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对。不可否认，这句话使东城会的六代目心动了，这些文件尽管重要，但对方也是那位真岛吾朗的兄弟，更何况很大一部分让他加班的文件正是源于真岛所谓对繁琐事务的抗拒。他下定决心，让冴岛帮着做了一些类似于盖章之类的简单工作，心想之后得教他怎么用电脑——这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他自己也已经学会用手机了，电脑不过就是那个机器更复杂的版本。等到他敲下最后一个键，舒了一口气，准备对冴岛说一句多谢时，他紧绷的神经再也撑不住，眼睛开始眯起来，沉沉的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早。他记忆力没有失常，还记得自己倒下的时候是在电脑前，但现在却在床上躺得很熟，显然多亏了冴岛叔父的帮忙，等他揉着眼睛起床，搓了搓自己的鼻子，意识到飘在面前的是煎蛋与烤面包的香味……错觉？他眨了眨眼睛，推开自己家的屋门，冴岛大河那个宽大的身子挤在厨房看起来有点滑稽，他告诉他，早餐在桌子上，他现在要热点牛奶，一会儿就好。

　　“冴岛叔父？”大吾以为他早就回去了，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是像现在这样在夜里帮他的忙，然后在清早给他做一份早餐。他坐在餐桌前，咬下一口煎蛋，尝到半熟蛋液流进口腔的甜美才意识到这不是童话故事，也不是偶尔会做的专属忙碌之人的梦境。

　　冴岛大河走过来，把温好的牛奶放在他的桌上，给他递过去一个保温餐盒——他从哪儿翻出来这东西的？大吾是记得在刚住进来的时候，他的母亲，堂岛弥生把玩具和餐盒一块儿放在了橱柜之中，说如果他有女人，这东西就能派上大用场了。然而直到它的外壳积上蜘蛛网与尘埃，他都没有试着让任何一个年轻女子——其中包括不含任何浪漫气息的政府行政人员——初次拜访时打开过那扇门，冴岛大河却成了头一个。他不禁觉得荒诞到有些滑稽了。

　　“我做了些简单的三明治，并不复杂，看起来东城会的事情还有得忙，如果你来不及吃午餐，多少可以填填肚子。”

　　大吾注意到，冴岛的那件白色T恤上有了些细碎的金色油点，像色彩的装饰品。肯定是在煎蛋与培根时过于粗犷，铁铲飞扬，以至于毁坏了一件汗衫。他有点过意不去，他从未考虑过下厨的可能，所以他的厨房没有配备围裙……

　　等会儿，冴岛叔父穿着围裙的模样？

　　他觉得光是想象就有些冒犯对方：冴岛厚厚的两块胸膛肌肉被粉色的围裙勾勒出线条，腰紧紧地缠着一根短短的线，因为围裙实在是过于不适合他宽广且壮硕的腰了——堂岛大吾的脸色开始变得怪异，想象是某种破坏神智的毒药，让他拧巴在了一块儿，决定放弃思考。他接过那个餐盒，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拿着保温餐盒走进东城会的样子或许太显眼。不到一个上午，他就能从准备推开公共卫生间的门时背后听到那些从未服过他的年轻若众的谈话，揣测说他最近颇有女人缘，不知道是怎样漂亮温柔的女人才愿意低头为堂岛大吾下厨？

他们梦想出的女人年纪轻轻，有一头黑色的长发，在夜间里成为最勾人的野兽，样貌如年轻女高中生那般清纯，白日同样是最棒的温柔伴侣——只有头发的部分多少算是说对了。

　　他们的猜测离真相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要连东城会下属们在厕所时说的胡话也在意，堂岛大吾这个六代目可要被扣上苛政的头衔，他只能装作没听到，捂着自己的额头琢磨着怎样才能终止他们没完没了的胡编乱造。真岛吾朗也听到了那个传闻，在午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餐盒时，真岛就推开东城会的大门，把手撑在桌子上，看了看餐盒内里排列得整整齐齐、切成便于一口塞进嘴里的三明治，吹了声口哨，“大吾老弟，看起来有了个不错的女人呢。”

　　堂岛大吾的脸色变得更古怪，他总是不能把那个词跟冴岛叔父联想到一块儿，和真岛就可以解释清楚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真岛就已经从他的餐盒里偷走一小块三明治，挑着眉头说味道不错。

　　真岛叔父没认出来那是冴岛叔父做的？

　　大吾突然不想解释了；他突然意识到，冴岛大河与真岛吾朗俩人之间看似不可逾越的壁垒确实存在着鸿沟与裂痕，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他现在是离冴岛叔父更近的那一个，像孩子似的升起来一种不想把这个回忆与真岛一同分享的愿望——他拥有了一部分他一直羡慕的东西吗？像幼时透过玻璃窗看到为对方挺身而出的孩子，他没解释，默默地咀嚼、咽下冴岛大河满满承装的好意，心想着晚上回去，应该和冴岛叔父再说一句感谢。

　　冴岛大河第一次触摸专属于二十一世纪的新鲜事物：电脑和网络。他和这东西只能称得上勉强打成平手，用一只手指戳着形状分明的方块，按下去，然后舒出一口气，在搜索栏里查了查自己的名字，看着那些关于杀人案的各种报道和揣测，眯着眼睛对着那些小字读了半天，转而去问坐在一旁的堂岛大吾：“他说我是他的‘好球带’，这是什么意思呢？”

　　堂岛大吾的眼睛瞪圆，没想到有胆大包天的孩子敢于在杀人犯的报告之下表达爱与崇拜，或者说他生来就是崇拜追逐危险的那类人。他清清嗓子，咳了咳，“他是在说他喜欢你。”

　　“他喜欢我？”冴岛把眉头皱起来，“他喜欢一个杀人犯？”

　　大吾预料到后续无休无止的长篇大论与道德教育或许会让自己的心遭遇重击。于是擦了擦鼻子，在诸多解释里选择了更为温和的那一个，“他可能只是喜欢你的外表。”

　　冴岛看了看他的个人信息，“他是个男的。”

　　堂岛大吾觉得自己有点头疼，太阳穴的位置正在跳动，“他可能是随便填的资料，而且，男的也可以喜欢男的。”

　　冴岛大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回过头闷闷地继续忙碌于熟悉电脑。大吾觉得自己应该对他表达感激，要一个阔别文明社会二十五年的男人熟悉电脑制表或许有点强人所难，但这个要求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说多少想帮上他的忙——他也的确帮了他很多。他想拍拍冴岛的肩膀，却发现这个男人耳根很红——因为什么？因为来自网上陌生人的那句好球带？

　　他觉得自己的叔父，在某些地方冒着一股奇怪的傻气。

　　他们的日常开始静静流淌，冴岛替大吾处理了许多事情，可东城会的很多事情还是很忙，没办法带回家中继续工作。这天夜里，他回到家里时夜阑人静，乌鸦在垃圾回收处的枝头上叫，大吾撑着笑脸对打着哈欠的值班保安说了句抱歉，楼道里只有空旷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他带着满身的酒气扶着额头打开自己家的防盗门，心想空腹喝酒让他的原本就因为透支的身体患上的胃病恶化，在席间就已经抽痛着说不好——他在门口的地方就蜷缩起来了，脑袋晕晕乎乎的，心想糟糕，他要打个急救电话，可实在太疼了，他的眼皮也在往下坠，他多少天没睡好觉了呢？这下可不太妙……

　　堂岛大吾是被消毒水浓烈的味道给弄醒的。这味道很熟悉，作为东城会的六代目，出入医院已经是家常便饭，他的胸口上也留下好几处弹夹的疤痕。他看了看四周，真岛吾朗高高的翘着腿，看到他醒了，咕哝了一声，“大吾老弟，你真的很弱，你病倒了。”

　　“我记得，我在开门的时候倒下了……”

　　“嗯哼，所以是冴岛兄弟看到了晕倒在门口的你，然后打了医院的电话，把你送到这儿来的，”真岛吾朗用小刀削掉果皮，大吾看到他把苹果削成莫名奇妙的形状，暗自猜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兔子？被真岛叔父的小刀砍倒的极道？他搞不清楚，“要好好感谢冴岛兄弟啊。”

　　“我回到家，那时是凌晨两点……”

　　真岛吾朗把头抬起来，再次打断他，“他想着你一直没回到家，猜测你可能没吃晚餐，所以做了些垫垫肚子的夜宵等着你——在他刚好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你倒在那儿，门也没关上——兄弟就爱管这些闲事，想必平常他也给你添了些麻烦。”

　　堂岛大吾摇了摇头，拿起放在盘中已经开始氧化发黄的苹果，“或许是我麻烦冴岛叔父更多些。”

　　真岛吾朗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的看着他。

　　“那是我的东西。”

　　他的表情很认真，那张永远布满戏谑与讥讽的面孔变得沉稳，仿佛他把他给看穿了，大吾所有那些冒犯性的揣测之中他自己还没弄清楚原因的情感和时而升起的阴暗想法，他一览无遗。堂岛大吾拿着苹果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该不该把它放回盘子里。

　　然后真岛吾朗笑了，眯着眼睛，一如既往的轻快，拍了拍他的脑袋，“吃吧，就让给你啦。”

　　真岛继续说：“兄弟去东城会帮你处理那些事情了，或许等到他忙完那些事，就会过来跟你说要当冴岛组组长，六代目，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干得好啊？”　

　　我一开始并不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堂岛大吾把苹果塞进嘴里。心想着那个块头很大的精壮男人什么时候会推开门走进来，毕恭毕敬的称呼他一声六代目呢？

　　他躺在床上，他等待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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