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藤在春夏交替的季節染上感冒，咳嗽斷斷續續沒停過，時不時伴隨著低燒，雖然沒有特別不舒服的地方，人也算有精神，但塔矢還是十分擔心。

「你從來沒有病得這麼久過，去醫院檢查看看吧。」

「沒那麼嚴重，就是小感冒而已。」才剛說完進藤又輕咳了兩聲。「我明天再去診所拿個藥就好。」

儘管進藤本人完全不把小病放在心上，不過當診所醫師發現他已經咳嗽超過一個半月時，臉上突然出現警戒的神色。醫生拿著聽診器在進藤胸腔前後探聽，又幫他再測量一次耳溫，之後語氣慎重地叮嚀：

「我給您開一張轉診單，請盡快安排到大醫院做個檢查。」

進藤內心有些猶疑，他沒敢把這件事告訴塔矢，只是小心收好單子，找了一天藉口說要去教伊角的孫子下棋，偷偷一個人跑到大醫院胸腔內科掛號。

經過一連串的抽血檢驗、X光攝影、斷層掃描，兩週後再回診時，醫生面色凝重地說出報告結果。

「很遺憾告訴您這個消息，檢查結果是肺腺癌。」聲音頓了頓。「目前看起來已經到了第四期。」

「這是……什麼意思？」進藤腦袋一片空白。

「您咳嗽低燒的症狀應該已經持續一陣子了對吧？」年輕的醫生聲調輕柔、小心翼翼地詢問。

進藤呆滯地點了點頭。

「這種癌症的細胞有突變基因，所以有時也會出現在完全不抽菸的人身上。因為不會造成特別不適的症狀，很容易被患者忽略，發現時病程往往都已走到中後期階段。」

「那麼……我現在……」

醫生仔細翻看報告數據和掃描資料，眉頭深鎖。「您的情況不是很理想，目前有淋巴轉移的跡象。我們必須先安排您住院做組織切片，之後才能決定下一步的治療策略。」

「您不要太擔心。」看著臉色刷白的進藤，醫生露出一個安慰病患的溫暖笑容。「現在醫學比從前進步很多，就算已經進展到第四期，只要好好接受治療，順利治癒的也大有人在。」

接著，醫生關心問道：「您還有其他家人嗎？可以的話，請他們今天就來幫您辦理住院手續吧。」

「我可以過兩天再來辦住院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進藤冷靜地提出要求。

「當然沒問題，但還是希望您盡快入院，我們才能早點幫助您控制病情。」明白每個病患都有各自的家庭問題，醫生親切地表示理解。

走出醫院大門，進藤仍有些恍惚，他覺得自己像是坐在旁聽席，觀看法官對著不認識的人進行審判。

癌症、轉移、化學治療……這些名詞是怎麼會跟他扯上關係的？

醫生宣告病名的當下，在彷彿遭到雷擊的空白腦海中，他唯一慶幸還好塔矢沒有跟在身旁。如果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讓塔矢得知這個消息，或許他會表現得比自己更悲痛哀傷，他沒辦法一邊消化這些龐大資訊，同時再去顧及伴侶的感受。

進藤慢步走到計程車招呼站，上了車後，他向司機說了個地點，然後拿起手機，傳送一條訊息給正在碁會所教棋的塔矢。

□

五月下旬的海灘仍吹著微寒的風，讓進藤混沌的腦袋稍微理清了思緒。

十七歲那年，他跟著爺爺來到這個地方，原以為是來聽長輩訓話的，結果開明的爺爺不光支持他租屋離家獨立，甚至成了他和塔矢祕密戀情的第一號幫手。回憶在他腦中依然鮮明，故人爽朗的笑聲恍若在帶點鹹味的濕黏海風中迴盪，卻已轉瞬經過了六十年。

時間真的過得好快啊……進藤不自覺感嘆。如今坐在這裡的他，也已經超過爺爺當時的歲數。

進藤不想回家，出了醫院的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這片海灘，若是和塔矢在家裡面對面，他一定無法說出真相。在只屬於他們兩個的空間裡，對塔矢宣布他可能到來的死刑，實在太過殘酷。

海浪一波接著一波層疊翻湧，騰起後破碎在岩岸上，再被捲回海中，周而復始的浪潮聲漸漸平復進藤紛亂的心情。

這些年來，他們逐漸走到了習慣失去的年紀，奶奶在爺爺離世三年後就跟著去天堂找老伴團聚，接著還有桑原老師、塔矢的父母、進藤的父母、森下老師、緒方先生、白川先生、市河小姐……他們的至親、恩師、長輩、朋友，一個一個，都在歲月腳步推移下前往另一個世界。

或許因為遇見過佐為，進藤對死亡一直有著超脫的想法。如果人死後能夠憑著執念在世上徘徊千年，那就表示在人類未能觸碰到的某個地方，確實有個世界能讓他們再次重逢吧？

生命消亡是必然的過程，但如若能有再度相遇的機會，也許離別就不會是痛入心扉的割捨，而能化作滿懷期待的轉機。

進藤想抱持這樣的信念面對接下來的日子，無論治療順不順利，只要知道未來有個地方在等待著他，而他也能夠在那個地方守望塔矢，他就覺得世界不致過於絕望黑暗。

「進藤。」

循著聲音轉頭，進藤看到塔矢手上掛著一件大衣，從遠處踏著蹣跚步伐朝他走來。儘管身體還能自由活動，但他們都已是離耄耋之年不遠的歲數了。

「跑來這種地方也不穿暖一點。」塔矢有些生氣地將外套直接披在進藤身上。

「謝謝。」抬起滿是皺紋的臉笑了笑，進藤拍拍身邊的空位。「坐下吧，我有事情想跟你說。」

「你要說什麼？」塔矢順從地坐下，眼神沒離開過戀人的側臉。

進藤將視線放在前方藍色海面上的粼粼波光，長長吁出一口氣，像在給自己壯膽。

「……我生病了，醫生說狀況不太好，希望我盡快辦住院。」

「什麼意思…」塔矢愣住。

這是在說什麼？為什麼要住院？狀況不好是指哪方面不好？

進藤繼續解釋，口氣平淡得像在談論今日的天氣。

「我去大醫院檢查了，醫生說……」他艱難地吞嚥口水。「是肺腺癌，第四期，他們希望我快點住院排切片手術，好確定接下來的療程。」

語畢，進藤膽怯地看向說不出話的塔矢，苦笑了下。

「抱歉…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會不會是弄錯了？」塔矢瞠目結舌了好半天才擠出這一句。

「如果是的話就太好了……」進藤泫然欲泣地勾起嘴角。比起前景難測的病情，他更害怕塔矢會先他一步情緒潰堤。

塔矢失神地將手覆上進藤的，過度驚愕令他止不住顫抖，但緊握的力道依然深沉。

沉默凝結在兩人之間。

海風持續吹拂，隨著時間越靠近傍晚，打在身上的風也開始有了刺骨的寒氣。浪潮規律起落的聲音在他們四周來回穿梭，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長、交疊，蔚藍晴空緩緩染上橘紅霞彩，而後逐漸被吞噬到海平面之下。

「塔矢……」將另一隻手覆蓋上塔矢的，進藤輕輕開口：「你會陪我走到最後吧？」

「…嗯。」塔矢艱澀地應聲。

「明天陪我一起去辦住院好嗎？」

「嗯。」

「我會努力活久一點的。」

「嗯。」

「希望真的是弄錯了，不過這樣就算是醫療糾紛了吧。」為了緩和氣氛，進藤佯裝開朗說著自嘲的話。

塔矢用力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身旁那個在重要時刻總是表現得比自己堅強許多的戀人，並在他眼裡發現了幽微的脆弱。

他們是彼此的支柱，許諾一生的伴侶。他會用盡一切辦法和進藤一起走向人生終點，絕不會輕易放開他的手。

塔矢緊緊握住進藤，神情如往常般堅定：「不會有事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看到戀人恢復成他熟悉的模樣，進藤鬆了口氣，對他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天快黑了。」塔矢說：「我們回家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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