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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玉河】 · 8 (全文完),2

[db:作者] 2025-08-05 08:31 5hhhhh 3690 ℃

  走这一个正式场面的流程都是前一天给她说好的。当下实际的操作起来,除了裸臀颠扑赤胸摇曳这些,她身子上系的那一套铁打的箍环和链子勾连跌撞,前呼后拥,被她的一对贫瘠削弱,还都沾满了斑驳污垢的光脚,一步一步争持,一步一步扭捏着拖动起来的阵仗,特别的隆重响亮,特别的招人拭目以待。那东西重得她想要快着点也快不了。吉尕想,那个能让人把头脸钻进去的洞子,它到底还要走上多久才能见着呢。

  最后终于能够跪正在了汉人军官脚底下的吉尕,平稳工整地把她手里捧着的东西慢慢举高。女人从底下仰起脸来对准了俯视的男人。这是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吉尕进到房中以后就已经悄悄观察过四下的情势,她知道因为雪戎这边进城的只是一个领主的侍卫,所以出来接洽的官员职别也不会高,这样才能够互相对等。当年的将军手下领有千军万马,那时能够见着她的当然都是些最大的官了。不过吉尕在她自己匍匐着往后退的时候留了点神,她注意到人家接过她送上去的那个牛皮夹子以后,转手交给了边上的兵士,而那个兵也就带着东西离开了。吉尕再摆布一次她的光臀连带重铁的仪仗,返回到自己的主人侧边,她剩下要做的事大概就是跪在底下安静地等待着事情结束。两个主理这件事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在比她的头顶高出一大截的地方有来有往地说了些闲话,虽然说是闲话,当然各自都存着试探摸底的心思。后来有个兵给两边的男人各自端过来一碗热水,那个意思大概是打过了那么久的仗以后,菜肉什么的招待都不用想了,就算想也供应不上,也没有茶酒,大家喝水。端水的兵绕着吉尕转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还绊上了女人那副拖延在地下的连腕脚镣,他趔趄一下把一碗水都泼在了雪戎军官的羊皮袍子上。

  在场的男人都是生死缠斗中锻炼出来的好手,临机的反应又快又准,被烫着的雪戎军官刚刚窜起身形,就被好几条扑将上来的汉子出力抓紧了臂膀。大家一叠声地说,扶出去看看伤着没有?也有人说,寻一个僻静地方给人换件衣裳!虽然雪戎那一方一边挣扎一边表示没有什么妨碍,但是汉人的一方更胜在人多,所以那一伙推推搡搡的男人转眼之间就拥出房门,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吉尕当时所处的地方正在混乱的中心,不过她很快就被推到了圈子外边,等到她能够再抬起头来看向周围的时候,发现房子里已经没有留下多余的其他人了。

  房子里还有一个多半是从一边厢房里新出来的人。她一开始觉得眼睛变湿了,看到的事情都是模模糊糊的,后来脸上也很湿。吉尕以后每次回想起来,总觉得她那时要哭恐怕是很难避免,不过她一边想着要哭,一边还是能够抽噎着说清楚了她想要说的事情。她后来回想自己当时所做的唯一一个动作,好像就是用一只手捂住了脖子下的铃铛,不让它在自己身体摇动的时候晃出声来。奶房肉里挂着的牌面当然也晃,而且还特别的碍事碍眼,不过按照那个东西那种又大又沉的态势,她可是真的就算有心,也是没有办法再去管它。吉尕后来跟那人说的是雪戎军队的粮食供应恐怕也有麻烦,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被找去侍应运输驼队里的驭手;她还说了青豹部的士兵们晚上待在营帐里咒骂其他部落的话已经很难听了,所以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是在增加的。只不过她所知道的这么些事,都只是一个兼顾着皮肉营生的炼铁女奴隶所能知道的事,当兵的整天吵吵嚷嚷也许表现了军心不稳,但是也许只是那些男人寻常的自我夸耀和抱怨,而近一段被用作安抚后勤民夫的也可能另有其他女人。总体来看这些片段的信息可以当做背景,并不能算作情报,没有一个前敌指挥官会根据这样的见闻做决定。而且雪戎那边事先肯定也有考虑,他们既然决定了把她派到城里来,显然并不认为她所见到、听到过的事情是值得担心的大秘密。可是不管怎么说吧,她现在能够帮得上他的就是这么多了。

  当然那天他也对她说了不少的话。听起来他比她的雪戎主人在信中指责抱怨的态度更加坚定。他告诉她城里的确已经没法坚持更久,抵抗军民最终要归顺雪戎的事恐怕很难避免。考虑到他们之外还有作为第三方势力存在的回鹘军队,站在雪戎的立场看,在面对着外部压力的时候收编更多的武装力量也是个合理选择。胜于争辩的现实就是,从善城到安西一带已经有过不少投降的汉人武装,他们现在都在协助雪戎作战。

  还有就是若等到了那个时候,她的问题自然也就不再是问题。不过现在的吉尕并不是一个读过几本诗和书就从闺房里走出来嫁了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吉尕守过半年孤城,从过一年军,她在前边一年的时间里已经见识过了川流不息的几千个男人。虽然她现在止不住的眼泪和抽噎肯定是一种激烈情绪的宣泄和表达,但是她并不相信,至少并不会完全相信他的话。因为其实她只是一个来自敌方的捎信的人,他也不会相信她。

  吉尕想,他现在应该还是掌握有足够的权力和威望,能够让军队听他发号施令的。他的确可以做出一个不再放她出城的决定,就此把她留在安西城里。可是吉尕知道他肯定很不希望真的那样做。那会是一个给予城外对手的太强烈的信号,不管他是要拖,还是真的要降,他的戏都很难再接着往下演了。所以吉尕是要回去的,什么时候领着她来的那个雪戎人说一声走,她就会平静顺从地站起身来跟着他走,走出安西返回雪戎军营里去。实际上那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到了最后他是真的开口问了她的,他问,你要留下来吗。

  她回答说不。

  后来那个被硬拖出去解决热水泼了大腿问题的雪戎军官终于嘟嘟囔囔着返回了文书交接现场。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更多同样消失掉了的汉人官兵们。他们见到独自留在房里的雪戎侍从女奴隶依然跪立在那些空置的椅子茶几边上,身形严谨,情绪稳定,看起来她在整个等待的过程当中,始终保持了安静沉着的正确姿势和态度。再往下去两边草草道别,大家都没有等得太久,等到了她的主人说出一个走字,吉尕应声,及时,有条不紊地展开行动起身离场。她带动起铁镣铁铃牌匾等等一应的摧折羞辱重器,跟随在雪戎使者身后走下鼓楼的时候,就好像冰泉冷涩变作了银瓶咋破,铁骑突出一样。有禁辄止,一令即行,她把前半场的奴妇角色扮演得练达流利。吉尕先是循照着戴镣女奴的日常上路行状,琳琅壮阔地招摇过市到了一半的地方,突然登上一座路边凌乱搭造的木头台板,面对安西人民说完了她要说的话。

  吉尕在去做这件事情之前是安排有铺垫的。她在领着她的雪戎军官已经往前走过了台边的时候拉了他的腰带,她跟他说奴婢回身去上一道那个台子,给人看一看胸脯底下挂出来的墨字儿。她说,刚才人家都说走动起来看不清呢。

  说完这些她就掉头往台子的阶梯上边走了。有一伙奉了命要礼送来使出城的汉人官兵本来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她一掉头跟人打上了照面,她低低的说了一声妹子拜托各位哥哥。

  等下那人要是抢过来上台,求哥哥们帮助妹子,能够阻挡到他片刻就好。

  他们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她是谁,但是他们当然都知道她是一个正在遭受雪戎奴役欺凌的汉族女人。她想,这样的小忙他们会愿意帮的。其实吉尕的雪戎军官主人一开始并没有听明白她到底是在说什么。他能听懂汉话,可是需要反应时间,等到他反应过来已经有点晚了。他想爬上台去阻止这件荒唐事,却被围住他的汉军士兵推到了更远的地方,那些人提醒他说一定要留心着注意自家安全,因为聚集起来的暴民人群总是会很危险。

  后来他就待在那个安全的地方,眼睁睁看着他的侍从女奴穿过暴民人群重新走回到了他的身边。侍奴说,奴婢已经让大家都看清楚了牌子。她的神情沉着而且安静,就好像是在报告主人说宴席已经备好了可以入座一样。现在她和他已经大眼瞪上了小眼,中间再没有什么妨碍手脚的不安全人事,于是他抬脚踢倒了她,跟上去再踢她的肚子。不过仍然围聚在旁边的汉兵又一次把他拉开,这一次他们跟他说的是做人不要冲动,因为冲动乃是魔鬼。当然魔鬼不好这事他自已也是知道的,他心里有数,不会在人家的地界里把事情做到太过难看。他以后没再动手。

  一开始大家都只看着女人在地下抱住自己的肚子辗转翻腾,后来才有人弯下腰去试着帮手搀扶。刚才摔出去的时候她的人身和人身上串挂的木头牌匾正好晃成了两个方向,吃住了力气的铁钩从创口里边剜起来的那一下子,疼得人的脑袋像被雷劈了一样发蒙。疼得她两腿没夹住的地方热乎乎的。她在以后靠人帮扶着慢慢站立起腿脚,腿脚上那种涓涓的流洩下去的意思也是热乎乎的。女人知道自己刚才遭受那一下的时候,的确是没有完全憋的住。

  往她自己的身前身后扫过一眼,她就知道大概得有很不少的人,当时都见着了她的那个憋不住。而且那么些的人里边,不知道还有多少就是被她自己爬上台子,招呼喊叫花费的那个力气招惹来的。吉尕想,她现在是不是应该再多花点力气扮一个苦笑出来,笑话一下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她的确就是没想再让自己活着。

  还有那些正在沿着胸脯底下流到肚子上去的肯定就是被扯宽扯乱了的钩子眼里新流出来的血了。女人的肚子上还有一片青紫色的淤伤。她以后一直佝偻着身体,使用一种有点下蹲的姿势慢慢走路。时间并不算晚,走得慢一点也没有关系,侍从奴女吉尕跟随雪戎的信使军官按照原路返回,出城的时候又坐过一回装人的藤筐。他们下到了墙外才只走出去十来个步子的路程,军官回过身来,左右开弓,连着抽了女人七八个耳光,抽完接着再走。军官的心里肯定还憋着火气,不打人不能消停。当然这才只是开了个头。吉尕回到军营没过多久就见着了好几个专门找来要问她话的人。他们想要知道她在鼓楼的那间房子里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到底见着过什么人,又说了些什么样的话。他们当然不会相信她光是跪在地下心平气和地数完八百只绵羊,就把那些时间全给过完了。

  其实吉尕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人。当然了,也没人相信她跪在带棱角的木头底板上,被人一根一根的往手指甲缝里扎进尖针的时候,还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住。所以当时那人能够跟她说出来的那些,肯定也就是那人知道可以说给对家听的那些。那天几个管问话的雪戎军汉整个晚上都在干活,每回等到女人抽搐哽咽,声嘶力竭地讲过一遍她的故事,就要出力动手压制她的身体,重新施用出下一套刑法。用针扎满了手指头就要扎脚趾,扎完了四肢再扎身体,就是说要安排好一个先后的顺序,扎奶头扎阴门这些更疼更不好受的事放在靠后。期间还有几次是用凉水把人肚子灌到溜圆以后再上脚踩。灌多了几个回合木桶就要见底,又要再去踏玉河边提水。反正总要想法让女人一遍一遍的疼死,呛死过去,再慢慢的活泛回来,迷迷糊糊地讲她的故事,一遍一遍全都要能对得上。青豹部族的年轻女领主半夜过后来到他们刑拷逼供的地方看一看进展,到了那时大家也都觉得那个私相约会的完整过程已经都被梳理清楚,并没有剩下什么含混可疑的地方。雪戎领主朝向女人那副鼻青脸肿,涕泪横流的面目端详了片刻,拍了拍她的脸颊。领主姑娘说,我答应你的事,我会记得做的。

  这是个她知道会得到的结果。她也相信她会做。前一天吉尕跪在青豹部的年轻首领身前听完了他们要她去做的事,誊写完毕要送的信件。后来头领姑娘和她一起走出帐篷,沿着门外挂骨头的木柱走了一段路。其实她们是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姑娘。跟随在前边的那一双装饰有银钉和纹银细链,轻快干净的牛皮便鞋后边,第二个年轻姑娘的那两只粗疏污浊的光脚板子一直都在一连串生铁箍链的牵扯羁绊之中,踟蹰巡梭,她亦步亦趋地在沙里踩出的趾掌印记凉薄拙朴,可羞可怜。她把自己身为一个年轻女人的败落,沦丧,和狼藉不堪的屈辱感表演得有声有色。每一个观看到的人都知道她只能是心不甘和意难平的。当然他们也都享受了那些观看。其实就是吉尕自己也得要时刻留神着观察前后端倪。什么时候见到前边的女主收窄了步子,那她就要卸掉一半自己脚腕子上攒足的筋劲,不一定要把整串铁镣的曲折地方全都拉扯开了。收住了腿脚的年轻女主转过脸来看她,于是她面对着主人跪到地下去。当然她知道他们停在了什么地方,只是她一开始没有看到本来总是悬挂在木柱顶上的那一具人头骨,已经被摘取下来放在了桩脚底下,她后来看到她的姑娘主人正在冲着她笑。姑娘笑得有一点娇俏。姑娘领主说,使动牲口除了用鞭子棍子,也是要给好处的。明天等你干完这件事情,回来。老实乖巧,自己使用自己的光溜腿脚,叮叮当当的走动回来,我就埋了你爸。你要是待在城里边不回来了,我就用你爸爸的脑袋做尿壶。你准知道我用的那个茶碗是个回鹘妹子的骨头吧?我还缺个晚上起夜用的壶。

  姑娘笑。你是我已经抢到了手的东西,我肯定不能平白的送回去了。我就是特别的想给你家那条狗晃一晃肉骨头,看他怎么蹦跶.

  雪戎的贵族战士不论男女,总是在腰带上系着短戎刀的,领主姑娘握住刀把的时候她身边的侍卫已经端好了盛酒的碗。她把手举在碗口上边,用刀轻划了自己的手指,她在抿了一口酒的时候肯定也尝到了自己的血。以后她说,明天我只要能在这个地方再见着你女儿,我就叫人把你埋了。她把剩下的血酒泼到了呲着牙的骷髅上面。

  领主姑娘对吉尕说,你知道,我们雪戎歃血以后可是当真的。她多半没想到吉尕以后还能搞出那些奇怪的事,不过也许她想的其实只是另外一些不一样的事。不管怎么说,雪戎人在吉尕送信回来以后的第二天埋掉了她父亲剩下来的那些东西。前边大半个晚上都在挨打的吉尕被人架住左右臂膀,昏昏沉沉地跪在一边看着人家往里填土,完了以后还让她磕了几个头。吉尕想,或者这也能算是得着了入土为安吧。当时还有另外两个汉族奴隶女人也被拉扯到现场看完了全程,她们都是和吉尕一起住在工役营里干活的熟人,早半年前被送进营里的时候好像还说起过谁是谁的老婆,所以应该也是被雪戎从他们攻占了的哪一座小城里抓来的官员家眷。她们当然也跟吉尕一样都被剥光了衣裙,锁铐住手脚,每天晚上在营地里转来转去的陪人睡觉。等到了埋骨头的事情操办完毕,现场管事的雪戎军官告诉那两个女人说,她们被释放了,很快就会有人把她们领到安西的城墙边沿,让那上面放一个筐子下来把她们弄进城里去。

  她们本来大概一直心惊胆战地等待着会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发生,现在被这样的好运气砸在头上,一时几乎就要晕厥过去。她们进到了安西城里大概会有很多话要说,肯定也会提起雪戎的领主姑娘下令掩埋了善城起义领袖的遗骨的事。也就是说虽然进城送信的过程有些曲折,有些出乎意料,但是领主并没有因此违背他们的事先约定。目击者的证言也许有助于消除关于雪戎的错误印象,雪戎之主言出必行,根本不会像那个在城里胡说八道的女人编造的那样,一边谈判一边就已经盘算着要毁约了。

  其实雪戎以后的确遵守承诺,一直等完了三天的通牒期限。在那三天里有人给吉尕涂敷了治伤的草药,也有人管她吃喝,那三天里没有一个兵来找她的麻烦。也许他们真的打算等到那人出城来入伙的时候,是要把吉尕还回去的。反正不管真还是不真,这是一件吉尕根本就不会去想的事。吉尕想要的事情一件是寻死,一件是报仇,她根本不可能跟着那个男的,在杀了她爸爸的仇人军中快快活活的过下去,不用说还有被人一路杀将过来,一路砍掉了的男人头,女人头,那些又该怎么算法呢。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的打算投降,理性客观中立地推想一下,恐怕也不是一定没有可能性。所以一遇到机会她就要想法堵住那些可能性。如果只是别的人想,别的人逼他,那她这么一搅合就算帮他,如果是他自己想呢,她还是要搅合。打仗可能会死,也可能会是对家死,可是不打仗了对家一定不会死。她就是要让他把仗打下去,他要是死了就认天命,可他要是万一不死呢。对家就得死。他就能算是给她报了仇。她就是要人给她报仇。她本来就没再打算活着,可是她一直到死,也要留着这么一个有人报仇的盼头。

  吉尕不知道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以后一直活着见到了那人没有死。安西以后当然也没有投降。三天以后雪戎军队在安西城门对面,弩箭射不着可是眼睛能见着的地方搭了一个木头架子,把吉尕捆在上面割掉了她的舌头,这当然就是为了惩罚她无端编造了那些谎言。以后有人提起认识字的汉人不光能用嘴说事,还能用笔把事写出来,于是再有一个吩咐说,那就连手指头一起全都砍了。不过三天以后雪戎也没有攻城。又过了两天所发生的大逆转,却是有围城的部族自行拔营撤军,又和前去阻拦他们的别部军队打了起来,他们会盟推选出来的王也死在了混战之中。

  雪戎从来不是一个容易驾驭的族群。长期征战的巨大压力在政治平衡被打破以后释放了出来,全面的进攻变成了大溃散,所有的家族各行其是,现在他们需要防范的对手似乎已经不再是汉人军队,而是自己族群中的所有其他人。另一个消息是原本坐山观虎的回鹘军队也已经决定要有所动作,据说回鹘的精锐骑兵正在朝向安西兼程前进。雪戎的青豹部落离开安西城下,他们在踏玉河沿与不同的敌人发生过几次或大或小的战斗,最终只有不到一半的部落成员跟随领主返回了南方高原,青豹部也损失了所有的工匠奴隶。因为管理这些奴隶的工役营行动速度缓慢,他们走散以后被遇到的其他雪戎部落收编进了自己的队伍。在西部,制革或者冶铁的技术能力本来就是重要的资源,并不缺少需求,吉尕和她的丈夫们将在新的主人伇使下继续他们炼铁奴隶的生活。吉尕在痛苦和煎熬中度过了那一段局势混乱的时间,但是她的遭受重创的身体最终还是逐渐地恢复了过来。当然她再也不能说话,也不能用手指握笔写字了。虽然他们上路的时候已经不再有牛车代步,吉尕的那两个更年轻的兄弟丈夫轮流地背负着她跋山涉水,在那种极端的境遇下一妻多夫的营生方式似乎表现出了一些可取的方面。吉尕是在半路上发现自己已经怀孕的,她以后在雪山环抱的游牧营地产下了一个女婴。

  2

  在连绵的雪山峰顶以下游牧的人们没有谁记得以往的哪一年中,曾经在那么早的时候就下起了封山的大雪。那年的秋天还没有过完,她所率领的青豹部族离开地势更高的夏季牧场,在前往预定越冬地的路上遭遇到了连续几天的风雪,积雪的山脊变成了他们的牛羊没有办法越过的障碍。

  在部族临时安扎着营帐的整面山半坡上散布开星点的篝火,在篝火群落外边的地和天之间看不见群山。能够看见的只是仍然在纷扬飘飞的无穷无尽的雪。我们在人生的漫游中遭遇到问题的时候可以尝试杀死那些制造问题的人,但是我们不能杀死天和地。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如何抗争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取悦的问题,如果上天看上去显出了愤怒的样子,祂似乎产生出了杀死我们的意愿,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尝试着杀死一些自己。杀到祂的愤怒消解为止。归根到底,天若有情,神既然已经在过去那么长久的时间中容忍了我们,也许祂还没有决定要完全地颠覆这场玩弄我们的游戏。

  他们在开头的几天中杀死了一些部落中的奴隶女人当做祭献的礼物。按照传统她们是被脱光衣服以后捆在竖立的木柱下冻死的。他们也在那些柱子前边烤熟了一些献给天的羊。不过这些方法没有发生什么作用。雪戎部落都是由一些相对独立的家族联合组成,她所在的家族长期占据着部中的主导地位,但是近几年来部族之间的矛盾正在增加,有时还会发展到十分激烈的地步,实际上已经有一些决定要独立行动的家庭支系陆续地离开了部落。雪戎的部落集群开始趋向瓦解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丧失了踏玉河流域的畜牧资源,他们不能在群山中养活更多的人口。在她的青豹部落中一直有人主张返回到安西平原上去,虽然那意味着接受汉人政权的统治,向汉人缴纳高昂的牛马税赋,但是如果所谓的自由就是在高原上徘徊着面对没有尽头的饥饿和寒冷,还有为了抢夺一切生存必须品而随时发生的血腥战斗,人们在决心把自己变成一个自由的死人的时候,他们的勇气值得怀疑。青豹部落直到现在仍然坚持着据守高原的生活方式,但是对于任何族群,每当他们的生存前景遭遇重大危机的时候,现任领袖的权威就会受到质疑和挑战。在青豹部落遭遇大雪围困后的第四天,部中有家族提出他们愿意献出最好看的年轻女人,用以祷祝上天以求风雪平息。

  他们将要奉献的实际上是家族中的司祭女人,她平常所负担的责任就是供奉鬼神为家族祈福避祸。女奴和羊没有能够产生效力的现实,似乎提示了交易的对方希望索取到的价格更高。雪戎的男人是守卫和征服的战士,他们的生命总是被投入在可以杀死更多邻居和陌生人的地方,而雪戎的女人是沟通神鬼的路径,她们的生命价值在天地中通用,可以用来向天命开价,购买到原谅、宽待和善意的应许。部族中聚集起来的人们在那天早上注视着自愿献身的女人从营地出发,女人在前往祭天地点的时候除去了全身的衣饰,她在漫卷的风雪中赤身赤足地行走的样子使人们觉得女人的身体的确是一件高价的礼物,她们在人群和人群,或者天地和人群之间经常被用作交易的货币肯定不是没有道理的事。

  献出女人的家族按照传统提出了交换条件。如果在女人被献祭之后的第二天可以见到太阳,只要大雪停止,天空中露出了一道可以被看见的蓝天,他们的家族就应该得到领导青豹部落的权力。实际上自愿牺牲的女人已经指定了她的妹妹接替自己的司祭责任,如果她的牺牲使天命逆转,青豹部落就要迎来一个新的女领主了。当然这就是一次针对原有权力结构发起的挑战,这个挑战得到了各个家族的支持。因为现任领导者带领部落遭到了这样一种可能全体覆没的危机局面,她是否还能得到天神的护佑也就成为了问题,人们期待着经过实践检验找到新的能够沟通天地的人。

  被献给天的女人都会接受到非常痛苦的死。很明显,把自己安静地挂到家里的房梁上并不能让问题得到解决,我们必须找到住有官家的大房子门口去把鼓敲得很响才能让人知道我们遭遇了不幸,如果拥有足够的勇气,把一瓢油浇在自己头上点起火来可能还会更加有效。青豹部落已经在沿着山坡向上,尽可能地接近他们试图要翻越的山脊地方确定了祭天的位置,他们也在那里竖起了象征着连接天地的木雕立柱。用作牺牲的女人将被捆绑在那根柱子上度过整个白天,因为女人在那一整天中都是全身赤裸的,为了避免她在忍受到足够的痛苦以前就被冻死,献祭的过程中在她的身前和身后都点有篝火。她可以在那里一直等到午夜,并且期盼着事情能够朝向自己想要的方面转变。但是如果那种转变一直没有发生,她的族人会在午夜的时候设法将她杀死。

  部族中的人群大多都没有离开宿营地,他们在许多帐篷的门口眺望朝向着高远的山脊陡峭地延升而上的漫漫风雪路途。风雪中的山岭迷茫缥缈,坡壁隐现不定,他们并不能看清楚那条道路远处的桩柱和人影,他们只是可以看到在远方的高地上一直燃烧的篝火,它们在入夜以后显得更加地明亮夺目了。后来有一团人体形状的火焰从篝火之间的黑暗中升腾了起来。

  营地中的人群沉默地注视着那个燃烧的身体在黑暗的高处旋转并且颠扑跃动,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不在祭柱底下,而是被凌空地悬挂到了接近柱子顶端的地方,她的肢体应该也不是被捆缚在一起了,实际上它们正在虚空中混乱地扭绞和挥舞。她的身体两侧还有另外两幅形状更加舒展,更轻薄一些的帷幔样子的事物也在扑闪着挥舞,那使女人很像是一只从火中挣扎着拍打羽翼起飞的鸟。在午夜最终杀死献祭女人的方法是沿着她的脊椎骨头割开裂口,将那上面覆盖着的皮肤和背部肌肉朝向两侧剥离翻卷开去。她的族人会将浸泡过牛羊油脂的柴草通过背部暴露出来的肋骨缝隙中填塞进她的肚子,那些和她的内脏拥堵在一起的油和草被点着以后将会燃烧很长一段时间。女人以后是被铁钩穿绕过体内的腰椎,牵拉到接近祭柱顶端的位置上去的,她的整面燃烧的赤背反弓向上,烟火轻扬,但是她的头脸和手脚凌乱垂坠,那也使她没有很快地被燃烧自己而蒸腾出的烟雾所窒息。飘摇在她体侧的皮肉幅面扑闪如同翅膀。被献祭给天神的女人通常都会像在山火中被点着了羽毛的飞鸟一样,带着火焰在空中盘旋挣扎着度过她的最后那些时间。

  火焰渐渐地熄灭以后就只剩下了黑暗的天空,还有天空中继续无穷无尽地飘落下来的雪。她和营地里沉默的人群在黑暗中继续等待了一阵。那天晚上雪没有停。雪在第二天的确变得稀疏和零星了,但是没有人见到过哪怕一丝缝隙的蓝天。司祭的女人们担负着连接天地,祝告鬼神的责任,她们对于天气是有经验也有判断的,那个女人肯定知道在这样的季节里持续多天的大雪很少见到,总会在三到四天中停止。她知道那个女人把自己当做了一个赌注,不过既然是赌就没有一定的赢。这一个回合的结果是那个女人和她的家族没有赢。几乎就像是一种神祇们蓄意地要表现出的嘲讽态度,在女人死后的第三天凌晨天空出现了晶莹的星星。从那个早晨以后的很多天里他们一直都能够看到澄澈碧蓝的天空。

  碧蓝的天空底下是群山之上覆盖着的深广的冰雪。他们的畜群不能够穿越那样厚的冰雪,实际上部落中的牛和羊正在因为寒冷和饥饿大量地死去。他们试着清除积雪,超越过祭祀地点朝向山脊攀登了一段路程。大家都知道他们几乎不可能在牲畜死光之前到达越冬地了,他们只是要在最终的结局到来之前,把应该要做的事情继续做下去而已。

  天神的下一次愤怒完全摧毁了他们的最后努力。从山岭高处发起的雪崩横扫了他们行进的队列,冰雪的滚滚洪流裹挟着部落中剩余人口的大半和牲畜一起冲下山谷,更多后续崩塌的积雪堆成了高耸的冰雪峭壁。那天她因为家族畜群中有母羊产崽的事留在营地里,正好能够躲过了这场灾难。但是对于所有能够活了下来的人,他们仍然生存的现实本身就是一场灾难。在重重冰雪的围困中他们的死和青豹部落的终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现在只有奇迹才能够拯救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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