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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伏】尋聲,2

[db:作者] 2025-08-03 22:03 5hhhhh 3310 ℃

  上個冬季的末尾,伴隨狼群警戒的嚎叫,一群自稱為研究學者的人扛著奇怪又笨重的器材踏入我所居住的村莊,說是想要調查流傳於這一帶的傳說。村長是個嗜酒如命的人,那些學者帶來的禮物很快就攏絡他的心,連連答應會協助他們進行研究。

  作為村裡少數讀過大學的年輕人,我自然被派去迎接這些貴客;然而說實話,我總覺得那些人別有意圖:按村長指示帶他們去跟村裡的耆老進行訪談的過程中,他們卻顯得對大部分的故事不怎麼感興趣,直到聽聞那個傳說,才睜大眼睛做起筆記甚至錄音。

  那個傳聞流傳許久,在長輩的重複述說下,已成為這裡的人生命的一部分:據說我們村裡的少數人流有狼的血統,從很久以前開始,狼王就為了守護他的子女生活在我們村子附近。也因此,不知何時起,我們村裡信奉起了狼之神,在村子的入口處還可以看到依照神話中狼神模樣的雕刻,在表示崇敬的同時彰顯我們受到其庇佑,以此警告野獸。

  村裡的老人大多對此抱持敬意,與我差不多輩分的人則嗤之以鼻卻又不敢直接表現出來,唯獨我認為那是無稽之談而數次為此與家長起口角。見那些學者對這種荒謬傳說表現極度熱心的模樣,我忍不住感到失望,覺得他們終究和那些迷信老人差不多。

  學者對那個傳說十分熱衷,甚至計畫長期留在我們村裡以更深入了解,付了一筆令人眼珠子都要掉下來的鉅款,就這麼待了下來,而我被迫接受的導遊工作也跟著延長好幾個月。

  在這期間,他們逐漸露出本性。村裡老人本以為來了批愛聽故事的人,在與村里年輕人的冷漠對比下熱切地想與那些人分享,但後者一股腦研究起那則狼王軼聞,對老人們嘴裡的其他神話並不怎麼在意,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敷衍地將那些老人送離。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狂熱的人。雖說長輩們崇敬狼王、以牠為神,卻從未有人見過牠本身,就連那些類似「神蹟」的事情也只有模糊的輪廓,因此就與我曾就讀的大學所在城市之人一樣,大部分的人態度上也僅停留在尊敬崇拜。

  可看那些人的模樣,似乎想在更深入了解這則傳聞,搞清楚它的原型、演變之外,還想證實它的真實性。

  這是我從他們酒後醉言推測出來的,那天我被村長指示幫他們送毛毯過來——在這座山,初春的雪還不會融化,天氣只會更寒冷——正好聽見他們閒聊,內容大概是調查陷入僵局,進度好久沒有變化。

  聽到這,我忍不住為他們前些日子的差勁態度終於遭報應而嗤笑,沒想到他們話鋒一轉,開玩笑般說要不把每個村民都騙來抽一管血,再拿去檢驗誰的基因裡混有狼的血統?

  我當下氣到直接衝回村長家,向他抗議那些人居心不良,可村長那混帳竟幫他們開脫,不當一回事地說他們只是喝醉了。

  但我更相信酒醉之人更容易說出真心話。

  或許是知道抽血這點子有多麼爛,那些批著學者皮的人渣換了策略,問起既然村子裡崇拜狼神,是否有通曉狼語的人?

  我的腦海瞬間浮現某個人的身影,差點就脫口而出,可那些人看似真誠的語氣下顯然充滿惡意,所以並不打算告訴他們,可惜攔不住嘴快的堂弟,他擅自替我回答道:「有啊!住在靠近山那一側的男人就是,只是那個人個性古怪,堂哥是少數能跟他搭話的人。」

  我多想揍這小屁孩一頓,但當那些被提起興趣的傢伙目光炯炯望過來時,氣勢瞬間矮了下去,只能結結巴巴道:「啊,是,我、我和那個人有說過幾句話。」

  雖然實情是我在上大學前出於對性的好奇,忍不住找了這個看起來就經驗豐富的人問了幾句罷了。

  於是我又被委以重任:向那個男人引薦這些學者。村長大概是看出我的不滿,將他私藏的酒塞給我,又保證事後有豐厚酬勞,末了他還補上一句自己的女兒不會喜歡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好的人。被捏中弱點的我只能忍氣吞聲,帶著那群人找上村裡的狼譯官。

  「狼譯官」的稱呼是那些學者所起的,聽起來就裝模作樣,因此在我開口請求前,那個男人就不耐煩地掏了掏耳朵要那些人滾開。

  夾在中間的我不知所措,幸好那個男人瞥了我一眼,像是想起什麼般頓了一下,揮手道:「你可以留下,其他人給我滾。」

  我被允許進入那個男人的屋子,說實話我不知道照著他說的做算不算正確選擇,畢竟屋子裡看起來有些,嗯,雜亂。奇怪的像是用以獵捕大型野獸的東西竟然就這麼散落一地,倒也沒生鏽或斷折。

  「你不是去上大學了?啊,難道是被甩了才沒用地跑回來哭訴?」那個男人——甚爾開口就直戳我的傷心處,也不理會我站在原地臉色鐵青,將外套隨手扔在椅子上後就自顧自煮起麵來。

  「我讀完大學但沒什麼專長,乾脆回來幫忙。」無法反駁被甩一事讓我只能憤憤坐下。

  「啊是嗎。原來都過這麼久了。」甚爾抬起頭打量我,在他冷淡的視線下,我卻感受到像是被猛獸盯著的寒意,不禁僵直了背脊。

  甚爾是突然出現在這個村子的,確切時間已無人知曉,但我肯定幼年見到他時,他就是現在這副模樣:肌肉緊實而身材魁梧,但眼神冷淡,嘴邊還有一道疤,與多數時候都在下垂的嘴角令人畏懼。甚爾自稱捨棄了姓氏來到此處,想在這安頓餘生,因為他也的確幫上村子不少忙,後來人們就這麼接受了他。

  聽老人說他原先可能是獵戶,也有人認為他是退役軍人,還有些年輕男人恨恨咒他就只是個吃軟飯的;我們既看過他徒手抓回一隻熊,也見過他將入侵村裡的強盜揍得半死,當然不乏見證他在拜訪附近有錢寡婦後帶回滿滿收穫的人,這幾派主張也就爭論不休至今。

  我更傾向他是人類以外的某種種族,這說法或許與我先前對神話傳說的態度矛盾,可親眼看見他與狼溝通後,這便顯得更有說服力。

  甚爾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展現他的能力的場合,是我十二歲時村裡人發現一隻幼狼。我還記得那頭小狼通體漆黑,唯有一雙眼睛綠瑩瑩的,雖然比不上神話中白色毛皮像是披著月亮銀光、有著象徵天空眼睛的狼王,客觀來說仍舊算是十分漂亮的狼,連我這種對動物沒什麼興趣的人都忍不住停下腳步圍觀。

  按理說,村人發現狼,尤其是其實沒什麼威脅性的狼崽,只會產生「狼王與其子女就生活在我們身邊」這類沒有確切依據的自我說服,進而加深信仰。偏偏發現那隻小狼的是與我同年紀卻相當頑劣的兩個惡霸,他們平時就不信這些,看到誤闖村子的狼崽第一反應竟然是伸腳踢牠、拿繩子想捆住反抗的狼崽。我不是虔誠的狼王子民,卻也見不慣這種行徑,剛想要出聲制止,甚爾就冒了出來。

  他不悅的眼神在看清那頭被欺負得傷痕累累的小狼時降至冰點,語氣極差地讓那兩個傢伙滾,他的肌肉和陰沉眼神將他們嚇得屁滾尿流。可在甚爾將小狼身上束縛解開時,他們又領著爸媽回來,控訴狼崽咬傷他們。

  那是多麼荒謬的指控,我和其他小孩都驚呆了,甚爾則嗤笑一聲,沒多作理會,注視小狼遲疑退回山林。

  那兩個白痴還沒放棄,吵著要他們的父母幫他們「報仇」,還作勢要拿石頭扔小狼。石頭被甚爾接住並捏碎,聲音與他低沉的嗓音同樣令人恐懼:「哈?報仇?你們就不怕那孩子的親族來報仇?」

  甚爾話音剛落,樹木後頭就浮現許多幽幽的綠光,我身旁的孩子嚇得大叫著衝回家,我則僵在原地,看那些狼擺出攻擊姿態,咧著嘴兇狠地漸漸向前逼近。

  那兩個白痴終於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好事,再次嚇得失禁,他們的父母滿頭大汗還要替他們收拾爛攤子,瞬間跪了下來求甚爾原諒、保證會重新教育小孩。

  我聽見甚爾嘀咕了句「要道歉也該找對人」,隨後他就轉身朝那些狼喊了些話。就算我只是個小孩也知道那不是人類的語言,更近於狼群的低嚎,只是語調更明顯。那些狼聽聞後止住腳步,竟像是人類一樣面面相覷,但沒過幾秒又壓低耳朵兇狠地齜牙。

  甚爾又吼了幾聲,那頭小狼已經回到樹林深處,在樹蔭下只能看見發亮的眼睛,同時從山的更深處傳來另一道聲響,是真正的狼嚎。那渾厚的聲音自帶威嚇力,狼群一下就散了,事後甚爾解釋那是狼群首領,來領牠的孩子回去。

  不知為何,甚爾說到「牠的孩子」時表情十分扭曲。

  總之,甚爾作為能與狼溝通、又能獵捕熊的人,成為了村子與山邊界類似守衛的存在。

  現在要向這麼個傳說級別又難搞的人交涉,我的背後已被冷汗浸濕,只能觀察他的臉色,看他沒有明顯的不悅才小心翼翼提出請求。

  出乎意料的是,甚爾在一陣沉默後答應了。「可以,但他們得先拿報酬來,還有到時你不能在場。」

  這我求之不得,達成任務後飛快向那些人回報,他們比我想的更加欣喜,立刻紛紛背起黑色袋子裝的行李,跟著我再次前往甚爾住處。

  因為那些學者的行李笨重,當我們抵達時甚爾已經等在門口了,他環視那些學者,忽然提問:「怎麼穿得這麼厚重?」

  當時天氣仍舊寒冷,我沒多想,只在心裡吐槽整個村子唯有你能穿個緊身短袖就出門,沒能注意到那些人突然愣住的反應。

  甚爾又瞥了眼他們的行李,狀似不經意地問:「打獵過嗎?」

  我以為他是看不慣弱不禁風的都市人,搶著幫他們回答:「沒有沒有!這些人一看就比我還沒用!」說完我忍不住為能光明正大罵這群看不爽的傢伙竊喜,甚爾則在他們隱忍的沉默中嗤笑出聲。「是嗎,那就算了。」

  將那些人交給甚爾後我就回去忙自己的了,雖然我在村裡主要是代人抄寫書信,還有替村長整理需要繳交的文件,真要忙碌起來也常常好幾天沒得歇息,等我想起那些學者的事情,已經過了快一個禮拜了。

  奇怪的是,那些人在這段時間內都沒來煩過我,去他們借住的地方一看才發現人去屋子空,只留下滿地垃圾,其中有幾個長相奇怪、像是飛鏢又有針頭的東西。即使問起村長,他也一臉疑惑,只顧埋怨那些學者食言而肥、還沒把剩下的酬勞給他。見狀,我只能去找也許是最後一個與他們接觸的甚爾。

  甚爾聽了我的來意,眼神飄向山林深處。「那些猴子觸犯了逆鱗。」

  他過去也曾以「猴子」形容那兩個欺負狼崽的屁孩,我瞬間猜到那些人就此消失的原因,忍不住跟著他看過去並打了個寒顫。由於後來我的注意力放在逆鱗是指誰、又是誰的逆鱗,也就沒來得及向他詢問他屋子裡多出來的幾把造型特殊的槍是用來幹麻的。

  過了大概三、四個月,季節輪轉來到夏天。我在正式追求村長女兒後開始學習打獵,以向那頑固老人證明自身能力。令人喪氣而意料之中的是,我在這方面完全沒有天賦,不說設下的陷阱沒有一次成功抓到動物,甚至還常在山林中迷路,被村裡的小鬼嘲笑去了趟大學就變成白痴,儘管火大卻無從反駁。

  又一日,我迷失在山林之中,想到被我拜託教授我打獵技巧的長輩過不久又將臭著臉來找沒用的弟子,忍不住感到胃痛,更無心於辨識路徑,有些自暴自棄地想著乾脆放棄一切。

  然後我看到了那堆東西,遠遠看像是被人亂扔的垃圾,卻因堆疊在一起又給人奇怪感覺,湊近一看竟是一堆骨頭,上頭還沾黏著一些腐肉,嚇得我差點跌坐地上。不為其他,正因那些骨頭顯然是屬於人類的,混在其中的還有我曾在那些學者脖子上看過的吊牌。

  曾聽說人在失去理智的時候腦中會一片空白,而我在那天確切體認到此事。當我回過神,發現自己處在從未見過的地方,周圍雖然還是同樣的樹木草叢,但給人的感受並不同於我曾到過之處,更慘的是天色不知何時已經暗下,但長輩是不可能到這種地方搜索的,我只能摸索著前進。

  就在我撥開越來越高的草叢時,赫然發現眼前出現一座湖,不存在於地圖上的景物使我迷惑,茫然地環顧四周。湖水正中有塊平滑的大石頭,注意到的時候,湖面已經因某種東西拂過而起了波瀾,隨後是某種動物起身攀上石頭而濺起的水花。

  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看清了那動物是什麼——一頭身材龐大、獠牙銳利的狼,有著尖端閃耀銀光的白色毛皮與象徵天空的蔚藍眼睛。

  原來神話不僅是神話。

  我看著傳說中的狼王發起呆,直到對方甩乾毛皮,從牠的身後傳來一句抱怨才回過神。

  「別這樣。」

  是少年的聲音,聲線低沉而語調輕柔,給人感覺比起斥責更像是安撫。在狼王趴於石頭之後,我才看到聲音的主人:一名黑髮的少年被白色的狼王以巨大身軀圍著,看起來觸感很好的尾巴將他包裹得緊緊的,只露出頭部和肩膀。

  即使如此我也能看到對方裸露的肩頭,明明是同性,也沒什麼好看的,我卻不好意思起來,或許是對方被狼王用鼻子磨蹭時掀起瀏海露出的側臉太過漂亮,又或許是他看著狼王的眼神猶如面對親人或愛人般親暱,那雙綠色眼睛裡呼之欲出的溫柔讓人不禁感到害羞。

  少年雙手自然環上白色巨狼,臉同時埋向對方溫暖毛皮,替牠或祂搔癢起來。雙方體型差距之大,狼王只需稍微張嘴就能輕易咬斷少年脖頸,他們之間的氛圍卻十分旖旎。

  狼王對少年不像傳聞中那樣高高在上,磨蹭他的動作輕柔又流露佔有慾,獠牙並未在對方身上留下傷疤,反令少年白皙的皮膚泛起粉色——在我愣神的時候,少年已經被狼王推著躺倒石上,敞開身體接納狼王的動作。

  在看到禁錮在少年身側的野獸爪子、聽見獸類特有的喘息聲,以及瞥見少年隨狼王俯身而纏上對方腰部的白膩又纖細的大腿後,我漲紅了臉將頭埋回草叢,產生像是褻瀆神聖場域的愧疚,僅能努力回想村長女兒的笑臉試圖恢復平靜,至少也要取代一人一獸比雕像更加表現出原始力與美的身影。

  後來我是如何回到村子的已經沒了印象,負責教導我的長輩終於放棄,村長則拒絕讓我接近他女兒,其他人向我表示慰問和同情,唯有甚爾在看到我的時候皺起眉頭,露出微妙的表情說:「你看到了。」

  是肯定句。

  我想起來,他的表情就與從前說「牠的孩子」一樣,再聯繫過去種種,荒謬的猜測逐漸形成,而我只能乾巴巴地抬頭看他。「你到底知道多少?」

  顯然他並不想多談這件事,表情又變回兇惡模樣。我只能另闢蹊徑,向那些過去不屑的老人詢問起狼王的傳說。

  由於先前那些學者影響,老人們這次顯得意興闌珊,說的內容也與過去相差無幾。可是那天所見場景一直在我腦中徘徊不去,不管是那巨大狼神的美麗姿態、不經意一瞥時的冷酷眼神,又或者少年在祂身邊時安心的模樣,甚至是我低頭時那一人一獸仍在進行的低語都讓我萬分在意。偶然聽到令人恐懼的狼嚎也不再戒備,反而想要瞭解更多,以辨識那晚狼王和少年間的密語。

  然而懂得狼語的只有甚爾。事情像是回到原點使我挫折,幸好聽說我最近著迷於狼王的神話後,村長女兒不顧父親阻止,帶著她們家所藏的書籍悄悄跑來找我,說是裡頭可能有我想知道的事。

  我萬分感激,女孩則一如往常溫柔微笑,吩咐看完要盡快還她便離去。我幾乎將那本書翻爛,才拼湊出驚人的事實:確切說來,最初並不是我們村裡的人流有狼的血統,而是先民接納了於雪夜出現、被逐出狼群的黑狼。黑狼與某名女子結合後誕下了子嗣,而這個孩子在很小的時候被託付給狼王,成為祂的孩子,寬厚慈愛的狼王於是守護起那個孩子出身的村子。

  書上還描繪了狼王和祂的孩子的圖像,白色巨狼身旁站著嬌小許多的黑狼,後者熟悉的綠眼睛令我一愣,差點錯過紀錄中黑狼的名字:「冬至(とうじ)」。

  將書還給村長女兒時,我鄭重地向她道謝,而她點點頭,說希望我已經知道想得知的。為此,我不得不硬著頭皮拜訪甚爾,沒想到的是對方竟就這麼消失,連屋子裡剛開瓶的酒都還擺在原地,徒留村裡人各種無端臆測與我心中疑問。

  往後的十幾年,我仍一心追尋那個神話的真相,被人說是走火入魔也罷、被質疑是那些學者亡靈附身也好,我只是想更瞭解狼王和那個少年。超出信仰的舉動被家中長輩斥責,說我將觸怒神明,終有一天會遭受天罰。可我知道,那並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不是傳說中寬厚慈愛的存在,僅是一頭有著七情六慾的普通的狼,而牠看著的分明只有牠的孩子,我們既未被守護,何須崇敬祂?

  對了,狼王的孩子。我向村子裡的老人詢問過,然而沒有人聽說過狼王有個孩子,甚者認為這說法是在污辱他們信奉的神明,將我大罵一番。

  或許他們並不真正在乎神明,只是渴望那個流有狼的血統的人是自己吧。

  碰了一鼻子灰的我開始追尋狼群足跡,隔著自認為安全的距離觀察牠們,希望能得到些靈感,譬如能遇到那頭黑狼的孩子,又譬如能更瞭解狼的語言。

  那時的我實在太蠢,竟因為過去的經驗天真地以為狼這種生物沒有那麼恐怖,直到過於著迷而踏過狼群與人互不侵犯的界線、侵入牠們的領地,被森白獠牙和一對對憤怒的眼睛注視,才後知後覺感到恐懼。

  神奇的是,那些狼雖然表現得很憤怒又焦慮,卻未直接撲上來撕咬我——一旦牠們這麼做,我肯定還來不及掙扎就會葬身於此。因為這段時間的追尋跟蹤(即使十分失敗),我也可以辨別這個集團算是較大的,主要組成還都是些年輕力壯的狼,年紀較大些的看起來也身經百戰,何況深夜中的野獸視力可比人類好太多;總而言之,只要牠們想,我絕對無法逃脫。可牠們就那麼圍著我,像是在討論什麼事般低聲交流,又隔了一陣子,一頭年輕的黑狼在月光照耀下踱步至我眼前。

  黑狼在眾狼環繞下並不算特別健壯,甚至可說纖瘦,但流線型的身軀仍能看出覆蓋著結實肌肉,毛皮乾淨整潔,眼睛是盛夏森林般的綠色。牠打量我的樣子莫名有種熟悉感,彷彿我們在哪裡見過,將近二十年前的記憶被召喚出來,讓人不禁感嘆當年的幼仔也長成如今狼群首領。

  我還沒意識到過了這麼久黑狼仍顯年輕的問題所在,就因為對方毛皮上不可思議地泛著銀光而想起一直縈繞在我心中的疑惑,不禁瞪大眼睛脫口而出:「你是『冬至』的孩子嗎?」

  黑狼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靜無波。「不,我不知道你說的冬至是誰。」

  是人類的語言,略顯低沉的少年聲線。

  應當詭異的畫面卻讓我激動不已:不需回憶也能確認自己聽過這個聲音,因為這十幾年來它與另一道嗓音交纏在一起的呢喃未曾從我腦中消失。

  「你不該越過界線的,沒有下次了,人類。」黑狼,或者少年,向我警告道。他轉身要帶領狼群離開,對於身後我的各種提問沒有其他反應,直到我慌亂問起:「那,那五条呢?你成了首領後,難道將牠驅逐了?」

  過於著急令我口不擇言,喊出傳說中狼王的名諱,那本是連村裡最頑劣年輕人都不敢不遵守的禁忌,在我說出的瞬間,狼群就倏地回頭怒瞪著我。黑狼也停下腳步,但他並沒有像其他狼那樣不滿,而是平淡糾正:「悟才是狼群首領。」

  不及細想「悟」又是哪頭狼,黑狼已經回頭帶著狼群跑開一段距離,從我的角度只能勉強看到他所奔往的方向站著一頭巨狼,毛皮在月光下是美麗的銀白色,而牠隨意掃視過來的目光仍舊冷酷。

  那個夜晚就像夢境,我就此跟丟狼群,也再夢不著狼王與少年,整個人失魂落魄了好一陣子,才在回到村子後驚喜發現村長已然離開人世、不再有人阻撓我和喜歡的人之下恢復了點精神。

  雖然慢了點,我們的交往過程異常順遂,那些曾經斥責我的迷信老人基本也已逝世,與我差不多年紀的人則多半前去都市發展,於是我被拱為新的村長、和喜歡的人結了婚。

  在我擁有了孩子後,曾經給我看過記載神話真相書籍的妻子才又告訴我另一件有關於狼群的軼聞。她說她的祖母很喜歡講以狼為主角的故事,而我們村子附近棲息的那群狼就是最好的素材,其中一則故事便有關狼群裡的黑狼。

  祖母說,黑狼是名為「甚爾」的黑狼與人類女子所生,在甚爾和狼王的對決輸掉後就交由狼王處置。她在小時候曾看過被深淺不同的灰色毛皮遮掩的小小黑色身影,那時黑狼還不到人的膝蓋高,就搖搖晃晃跟在白色巨狼身邊。狼王對小黑狼雖然疼愛,卻也會嚴格鍛鍊牠,悉心教授牠狩獵與打鬥技巧;另一方面,已經形成小型社會的狼群對於外來者並不輕易接納,狼王所帶領的群體也有不少狼看不慣如同被狼王收為養子的小黑狼,直到不滿的狼被狼王威脅地爪按腹部、對著喉嚨露出獠牙,牠們才察覺首領何以將小狼帶在身邊。

  老人說自己十分幸運地經常看到那些狼,得以親眼見證即使狼群成員更迭,黑色狼崽始終跟隨狼王身後的模樣。

  妻子則認為我童年所見的黑狼就是祖母掛記的那頭狼,還對瞞著這件事感到抱歉。表面上我笑著跟她說沒關係,私底下則為終於一解黑狼經過二十年仍顯年輕之謎感到暢快。

  那之後我沒再想起那些狼與傳說,一方面是狼群消聲匿跡,無從找起;一方面則因小孩長大後越發調皮,工作和家庭就足夠我忙的,沒有多餘心神去管其他事。

  女兒六歲那年,我遇到了意外的人。並未蒼老的甚爾回到村子,此時知道他的人所剩不多,大部分也懂得適時閉嘴的重要,因此沒什麼質疑的聲音。反倒是甚爾一回來就跑來找我,名義上說是要找村長問事,實則想逼我說出當年追尋傳說與狼足跡的後續。

  聽完後他若有所思,喃喃自語:「那太好了。」

  我不確定他是指他交付狼王的孩子順利長大,還是黑狼仍舊陪伴在白狼身邊,也或許兩者都有。他並未久住,像是確認完想知道的就了無遺憾般在一個我想委託他去狩獵熊的早晨消失。

  那陣子村裡人剛好在附近發現熊的蹤跡,提心吊膽想找高明的獵人去狩獵,在村子裡的獵人已變得稀少的情況下,甚爾卻就這麼離開,讓我們又是一團亂,不得已只能向外求援。在那些獵熊專家抵達前,我的女兒竟趁著沒人看顧偷跑出去。找到她的時候,她正隔著溪水與站起來可能有快兩人高的熊對望。

  我從未見過活生生的熊,更不知此時該直接逃跑或裝死,眼見女兒和牠只隔著幾公尺的距離,心臟跳得都快從嘴裡蹦出,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猶如奇蹟降臨,我無比熟悉的身影進入視線。

  雖然黑狼面對熊肯定沒有勝算,不知為何我仍感到安心,尤其在牠站到我女兒面前,綠眼睛毫不畏懼地瞪視熊之後,我都快痛哭流涕出來。

  熊對黑狼保持警戒,顯然知道牠的身份,不過或許熊也知道落單的狼對自己所起威脅不大,因此仍然在黑狼警告性的低吼中遲疑向前。

  在熊即將涉水、黑狼伏低身軀,而我和女兒嚇得渾身僵硬呆在原地的同時,不遠處傳來渾厚低沉的狼嚎,在森林裡迴盪,令人光是聽著就感到敬畏。

  熊顯然聽出狼嚎出自何人、又表示什麼訊息,沒有多做掙扎轉身就灰溜溜離開,黑狼則緊盯著直到熊消失於視線才放鬆下來。而我那令人憐愛又愚笨的女兒在我還來不及叫喚回來時,就掩飾不住好奇地靠近黑狼。想起黑狼曾經的警告,心中剛放下的大石頭又懸了起來。

  黑狼面對試圖撫摸牠的我女兒並未表現太大敵意,只是有些困擾地躲開她的手掌,而我女兒仍不死心,對黑狼漂亮的毛皮和眼睛十分有興趣地想湊上前看,似乎把牠當成了比較大隻而帥氣的狗狗。

  「人類會造成惠的壓力,所以不要再接近他囉。」

  幾分鐘前發出的狼嚎的主人突然出現,但這次他並非過去我曾見過的白色巨狼姿態,而是以高大的白髮男人形貌擋在黑狼和我女兒之間,寬厚手掌輕拍黑狼頭部,而黑狼在他出現瞬間便放鬆下來,貼近男人腿邊。

  這大概便是黑狼所說的「悟」、我曾著迷的傳聞主角的「五条」。他的眼睛像是倒映著天空般美麗,對我和我女兒投來的目光卻沒有多少溫度,在冰冷的注視下,我終於動起發麻僵硬的雙腿,跌撞向前將女兒摟進懷裡。

  黑狼輕輕叼住狼王的衣服,看來並不打算開口說話,只是搖了搖頭示意。狼王於是蹲下身,溫柔托起黑狼的頭,換作人類大概是捧起對方臉頰;黑狼對此反應則是舔舐起狼王的臉,還用吻部輕推對方,大約在安撫他。

  「惠總是這樣。」狼王發出嘆息,就在我的面前毫不忌諱地對著黑狼的嘴吻了上去,黑狼只猶豫了一瞬,便閉眼享受這個吻,尾巴還相當誠實地擺動起來。我幾乎能看見那個黑髮少年和這個高大的男人擁抱彼此交換氣息的模樣,肯定和那個夜晚同樣纏綿又熱情,讓誤闖禁地的旁觀者都要臉紅心跳,只能趴在地上垂下頭表示悔意。

  「怎麼每次都會看到你?」過了大概半個世紀那麼久,我終於在確定沒聽見任何曖昧水聲後抱著女兒謹慎抬頭,卻被狼王如此質問。

  「那時在湖邊偷窺的也是你吧,害我不得不用狼形遮蔽惠。」

  「什⋯⋯!」比我還驚訝的是已經變成少年姿態的黑狼,喔,或者該稱他為「惠」?

  「那不是人類可以叫的名字。」狼王看穿我心裡所想,瞇起眼睛警告道,瞬間施加在我身上的無形力量使我只能順從地繼續稱之為黑狼或少年。

  「你當時明明說沒有人的!」少年氣憤地對狼王抗議,臉上是因為羞恥染上的紅。顯然他當時並沒有注意到藏身草叢的我,也沒發現狼王那佔有慾和警告意味皆濃重的一瞥,至於原因是當時距離隔得太遠,又或他過於投入,我不敢再深入想像。

  「是惠太大意吧。」狼王語氣隨意,手還搭在少年腰上,若尾巴也露出來,肯定在得意地擺動。

  少年還想說些什麼,一直縮在我懷裡的女兒就探出頭,帶著失望地提問:「剛剛的狗狗呢?不能摸摸他嗎?」

  這是我人生中第二尷尬的時刻——排名第一絕對是不小心看到眼前二位親密畫面。

  就算剛剛對話看起來平凡無奇,畢竟對面兩人是傳說中的狼王與黑狼,稍有不愉快就能撕裂人類喉嚨、咬碎骨頭,我將女兒的頭壓下惶恐地道歉起來。

  「剛剛的狗狗是我的,也只有我能摸他。抱歉啦。」狼王不知為何心情似乎變得更好,沒有絲毫抱歉之意地這樣回答,黑狼則乾脆沉默不語,轉身作勢要走。

  「真的沒有下次了,永別啦,人類。」狼王向我們道別,隨意揮手便轉身幾個跨步追上少年。

  我和女兒愣愣地看著他們直直走入水中,踏出水面時又變成狼的模樣,白與黑色的狼吻靠得極近,邊相互低語著邊向前走;這次我終於聽懂了狼王呢喃的話語,全都是在呼喚他的孩子、他的伴侶。

  這段經歷像是某個特殊一點的夢,最終被我女兒遺忘,我則在解決最後的疑問後再也沒見過那對狼。

  狼王的傳說依舊流傳於村子,但在我的孫子出生的時候,人們已經不再信奉為神,而是當作某則美麗的逸話。

  只是很偶爾地,在半夜聽到遠處的狼嚎時,我仍會不自覺側耳傾聽,慣性辨認其中是否有狼王與他的伴侶呼喊彼此的聲音、猜測在風雨較大的夜晚,他們是否會依偎彼此分享體溫,然後在狼嚎聲中慢慢入睡。

  夢中有晴朗的天空、有蓊鬱的森林,狼藏身其中,露出晶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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