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和進藤在慶祝六十三歲生日過後的新年，對外發布了引退宣言。一直走在棋壇前頭領導開路的兩位代表性人物竟同時宣布退休，讓日本棋院措手不及地炸開了鍋，連一般新聞也罕見地做出大篇幅報導。

沒有特殊隱情、不是身體健康出狀況……類似的澄清記者會他們被迫開了兩三遍，塔矢仍是維持一貫的恭謹有禮，技巧性拒絕回答所有關於個人隱私的提問，只堅定表達了引退的想法，讓棋院相當傻眼地回憶起，當年他的父親塔矢行洋也曾經這麼天外飛來一筆過。

相較於戀人淡漠疏離的態度，進藤就顯得和藹可親許多，他笑著說從十四歲開始奮鬥到這個年紀，該拿的頭銜、該參加的比賽他全都認真完成了，再沒有遺憾與留戀，也想趁有點體力的時候到處走走看看，給未來的老年生活增添些不一樣的風景。

突如其來的退休風波同樣席捲了職業棋士，除了幾個早就知情的至親好友外，不管認識不認識的，全都擠到塔矢和進藤住所拜訪，有登門討教的，也有前來關心的，更有來探聽八卦的，一時間他們家裡熱鬧得比過年還忙碌。

年紀比他們稍長，仍持續在圍棋界奮鬥的蘆原先生大概是最不能接受這個新聞的人，一個月裡連著好幾次跑到他們家敲門，試圖想改變這個震撼日本棋壇的決定。

「你們真的不再考慮看看嗎？」蘆原覺得他嘴都快要說乾了。「圍棋界確實需要不斷導入新血，但不代表有資歷的前輩就應該退位啊。」

「蘆原先生，你說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們不是為了年輕人才引退的啊。」進藤覺得困擾，心裡暗暗吐槽蘆原該不會是老了腦袋轉不過來，才會一直賴在家裡跟他鬼打牆吧。

「我知道，你們想要多點私人生活時間嘛！反正你們早就拿到名譽頭銜大滿貫，不積極參加比賽也沒差啊，幹嘛非要引退不可呢？」

「只要繼續保留職業棋士身分，就有責任執行棋院指派的職務，這和我們期望的退休生活不太一樣。」塔矢委婉解釋。

「你們該不會是想跟老師一樣，和其他國家的職業隊伍簽約吧？」當年退休後接連做出驚人舉動的塔矢行洋，至今仍讓蘆原印象深刻。

「我一點都不想這麼累，退休就是退休了，幹嘛還要另外簽約比賽。」帶點任性的口吻聽起來一點都不像年屆花甲之人，進藤心情愉快地說：「我想要在國內到處走一走，然後到每個地方的棋會所和那邊的人下棋。」

想起兒時在廣島巧遇的周平，他相信在全國各地都有一些深藏不露的對手等著他去挑戰，或許還有機會挖掘出未經雕琢的寶礦也說不定。

看了看臉上滿是期待光彩的戀人，塔矢笑答：「我的想法跟進藤是一樣的。」

深深地嘆了口氣，蘆原確定自己再也無力回天，只好黯然接受這個令人惋惜的結果。

「少了你們兩個，以後圍棋界會很孤單的。」

「不是還有緒方先生在嗎？他前兩天可是特地跑來，放話說他要一次拿下所有頭銜。」

想起那個菸不離手的大前輩，進藤笑得合不攏嘴。明明心裡捨不得兩個長年互相競爭的後輩丟下他，卻還是嘴硬地教訓了他們一頓，最後不甘不願丟下兩三句祝福的話才落寞離開，讓他們心裡也忽然萌生出一些愧疚。

「唉……別提他了，沒有你們在那邊制衡他，以後他會更囂張的。」想到那個能貧嘴就絕不說好話的老友，蘆原也覺得頭疼。

結束嚴肅議題，蘆原倒是想起還有一件重要事情忘了問。

「對了，那你們什麼時候要去辦結婚登記？」

「什麼！」不只進藤驚訝得叫出聲，連一向冷靜的塔矢也差點打翻茶杯。

「你們都引退了，現在沒有什麼社會包袱，可以去登記了吧？」

「那個……請問……」進藤好久沒有這種嘴軟的感覺了。「你是什麼時候……」

「我早就知道了啊。」蘆原直截了當地說。

「應該說你們兩個大男人不談戀愛不結婚，同住在一起這麼久，這樣還看不懂才奇怪吧。」說完，蘆原拿起桌上放到微溫的茶慢慢品了一口。

「是…是這樣啊……」他還以為他們一直都瞞得很好。進藤為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

「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這個年代，連日本這麼保守的國家都把同性婚姻視為理所當然了，我女兒也有好幾個朋友是跟同性結婚，你們其實可以更自在一點的。」

「我們是還滿自在的啦……」進藤害羞地抓了抓頭，和塔矢對視。

「這麼多年來我們早就習慣這樣的生活模式了，之前不公開只是不希望有多餘的雜音干擾下棋而已。」塔矢補充。

「嗯，你們有想清楚就好。」不管到幾歲，蘆原依然像個哥哥一樣關心著兩個比他年幼的弟弟。「都到了這個年紀，你們也該做點真正為自己好的事。」

「謝謝你，蘆原先生。」塔矢眼中滿懷感激。

「謝什麼，你們兩個都算是我看著長大的，當然會希望你們過得幸福。」蘆原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到時候你們登記完再請我喝一杯就好。」

□

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塔矢和進藤早就累得沒有做晚飯的心思，決定直接打電話叫外送草草解決。吃飽之後，兩人在流理台一起收拾從早上堆積到現在的碗盤。

「塔矢……」進藤拿著抹布把碗擦乾，表情若有所思。

「嗯？」

「你覺得……我們要不要去登記結婚？」是下午蘆原提出的問題。

「你認為呢？」塔矢回問。

如果是平常，進藤早就挾帶怒氣掃射他一眼，叫他不要把問題丟回來。但今天的進藤相當認真在思考，沒心情理會戀人的小小捉弄。

「好像去登記也不錯。」低頭沉吟半天，進藤說道。

「你確定嗎？」塔矢反倒有些愣住，戀人在這方面的處理應對向來是比他保守很多的。

「嗯，我們現在不是職業棋士了，沒什麼好值得棋院關注的。」進藤無所畏懼地笑著。「而且只是改變身分而已，區公所也不會把我們的名字貼在公佈欄上。」

塔矢微笑凝視進藤，充滿柔情的眼神中帶有一絲寬慰。

「怎麼了？」進藤對戀人的神情感到疑惑。

「我其實一直想找時間跟你談這件事，之前岸本學長也建議我們應該去辦理結婚登記。」

作為守護塔矢和進藤祕密的專任律師，岸本一路上為他們解決各種手續繁雜的法律程序，如今也是個將屆退休年齡的事務所社長。去年岸本親自帶著一個樣貌老實誠懇的後輩來拜訪，並告訴塔矢接下來這位丹野律師將偕同他一起處理專任事務，等岸本正式退休後，未來就由丹野全權接手。

數十年來，日本的同性婚姻法律透過種種爭取逐漸完備，受到越來越多願意公開關係的同性伴侶影響，社會風氣從保守的否定慢慢趨向默許的接納。年輕時許多岸本經手處理的繼承指定、法定代理，現在只要向區公所遞交一紙結婚申請書就能搞定，還贈送更多國家賦予的權利保障，作為專任律師，他強烈建議兩人應該考慮登記這一條路。

「那你怎麼沒告訴我？」進藤瞪大了眼睛質疑。

「本來想等引退的事情告一段落再跟你說的……」是他低估了他們兩個的人氣，塔矢回了一個略帶歉意的笑容。

把最後一個洗乾淨的盤子交給進藤，塔矢關上水龍頭，側身靠在流理台上等著戀人的反應。

用抹布包住盤子慢慢旋轉擦乾，進藤表情微怔直視著前方，接著他緩緩開口：

「不然……我們明天就去好了…」

「明天？」這麼快？

「我們其實也跟結婚沒兩樣了吧？只是差個登記而已。」進藤看向塔矢，眼裡的笑意閃爍著狡黠光芒。「我們明天一早就出門，去區公所登記完之後，在外面逛一天再回家。」

讓那些煩死人的傢伙找不到！

塔矢忍不住對戀人惡作劇般的提議笑了出來。就算已經到了不該用「可愛」來形容的年紀，但他的戀人依舊保有年輕時的活力朝氣，常在不經意間做出讓他心裡泛著幸福暖意的舉動。

「啊，不過我不想要改姓耶。」進藤突然想到一個令他在意的重點。

「我也不想。」塔矢走上前擁住他。「等等我打給學長，問他有什麼建議吧。」

無論以什麼身分相戀，他永遠只想做進藤光的塔矢亮。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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