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你叫什麼名字?”

王道長問面前的男鬼。

男鬼搖搖頭。

王道長抓著男鬼的手，撕去了男鬼手上的符咒，男鬼顫抖，低著頭，不發一言。

“我從未見過像你一樣不怕道士的鬼，”王道長好奇，“難道你不怕我？”

男鬼搖搖頭。

真正的兇手鬼已經被王道長捉住，送去他該去的地方，所以面對面前這個無罪的鬼，他道士突然多出幾分耐心。

或許是因為男鬼那豔麗到奇異的姿容，又或許是男鬼那老實到奇異的姿態。

“若不是我明察秋毫，你今日便就會成為替罪之鬼，魂飛而魄散。”

道長從未這樣對一個鬼如此有耐心過，或許是眼前的鬼更像是一個人，一個飽受折磨的可憐人。

能夠成為艷鬼的，活著的時候就很悲慘，以色侍人，在容貌最盛之時，大概是二十歲左右，就因為種種原因痛苦地死去了，在死亡後成為鬼，也是最沒有力量的那種鬼，到不如說那種脆弱的，美麗的氣質混雜著森森鬼氣更加讓艷鬼受盡折磨。

這樣柔弱的鬼怪，即使成了非人的存在，還是會被各種勢力，人中的權貴，鬼中的勢力玩弄，吞噬，直到最後一絲靈魂也消耗殆盡。

“你長的白淨，怎麼一點兒機靈勁兒都沒有，呆呆傻傻，實在讓人不放心。”道長為他貼了加強鬼氣的符咒，否則他就會散在原地。

“我觀你並未殺過人，但卻一身怨氣，變成豔鬼實非你所願，此地不是久留之地，你和我一同回去，我為你吸取怨氣以便早日讓你轉世。”

男鬼還是沉默地站著。

“你怎麼不說話呢?”王道長很奇怪。

男鬼張開嘴，露出沒有舌頭的口腔，隱約露出符咒。

有人或者是鬼封住了他的嘴。

道長竟然毫不意外。

他只是又一次見到了垃圾做的事情。

他只是做法撕去了男鬼的嘴裏的符咒，缺失的舌頭他會想辦法給男鬼補回來的。

他把男鬼領走了。

……

我是一個沒有名字的鬼。

這無關真相，只是我想要將積壓了兩百多年的苦悶發洩出來。

從我成為鬼有記憶以來，已經過去了兩百餘年。

我見證了那個腐朽的帝國的毀滅，見證了這個新生國家的誕生。

那是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這其實是一件挺讓人開心的事情，但遺憾的是，這與我並沒有什麼關係。

我活著，就是一個小丑，我死了，也只會成為沒有任何力量的垃圾。

還活著的時候，我的故事便被廣泛傳播，成為眾人嘴裏的桃色新聞，成為富二代一無是處的最好佐證。

有的人，雖然他最開始只是奴隸，但是他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都在他那裏，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他得以青雲直上，日行萬裏，成為那皇座上的神，得以黃金鋪地，鮫脂做燭，花顏為樂，權傾四海。

有的人，生於白玉京，長於雲海間，所謂運去英雄不自由，一路走低，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一切的一切都煙消雲散，再不復還，最後成為人人打罵的野狗。

我活著，就是一個小丑，我死了，也只會成為沒有任何力量的垃圾。

……

我仍然記得死去前的情形。

那是一個夜晚。

長明燈從黑夜到白天從未停止，水榭樓臺，歌姬手執絲竹管弦唱著靡靡之音，郎君舞蹈著，對著遠道而來的客人卑躬屈膝。

那些白日裏金玉其外的野獸在這銷金窟內終於丟掉了最後一層偽裝，將獸性一股腦地發洩出來。

他們大把大把地甩出晶瑩剔透的寶石，用閃瞎人眼的黃金翠玉勾來趨炎附勢的男人，女人。

一方提供金錢，一方提供美色。

華光紅焰，珠玉生香，佳人倩影，無數人穿梭在紅幔垂墜的高閣曲廊之中，刺耳的調笑聲，那些面容美麗的男人身上只有濃郁得噁心的脂粉香氣，正如我一般。

匍匐在肉山腳下的狗從來不分性別，既然身在其中，就得遵守規則。

我不僅僅是一條任人發洩的狗，而且是沉在腥臭池塘裏一條翻了白肚兒的死魚。

月色之中，池塘表面開著潔白的蓮花，香氣清新淡雅，它們的根莖深深紮在了肥沃的淤泥之中從我死魚一樣的身體上汲取營養。

在死後，我對大自然終於做出了屬於自己的貢獻，被分解者分解，為生產者的茁壯成長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這勉強能算我做的一件好事。

在過了一百餘年的鬼生之後，我有幸見證了那被權勢完全腐蝕著的自詡永生不死的神是如何丟掉他費盡千幸萬苦取得的一切是如何被他眼中低賤的下位著所奪走的。

他們殺死這個早已腐朽的神靈，將他的身體踏在腳下，埋葬了這早已過時的封建殘餘，最終建立起了一個生機勃勃的新國家。

那曾經奪天地之造化的人物最終也零落成泥，像我這種鬼更加逃不開悲慘的命運。

死後的世界並不安寧，也許是成為死魚之前情緒過於激動，也許那時候過於衝動，總之在離開活人的世界之後，我來到了屬於鬼怪的世界。

有的人，他一無是處，即使是那張唯一美麗的臉，也不是他自己的，是來自父母的饋贈的。

比如我。

我沒想到，在成為鬼之後，我之前的職業對我的屬性造成了巨大的影響，甚至直接決定了我是個什麼鬼。

豔鬼。

一種除了色｜誘之外沒有任何技能的垃圾。

反正我是這樣認為的。

總之在我成鬼的兩百來年中，鬼生依舊充滿波折。

我遇到的人猛然減少。

平常人根本看不見我。

看見我的人基本都是那些靈異人士。

看見我的人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會一邊攻擊我一邊沉迷我的美貌。

他們基本上會把自己的過錯轉移到我的身上，這些人心理脆弱無比，永遠看不到自己的過錯，然而卻擁有著強大的力量。永遠通過物理手段強行使他人認同他們。

紅顏禍水，他們這麽說。

他們自以為正義地攻擊我，貶低我，自以為高貴地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責我經歷的一切。那些對我進行我經歷過無數次的，而他們處於種種原因不能對普通人做過的事情。

我從未想過，有些事即使成為鬼，也是不可避免的，那些強大的鬼，惡意的鬼……

所以即使成為鬼，我仍舊有許多不想記起的回憶。

後來我流落到了晉城。

不巧的是，在我呆在晉城的這段時間內，這座多災多難的縣城出現了凶案。

有很多人出現在了這裏，我看著他們，那些仿佛雜耍一般的攻擊，在這座城市中盤根錯節的勢力面前脆弱的不堪一擊。

晉城之中出現了惡鬼。

他知道了我的存在，而我不得不拼命躲避他，他抓到我，戲弄，嘲笑，以及屬於惡鬼最為原始的渴望全部都發洩在我身上，然後再放了我。

這只惡鬼一次又一次的戲耍我，它的興趣尚未結束，而我已經在它的壓迫下瀕臨崩潰。

終於，我在疲於奔命的躲藏中遇到了一個道士。

我原本以為這個道士與之前見到的沒什麼不同。

我告訴他這一切都是我做的，發生在晉城的這一切都是我這種鬼怪做出來，看著他調笑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無數次面對所謂高僧大德的時刻。

那一刻，我多麼希望他能夠給我個痛快，我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

鬼不存在死亡，只會消散。

我多麼想要自我毀滅，但我做不到。

我既沒有本事自裁，也沒有勇氣自我毀滅，我存在了三百年，卻只學會了苟且偷生。

出乎意料的是，道士並未對我做什麼，他把我帶在他身邊，卻只是為我畫畫，稱呼我是他的靈氣。我不明白，想著這樣奇怪的道士卻意外的有趣。他時常對著我寫著什麼，我有時也會好奇，他總他就會給我看。

有時是畫，有時是字。

故事很是刺激，畫面也很是唯美。

後來他殺了那只惡鬼，而且把晉城裏的幾大勢力都折騰了個遍。

後來他就離開了晉城。

我？

我也跟在他身邊。

他告訴我，他想要去除我身上的惡，他說他想盡可能地幫助我成功轉世。

跟在他身邊，日子萬分的快活。

他總是能明白我的心情，捨不得我受到一點兒委屈，仿若我就是那受不得一絲傷害的嬌嫩花朵，仿若我就是那閨中的小姐。如果可以，他可以一輩子嬌養著我。

這話當然是他這個混球說的，他說話永遠不正經，一對我講話就是笑嘻嘻的，有時還流裏流氣，完全浪費了他那張俊秀正經的臉以及仙氣飄渺的氣質。

我既不是花朵，也不是小姐。

零落的鬼怪怎麼會需要呵護？

陰溝裏的東西永遠是見不得人的。

他的腦子裏除了正事，整天都裝著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真是羞煞人。

但我還是覺得他很好，很可愛。

可能是幾百年的時間使我徹底丟掉了腦子。

直到短短幾十年的時光他作為人類的最後的那一刻，或者直到他能夠得證道法，超脫人世的那一刻，在這之前，我都想好好跟著他。

然後？

誰知道呢？

如果連他也忘記了我，我應該會消失吧。

畢竟是這樣卑劣的鬼怪。

那時，沒有來世，沒有重來，我終於能夠徹底地消散於天地間，成為這無盡宇宙中又一絲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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