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啊！接起來了！」

「說什麼呢。」星見純那聽見對方的驚呼笑了出來，「是啊，我接起來了。」

「因為現在妳那邊有點晚了嘛，」對面那人語氣聽來滿滿歉疚，「忙完就這個時間了，抱歉吶，純那。」

「我戒不掉熬夜呢。」

「這樣我可要生氣了，要好好睡覺啊。」

「怎麼會變成我被妳責備啊？」

她將筆記型電腦闔上，然後整個人向後靠上椅背。手邊那杯剛泡的熱可可還在冒煙，房裡漫著舒適的熱氣，鐘的紅色數字顯示為凌晨一點十分。

高中準備段考的時候，星見純那也會戴上特殊的眼鏡熬夜複習。室友都會輕手輕腳的到她身邊，在桌面放上兩杯可可，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拉開另張椅子，陪她一起唸書。

她總是在拿到成績單的時候，瞇起眼笑著對星見純那說：『一定是因為和純那一起讀書才會進步的。』但其實她原本就不用花那麼多時間，也能取到不錯的成績。

電話另一端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響，純那不禁想像那個人躺在床上，將裝有黃色殼的手機貼在耳邊的模樣。

大概和去年還同住在宿舍時，她側著身子對自己說話的樣子不會相去太遠吧？只是看不到她碧綠色的雙眼有些可惜。

不過，大場奈奈總是那樣的。

「最近怎麼樣？」

「好好地在上課唷。」

用力過猛就把學期的三十個學分都給排滿了，但每天都努力吸收新知的她並不後悔。

也因如此，即便升上大學，星見純那的作息還是和高中時期一樣，晨跑的習慣也仍保持著。

最大的不同，大抵是鬧鐘響起的時候，不會再看見鄰床女孩扭著怪異的姿勢，和聽到那迷迷糊糊的夢話，也就少了很多令人發笑又溫暖的日常。

還有在清晨街道上見到的面孔，不再是星光館附近轉角的小貓，而是許多金髮碧眼、和自己一樣穿著運動服的人，路旁的景色也置換成比鄰而居的速食店及各種時髦的商家。

「嗯～是純那的話，當然會好好上課的吧。」大場奈奈的嗓音聽來柔和，令人想擅自為她在句尾填上音符。

「神樂同學呢？還好嗎？」

「昨天才去幫忙整理她的房間唷。」

「她還是一樣呢。」

因為入學面試要特別提早出門，所以露崎真晝前晚特地來拜託純那，請她幫忙叫那個偶爾還是會睡過頭的室友愛城華戀起床，那天她也順便把沒了石動雙葉的花柳香子給喊了起來。

結果許久沒踏進三人房的班長兼學生會長被房裡的混亂場景嚇了一跳，腦袋完全不能理解真晝怎麼會縱容這樣的事發生。

後來藍髮女子無奈地解釋，那段時期實在是太忙了，只要一整理完，那兩個傢伙——尤其是神樂光，就會弄得跟沒有打掃過一樣，所以她乾脆等忙完再來一次處理。

雖然聽到了不少抱怨，但星見純那總覺得，邊碎念邊清理的露崎同學大概也很珍惜最後能照顧那對青梅竹馬的時間，甚至樂在其中吧。

「她們家的人都對我很好唷，偶爾會來這邊探望我們。」大場奈奈聽來很愉悅，尾音有些上揚，「這邊的東西也比想像中好吃。」

「喔？難道奈奈不下廚了？」

「還是會做的喔！」對方急著否認的語速讓星見純那又不禁失笑，都能想像她擺手的動作，「小光偶爾會拜託我做一些日式料理，每天晚餐也有好好做喔。」

「那真是令人嫉妒呢。」

「咦？」

「我想吃奈奈的晚餐。」還有香蕉馬芬，以及各種香蕉製的甜品。

那頭的人停頓了會，「可惜有點遠呢。」

是啊，有點遠呢。

三年來都只隔著兩三步的距離，只要睜眼就能見到她，沒想到現在隔了一片海，唯一的連結是這樣偶爾摻點機械聲的聲音。

最後那場Revue的景象霎時劃過星見純那的腦海，凜立其中的是大場奈奈穿著陸軍制服的挺拔身姿。

就連踏上舞台的那一刻，星見純那都沒想過自己哪天會離大場奈奈這麼遠。

她們總會畢業，分別是可預見，也不可避免的。她原本就不是像愛城華戀那樣，明知不可行，卻還硬要把夢想變成現實的類型。

不過雖然是現實主義的女人，星見純那還是會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全力以赴， 如果能力不足就再逼迫自己更勤奮一些。

好比她十五歲那年不顧一切離開了父母，也好比她不間斷地追著也許根本趕不上的首席與次席。

見到舞台彼端那個沒有笑容的臉龐時，她忽然明白，自己跟奈奈或許在無形之中，早就越來越遠了也不一定。

就算每天互道晚安、每天只要轉頭都能看到彼此，但是，大場奈奈早就默默走得很遠了。

一直到下定決心的自己喊出那句話，星見純那才覺得她或許哪天能再走到大場奈奈身邊。

也可以說是，她們哪天能再走到彼此身邊。

雖然現在的物理距離比以前遠得太多，但隨著邂逅更多的學習機會、遇見更多不一樣的風景，星見純那覺得，或許自己和奈奈的距離近了不少吧。

「下次見面的時候要做給我吃喔？」

「嗯！把露崎農場全部的農產品都用完為止！」

「那得把大家都叫上了呢。」

「那就一起去京都找香子吧？她家很大呢。」

虛無縹緲的事沒什麼好討論的，自幼星見純那就是個過份務實的女人，最違反她原則的大概就是進入聖翔。

而大場奈奈從來都不會說自己做不到的事，雖然日常說話的語氣總是輕飄飄的，但她一直以來都說到做到。

說要學習劇本，就確實認真地跟著創造科一起學習；決定和神樂光一起回國，畢業後就立刻出發了。嗯，當然還有說想要再演，就真的再演了的那部份。

所以純那對於她輕輕說出口的這些此刻聽來微不足道的約定，也覺得哪天一定會實現。

當然，還有那天說的那句話，星見純那也知道大場奈奈是認真的。

「奈奈。」

「嗯？」

「我考慮過了喔。」

「考慮什麼？」

大場奈奈皺眉的疑惑神情浮現在星見純那眼前，然後溶在可可冒出的煙裡。

「那天妳說的話。」

又是一次停頓，這次明顯聽見了對方加重的呼吸聲。

肯定是和她一樣想起最後那日的景象了吧。

「那是我太過不安了，抱歉，純那。」

「欸？」那句道歉讓她有些猝不及防。

搬離宿舍前的最後一晚，大場奈奈在熄燈後溜上了星見純那的床鋪。

過去她們倆很少那麼做，當然原因除了兩個都是單人床外，還有大場奈奈放蕩不羈的睡姿，以及自主訓練得太晚，每每一沾床就立刻被睡意侵襲的星見純那。

對方的道歉證明了那不是星見純那的幻想，而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

當然她們沒做些什麼特別的，只是併著肩、擠在小小的單人床上，鼻間充斥著奈奈身上有些甜甜的味道，聊點平時的閒話家常。

然後在談到簽證和打算多久回日一次的問題時，大場奈奈打斷了她。

而大場奈奈的告白甚至到了現在，還偶爾會迴盪在星見純那耳邊，每當有那麼點想念她的時候。

「因為要分開了，所以我才感到不——」

星見純那沒打算讓對方說下去，「我可是沒有要拒絕妳的打算喔？」

「欸？」換成對面那人發出了驚訝的回應。

「現在要是跟我說那是開玩笑，我一定會跟妳絕交的。」

「欸不要啊。」大場奈奈深吸了一口氣，「那不是開玩笑。」

「所以妳想說的是什麼？」

「我可能是不安了，所以才急著跟妳說那些話，但不代表我在開玩笑。」

「妳還是一樣呢，膽小鬼。」星見純那拿起可可啜飲一口。放置了一段時間，飲品早已轉涼，但並不影響她感受到的溫暖。

輕笑聲透過手機喇叭傳來，「純那說的通常都是對的喔。」

在那場Revue以前，她印象裡自己從沒和大場奈奈對上過。雖然以對方的話語來判斷，她們早就曾在舞台上刀鋒相對，只是那都僅存於奈奈的記憶。

星見純那考慮過要不要開口問起，但無論怎麼猜想，結局肯定都是自己落敗吧，她也不想聽大場奈奈用婉轉的語氣陳述，更不想看到那雙和自己相似色彩的眼睛露出任何一點歉疚。

至今她還是覺得很不公平。每次都只有大場奈奈知道所有事情，自己卻對她的事一竅不通。

雖然這都不影響再演輪迴結束後發生的事，但她還是有些不滿，可又不願一昧地發洩在已經如此痛苦的大場奈奈身上。

「吶，奈奈。」

「嗯？」

「妳還記得以前我在客廳睡著的時候，妳都會把我抱回房間嗎？」

「欸？被妳發現了嗎？」大場奈奈頓了一下，「我當然都記得喔。」

「就是那樣的妳我很喜歡喔。」

「欸？」

沒有等奈奈反應過來，純那接著說了下去。

「還有每次情人節跟聖誕節的時候，妳都會做巧克力給大家。」

「嗯嗯，小光跟真矢都很喜歡呢。」

「然後晚上回房間之後，妳還會再拿一份不一樣的給我。」

「啊，那個......」

「每次都假裝那樣很平常的妳我很喜歡喔。」

「欸純——」

「還有妳說妳不准別人叫我純純的時候。」

「妳還記得那個？」

「我都記得呢。」

每當想起在道具庫的那個場景，星見純那都會感受到自己臉上的燥熱感，此刻也是一樣。

她甚至還開始慶幸唯一知道這件事的首席天堂真矢不在身邊，也就不會用那過於平靜優雅的語氣揶揄自己。

把哭著喊出口的話語當成是告白，是很不理智的。那日的大場奈奈脆弱至極，甚至與愛城華戀的Revue結束後，還獨自待在中庭，遲遲不願回宿舍。

從大場奈奈離開地下劇場後，星見純那就一直在一旁等著，過了許久仍見她沒有要移動的意思，才耐不住性子，拿著對方落在道具庫的九十九屆劇本去找她。

雖然記得的事情沒有大場奈奈來得多，那無數次輪迴中的種種純那怎麼樣回憶也還是沒有印象，但只要是能記住的，她都有好好記著。

譬如大場奈奈喜歡的東西、討厭的事物，還有什麼時候是真心的微笑、什麼時候難過，又或是哪些時刻會感到孤獨，星見純那都好好地記著。

「記得這些的純那，我很喜歡唷。」大場奈奈輕輕地說著。

「如果我現在說了謝謝，妳一定會搞錯意思吧？」

「可能喔。」她被星見純那一如往常的禮貌逗笑，「畢竟已經那麼久了。」

「雖然這樣，但我沒辦法跟妳交往，奈奈。」

「欸？」

「因為我現在什麼都沒辦法給妳。」

星見純那聽得出來對方有些著急，「我不需要妳給我什麼啊。」

「奈奈，妳遇到什麼事了嗎？」

「怎麼這麼問？」

「所以妳才會打給我。」

「嗯......」

「奈奈，妳還好嗎？」

這一年來，除了愛城華戀誤打誤撞開啟的九十九期生群組通話以外，今天是星見純那第一次聽見大場奈奈的聲音。

雖然時不時還是會傳幾則訊息，譬如哪天去看了什麼舞台劇、最近喜歡上哪部影集。

除了這些之外就沒有更多了，星見純那從那些平淡的字詞裡面，讀不出大場奈奈究竟過得好不好。

所以她偶爾會藉著自己過去是班長的身份去關心神樂光，或多或少可以獲得一些大場奈奈的資訊。只不過神樂光在舞台下時話實在不多，透過通訊軟體更是，她甚至想禁止黑髮少女再使用Yes和No這兩個單詞。

一陣沉默以後，大場奈奈終於開口。

「妳什麼也不用做，純那。」

「奈奈......」

「妳還記得高一的時候，我們去幼兒園那天嗎？」

「記得。」

「妳很擅長找到孤獨的孩子呢。」

「欸？」

雖然是四年前，但星見純那的印象還很深刻，那天她發覺到自己的不足。

只不過她沒想到大場奈奈連這都還記得，因為那是輪迴開啟前的事了，無論是她還是奈奈，都僅經歷過那麼一次。

「就像最後一次再演的時候，妳找到了我一樣。」

「奈奈......」

「我可能佔有慾太強了吧。」她停了會，「明明妳已經找到我了，但還是希望妳只看著我、希望妳的溫柔是只給我的，就算是現在，我還是這麼想。」

星見純那沒有回應，空氣裡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以及淡淡的可可香。

「嚇到妳了嗎？」伸手摘去髮圈，大場奈奈輕輕地開口。

她從來就不否認自己是個佔有慾很強的女人，尤其是在碰到和星見純那相關的事情時。

原本不是這樣的，第一次輪迴的時候，她曾想過自己能不能放棄和純那的關係，但為了守護大家，最終還是做了那樣的決定。

一次又一次從『奈奈』變回『大場同學』，一次又一次的要讓她習慣依靠自己。

雖然很疼，但不論重覆多少遍，星見純那總是會發現孤獨的孩子。偶爾奈奈會覺得自己就像是當年在幼兒園無法融入眾人的那個小女孩，被那雙藏在鏡片後的明媚眼眸所拯救，每次都是。

其中幾次的輪迴，確實和純那在Revue中相遇過，然而她總是沒能朝自己射出手中的箭，每一回都是。

性格十分不服輸的班長，會在大場奈奈流著淚，用脇差將她的披肩切斷後，張開雙臂擁抱這個人高馬大的愛哭鬼。

太過溫柔了。

讓人不自覺地變得自私，只因為不想放開這份溫暖。

大場奈奈喜歡星見純那，就算輪迴再多次，也都會喜歡上她。

喜歡她的溫柔，喜歡她面對困境時勇往直前的態度。

喜歡她的倔強，也喜歡她的嘴硬以及率直。

還喜歡她每一次都先朝自己走來的樣子。

「沒有哦。」星見純那回答得很快，「不如說我很開心。」

「欸？」

「我一直都只看著妳喔。」

「以前是、現在也是，以後也會是。」

「所以妳不用感到不安。」

「純那......」

「只不過現在的我在妳難過的時候不能擁抱妳，妳開心的時候沒辦法和妳一起慶祝。」

「我不想要交往了卻什麼都做不到，奈奈。」

「我怕我想的都是我沒能給妳的，而忘了自己來這裡的目的。」

側躺在床上的大場奈奈抱緊了香蕉枕頭，和以前純那因為自主練習太累意外睡錯床鋪，然後順勢抱著睡的是同一個。

她確實過得不太好。

在非母語的國家生活，還不是太習慣，所幸有神樂光在，語言方面她給了大場奈奈不少幫助。

學業繁重，打工也很辛苦，要用英文寫劇本更是令人頭疼。雖然並不感到麻煩，但偶爾猜不出神樂光的想法也讓人有些挫敗。

但卻也不是真的不好，這些都是她下定決心前早就預測到的未來，此刻是她不曾見過的現在。

在數個抉擇裡面她圈選了對自己最好的那個，不為了誰，甚至不去想星見純那。

就算疲倦、感到難受，可大場奈奈並不認為自己做了錯誤的決定，畢竟這世上並沒有絕對的正確。

這些都只是為了堆疊出未來的過程。

「喜歡妳喔，純那。」

或許純那這樣活在當下的性格，也是奈奈會喜歡上她的原因之一吧。

「我也喜歡妳喔，奈奈。」

在星見純那的威逼之下，大場奈奈把自己的辛苦之處全盤托出，但即便如此，後來的奈奈並沒有更加依賴身在異國的純那。

一周兩通電話，通常都是大場奈奈算著時差掐好時間才打，畢竟之前那通讓好學生星見小姐隔天遲到了兩分鐘。

如果次數來到三次，那就是星見純那主動去電，她會在泡好熱可可的時候，按下通話鍵。

她們的關係沒有改變。

或許並不需要改變，就只是大場奈奈和星見純那，那也挺好。

如果一定要給關係起名，才能讓彼此有延續下去的信心，那豈不是太脆弱了？星見純那曾經這樣說，而在奈奈問她這是誰的話時，她中氣十足的報了自己的姓名。

「晚安，奈奈。」星見純那放輕語氣，生怕吵醒電話另一頭的大場奈奈，「今天也很喜歡妳。」

她打了個哈欠，鬧鐘上的紅色數字顯示著凌晨三點，早該是睡覺的時刻了。

星見純那已經數不清第幾次又在心裡後悔，不該說這麼久的。

「純那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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