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進藤的時候，塔矢心想，真是一個開朗的人。男孩毫無心機的笑容，讓他也跟著被感染了那份天真單純的快樂。

進藤像是初夏的陽光，耀眼卻不刺目，溫暖但不燠熱。塔矢自然而然將視線集中在他身上，就算表面上故意對進藤裝作不屑一顧，實際在心裡仍懷抱著強烈競爭意識，忍不住時刻關注他的一舉一動。

追逐，或者被追逐，都只是過程。進藤到頭來還是塔矢唯一認定的對手、一生的勁敵，他們在棋盤上探索對方的全部，同時形塑自我的定義。

在一次和進藤對局的激烈攻防中，塔矢忽然意識到，十二年來，他在碁會所裡品嘗的那些孤獨寂寞全是有意義的。他是為了進藤而存在，眼前身上閃耀著燦爛光芒，笑起來像晴空豔陽的少年，是他的全部。

那是塔矢有生以來首次體會到初戀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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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踏進碁會所的時候，進藤心想，太幸運了！有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孩。對方長相清秀，說起話來溫和有禮，讓他感覺很舒服，不像圍棋教室裡那些討厭的臭大叔。

塔矢像冬日雪地裡熊熊焚燒的烈焰，絢爛得讓人無法直視，卻又忍不住想靠近。看著把圍棋奉為畢生職志，落子時從眼睛到指尖都閃閃發亮的塔矢，進藤十分嚮往，他從來沒有像塔矢一樣彷彿燃盡生命似地去熱愛某樣事物。

為了讓那雙筆直看向前方的視線裡能夠有自己的存在，進藤生平第一次卯足全力追逐，一路上有佐為的指導、朋友的陪伴、師長的肯定，但他最想要的，還是塔矢熱烈凝視著他的雙眼。

當他們歷經兩年四個月，總算在名人戰預賽上再度相逢時，進藤把滿腹心思投注在棋局裡，每一個佈局，進攻或防守，他都仔細推敲思量，帶著融入在他骨血和記憶裡的佐為的棋一起迎戰。

那次以後，他和塔矢的關係一口氣好了起來，兩人定期相約在碁會所碰面，下棋、討論、吵架、和好，然後再繼續下棋。終於追到塔矢身邊的進藤，現在能毫不遲疑地說，他是塔矢亮唯一認定的對手、一生的勁敵。

十七歲那年，塔矢向他告白，這個總大言不慚說最了解他的少年，對他說想要的不光是他的棋，還包括他的人和他的心。進藤感到疑惑，這有什麼分別嗎？他的棋向來包含了他的全部，無論是人還是心，哪一次不是赤裸裸地呈現在棋盤上。

但少年眼神裡盈滿的柔情與堅定令進藤耽溺，他想，只要這雙漂亮的眼睛可以一直這樣注視著自己，不管要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願意。

因為塔矢，進藤有生以來第一次觸碰到初戀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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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在一起多久了？」某次，岸本律師協助他的雇主處理完法律意見諮詢後，閒談時這樣問起。

塔矢抬眼思考。「我們是十七歲在一起的……所以有二十年了吧。」

律師金邊眼鏡後的瞳孔因為震驚而輕微顫動了一下，他沒想到外表看起來孤傲清冷的學弟，竟在愛情上會有這麼綿長的熱誠。

「你總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會嗎？」塔矢淡淡勾起嘴角。即將邁入不惑之年的他，身上散發成熟穩重的知性氣息，也不再吝嗇和信任的律師討論戀愛話題。

「我以為你是那種會專注在圍棋上，只看著一個目標前進的人。」

「確實是這樣沒錯。」塔矢表示贊同。「但是那個目標裡一直都有他。」

「真是令人羨慕。」

因為職業關係，岸本知道許多客戶私底下不為人知的黑暗面，但塔矢和進藤不一樣，他們始終走在陽光下，不公開並不是因為必須隱瞞，而是為了更小心守護兩個人的未來。

「每個人想要擁有的東西不同。」看了眼岸本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塔矢輕笑。「我只是選擇了絕對無法放棄的。」

「這麼說起來……進藤應該算是你的初戀吧？」岸本把鏡架輕輕推回鼻樑最上方，順帶遮掩一下客戶笑容裡過度閃亮的幸福光輝。

「嗯，一直都是他。」

從十二歲起，每一個見面的瞬間，每一段交談的片刻，現在回想起來，都是一次初戀的契機。塔矢想，不曉得一個人究竟可以愛上另一個人多少次？

這麼多年來，他和進藤對彼此的愛戀有增無減，他們一起下棋、一起爭吵，一起笑談過往、一起享受生活，一起牽手、擁抱、親吻、做愛。

二十年聽起來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對他們而言卻是剎那流逝的光陰，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塔矢希望勸告年少的自己放下那些無謂的高傲和自尊，直接走到進藤身邊，和他一起分享下棋的快樂，共同擔負失去佐為的哀傷，好讓兩人更早成為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我要收回之前曾經對你說過的話。」岸本律師很後悔今天沒有把墨鏡帶在身邊。「以後在公開場合請盡量避免談論到進藤，你太明顯了。」

塔矢很難得地在律師事務所裡笑出聲來。

□

進藤不明白現在為什麼要坐在KTV包廂內，看著奈瀨幾乎把菜單上能點的食物都叫上一輪，在他面前邊吃邊罵。

「那個該死的劈腿渾蛋！我總有一天會給他好看！」奈瀨用力吸進一口培根蛋黃義大利麵，然後再抄起奇異果草莓蘇打直接喝掉三分之一杯。

『你們這些傢伙都死到哪裡去了！！！！』

發送在通訊群組裡用大量驚嘆號組成的訊息，至今無人回應。進藤很確定自己今天就是被兄弟們推上前線出賣的砲灰，要陪棋院女王盡情宣洩她的失戀壓力。

「你說！」奈瀨拿起叉子揮向進藤。「你們男人為什麼都見一個愛一個！」

「幹嘛問我，這我哪知道啊！」進藤握著手機哭笑不得。「而且我才沒有見一個愛一個！」

「哼！你們男人說的話都不可信啦！」大概是吃夠了義大利麵，奈瀨又拿叉子用力往雞塊籃裡戳了兩下。

「那個……你不唱歌嗎？」到底為什麼要跑來KTV吃飯啊？

「當然要啊！我要先吃飽才有力氣！」嘴裡嚼著雞塊，奈瀨咬牙切齒地說：「今天我要唱滿五小時！」

「喔……」可是他現在就想回家了。

就算沒有談過一般戀愛，進藤也很清楚失戀中的女人惹不得，特別是被劈腿的女人。

他在進包廂前已經向櫃檯千叮嚀萬交代絕對不要理會酒類的點單，但只喝了氣泡飲料的奈瀨依然像個酒精衝腦的醉鬼，她脫掉鞋子光腳站在沙發上，拿著麥克風和鈴鼓又唱又跳。

群組裡每個人都讀取了進藤的訊息，但就是沒有一個人要回覆他。

這些故意放鴿子的渾球！進藤恨恨地想。原本說好大家一起來給院生同期打氣安慰，結果卻變成他當一人觀眾，早知道就不要答應參加什麼告別失戀歌唱大會。

奈瀨歌聲不差，但點的全是些音域跨度極高的悲傷情歌，像要藉著飆唱高音把心中苦澀和不滿吼叫出來，震耳欲聾的嘶喊讓進藤覺得耳膜經歷一場地獄般的煎熬。

好不容易等到點播歌曲都告一段落，奈瀨宣布進入中場休息時間，接著又打電話到櫃檯叫了一輪食物和飲料。

「你還要吃啊？」進藤嚇壞。

「我要把交往那段時間不敢吃的全部都吃回本！」為了保持身材抓住男友的心，奈瀨之前花費很多心思拒絕食物誘惑。

「這樣會胖喔。」

「不要你管啦！反正就算瘦了也會被劈腿，我何必活得那麼辛苦！」

進藤手托下巴看著這個從院生時期就認識的女子。外型姣好的奈瀨，其實內心有著不輸給任何人的毅力和堅韌，在這個以男性為主的圍棋世界裡，她用自己的方式一點一點努力向上爬，只是這樣的性格似乎很難獲得普通男人青睞，至今為止好幾次戀情都是黯淡收場。不過好強的她就算失戀也從來不會在一票好友面前哭泣，頂多像現在這樣召集一群人出來陪她吃喝玩樂，用盡全力抒發所有的不開心。

服務生敲門進來把空了的杯盤收走後，再換上一桌新鮮炸物和現調飲料。

「欸進藤。」吃著熱騰騰的炸雞，奈瀨開口發問：「你的擇偶條件是什麼？」

烏龍茶喝到一半的進藤停下了動作。

「你問這個要幹嘛？」

「用來當參考啊！我想知道你們男人都是怎麼挑女朋友的？」

這也太為難他了吧！

「可是……我沒有什麼擇偶條件耶…」進藤心虛地說。

「少來了！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脖子上掛的是什麼。」奈瀨睨了友人一眼，繼續低頭咬手上的炸雞。

「你怎麼會知道……」下意識把手覆上藏在衣服裡的戒指銀鍊，進藤神色有點慌張。

「之前有一次你不是在棋院被院生潑到果汁嗎？你把上衣脫起來的時候，項鍊就掉出來了。」

啊……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有這件事。

進藤想起來了，那天他剛走出樓梯間就被拿著果汁奔跑嬉鬧的院生撞上，搞得全身黏答答，之後伊角好心脫下套頭毛衣借他換穿，他們家的塔矢名人後來回家還為了這件事亂吃一通飛醋。

奈瀨嚼著薯條。「你那條鍊子我記得很久以前就有看過，表示你的對象一直是固定的吧？」

「是這樣沒錯……」看來奈瀨沒發現他的鍊子和塔矢是同款的。進藤鬆了一口氣。

「那你選擇人家的原因是什麼？」

「就……因為喜歡啊。」不習慣跟女性談論戀愛話題，進藤含糊應答著。

「你喜歡她哪一點？」奈瀨不放棄地追根究柢。

「嗯……我們個性算是滿合的吧。」

「然後呢？」停下進食動作，奈瀨用眼神示意進藤繼續說下去。

還要講啊……

「然後喔……嗯……他很細心也很溫柔，對喜歡的事會竭盡全力去做，非常認真達成目標……雖然有時候很兇還管很多，但是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進藤小心迴避任何可能會導向塔矢的形容詞，謹慎地回答。

「你們交往多久了啊？」

「大概……」進藤回想了一下塔矢對他告白的年齡。「二十年左右。」

「二十年！」

奈瀨驚訝大叫，高分貝音量把進藤嚇得縮在沙發上。

「怎樣啦！」

「你跟人家交往二十年還不結婚！根本浪費女生的青春啊！」奈瀨怒道：「你這個女性的公敵！」

「誰、誰說一定要結婚啦！」進藤緊張地反駁。「有些人結完還不是離婚，我們一直都過得很好，有沒有結婚哪有差！」

「好吧……說得也是。」奈瀨點點頭，意外輕易接受他的論點。「如果我有一個這麼穩定的男朋友，也許結不結婚都沒差吧。」

「所以你這麼積極交男朋友，就是為了結婚嗎？」

「是為了要有伴。」奈瀨用惆悵的表情斜了進藤一眼。

「一個人當然也很自由自在，但有時候還是會覺得孤單。」她哀怨地笑著。「到了這個年紀，學校時期的朋友幾乎都結婚生子了，女流棋士人數少，大家又很競爭，有時候想找個人聊心事都很難。」

「而且像我這樣成績不上不下的棋士，總不能老了以後還在外面接指導棋賺錢過日子吧？雖然這樣想很狡猾，但是如果能夠找到一個願意照顧我的長期飯票，搞不定我反而能夠更專心在圍棋上努力。」

「這樣啊……」進藤還是第一次聽到堅強的奈瀨示弱，他不知道該從何處安慰起，只好當個安靜的聽眾。

「所以說，你跟你的女朋友都很幸運。」結束沉重話題，奈瀨笑著說：「你們很早就找到對方了。」

「是啊，我們真的很幸運。」進藤輕撫著衣服下的戒指，嘴角彎起一個幸福的弧度。

「但是二十年耶！」想想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所以說那個女生是你的初戀囉？」

雖然不是女生，不過……

「對啊，是初戀沒錯。」

進藤想起塔矢說喜歡他的那個夜晚，他的初吻、初戀，甚至再更後來，令人害羞不已的性愛初體驗，所有關於愛情的第一次，通通都被塔矢一個人拿下了。

那個在冷傲面孔下藏著激烈熱情的人，那個在外溫和有禮卻只對他任性放縱的人，那個用身體力行告訴他，在愛情中所有酸甜苦辣最終都會導向美好結局的人，是進藤此生初次，也是唯一讓他心動的眷戀。

進藤不需要重新選擇的機會。

他想，無論多少次，自己一定會毫不遲疑地走向塔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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