝对不会选择救自己的性命。我的魔枪爱你胜过爱我。你胆敢说我那里比你小，还说我像暴风食人魔一样臭，你知道我讨厌番茄还盯着我喝罗宋汤，让我没法悄悄倒掉。你殴打我脑袋不好使的表哥。你不愿意在活着的时候跟我走。”拉赫特连绵不绝的抱怨声终于变成了一句平静的言语，“我讨厌你，修凯尔，可是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

修凯尔从未想到会在这样一种场合听到拉赫特说出这样的话。他应该已经不太清醒了，否则不会说这样不过脑子的话，但是如果他是清醒地说这些的，那就证明……修凯尔死死地盯着拉赫特的脸，人类中据说有一些酒品很差的，喝醉了就会随机找人告白。不，就连地底魔城的暴风食人魔感冒发烧的时候都会这样和他告白。拉赫特不可能是认真的。

但是他盯着的青年也用湿润的目光盯着他，他看到一滴水珠，又是一滴，落在了拉赫特的脸上，几乎一瞬间就和他的汗水融合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我可没想到听到我说讨厌你，你会这么感动。”拉赫特用微弱的声音嘲笑道。

“我也爱你。”修凯尔说。

魔族青年的表情顿时改变了。从带着一点戏谑的样子变成了惊讶，然后是恐慌，最后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神从修凯尔的脸上移开了，那平静的眼神就像一切即将归于寂静。

“骗将死之人毫无意义，我假装你是认真的，而我们两人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我死定了。”

修凯尔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下头去，亲吻了他。

这也许就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吻了。他们把人类神圣的教堂弄得全是泥，用尘土和汗水污染了圣水，在这个已经被他们玷污了的场所，再做什么都无所畏惧了。

而拉赫特的嘴唇是颤抖的，这个胆小的半人半魔，因为一路走来一路失去，所以没有再奢求得到他无望的爱。他每次都是这样的，虽然时不时会滔滔不绝地抱怨和嘲讽，但不到最后时刻，他很难说出自己的心声。在修凯尔亲吻他的时候，他抬起了手，像是要推开修凯尔，但最后还是缓缓地抱住了这个人类。

修凯尔知道，如果那些人说的是真话，那么他们的相互扶持，他的触碰，以及这个吻，都在继续伤害着拉赫特。他们从相遇就在互相伤害，互相杀死，这样的孽缘之下诞生的不是仇恨，而是友情和爱，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很可笑，但是如今的他们都已经笑不出来。

在他离开拉赫特的嘴唇的时候，半魔族的青年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像是要挤出一个笑容，但是连最后的力量也快要失去了。拉赫特抓紧了修凯尔，指甲在他的手臂上划出了血痕。

“听着，我反正是没救了，你给我个痛快，然后告诉那些人类，你受到了我的蒙骗，如今幡然醒悟，杀死了用黑暗魔法诅咒了塔鲁萨的魔族。骗他们相信你，然后让他们放你离开，回到你的老师身边，那个人一定会有办法解除你身上的诅咒的。”拉赫特的表情愈发痛苦，“好好活着，修凯尔，替我照顾好迪诺少爷。”

“也许是人类杀死了想要提醒你危险的塔鲁萨，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诅咒。我不会有事。”修凯尔说，“不要放弃，我会找到办法救你。”

“别傻了，山上那些人身上的玛夏德肯定已经解除了，等他们回到小镇，他们就会从镇里藏起来的人口中得知我们在这里。只有照我说的去做，我们中才至少能活下来一个。修凯尔，如果人类为了嫁祸我而杀了塔鲁萨，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受到诅咒的话……”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那也是我自作自受，和你没有关系。在人类的世界中活下去吧，修凯尔，如果你曾犯的罪让你无法解脱，那就活着继续忍受痛苦吧。你是这样讨厌的人，应该继续活着祸害人类。”

修凯尔眨了一下眼睛，更多的水珠落到了拉赫特的脸上。

这只是一种生理反应，他要做的不是在这里绝望地哭泣和等待。骑士团的营地里还有他们带来的剩下的解毒草和药草，还有道具店，所有可能藏着能够治疗拉赫特的药品的地方。拉赫特曾经问过他，为了活下去做过什么，现在他可以回答了，为了拉赫特能够继续活下去，现在的他可以付出一切。

修凯尔按住了拉赫特的嘴，阻止了半魔的青年继续喋喋不休。

“如果我认为你真的死定了，会为你结束痛苦的。”他从长凳上坐直了身体，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关节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它们可能在这一天里有点使用过度了，但是他还不能倒下，在拯救他的同伴之前，他都不能倒下。

“你必须继续忍受痛苦，因为我一定会救你。”

可是修凯尔的承诺实现过多少，又破灭过多少呢？在他拥有力量的时候和失去力量的时候，拉赫特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这是他在拥有力量的时候都没有把握实现的承诺，如今的他还能做到吗？

但是只有这一条路了。修凯尔伏下身子，这次他没有亲吻拉赫特，他只是凝望着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濒死的金色眼睛，“答应我。”

“我答应你。”拉赫特回答。

修凯尔努力地，用尽全身力气，抱起了拉赫特。

他的体力已经基本耗尽了，只能任凭魔族青年的腿在地上拖着。他把拉赫特拖拽到教堂的地下室，那里点着幽暗的烛光，地下室的深处摆着几口棺材。有一些装着小镇里最近去世的人，盖好盖子等待下葬，也有两口敞开的。那八成是为这两个外来客准备的。修凯尔想，拉赫特肯定会这样想，他自己也这么想。想要藏匿拉赫特的话，这里虽然也很容易被发现，但是至少比把他毫无遮掩地摆在教堂里，让镇民拉开教堂大门就能围着他跳舞来得好。

“睡吧，拉赫特，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修凯尔说。

他抽出了腰间的魔法细剑，将手指按在那块重新开始发光的蓝宝石上。这块魔法宝石开始发光，就证明上一次的魔法效果已经解除，山上被他冰封的人类脱困以后，肯定首先就会回到这里。如果他们找到了拉赫特，即使是被玛夏德冰封住，处于无敌状态的拉赫特，拉赫特的下场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

“如果到那时候你还没回来，我做出什么事你都不要觉得奇怪。”躺在棺材里的魔族青年用微弱的声音说，他似乎还剩下一点幽默感，也许这也是他最后仅剩的幽默感了。

“玛夏德！！”

寒冰充填了棺材内部，拉赫特在寒冰之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冰封效果可以延缓他死亡的时间，在魔法解除之前，在他彻底死透之前，修凯尔大概还有几个小时来寻找治疗的方法，药物，或者童话书里写过的对一切生物都富有爱心，愿意帮助他们的僧侣。这也许只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但是如果真的毫无希望，修凯尔会回到这里，完成自己的承诺。

修凯尔还想要再看拉赫特一眼，但他强忍着自己的愿望，盖上了棺盖。时间宝贵，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能继续停留。

他走回那张拉赫特躺过的长椅边上，伸出手去，长椅上还留着躺过人的微温。他重新穿上那件弄得很脏了的长上衣，头也不回地推开大门，离开了教堂。

小镇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他必须在入夜之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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