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眠：筆下花淚》幸祜【海市蜃樓】

　　「我們來自塵埃，帶著人們的思念跨越地獄，直至死亡，以及世界的彼端。」

　　我所到之處，都只有一望無際的沙漠，以及在蔚藍天空中不懷好意地徘徊、等待獵物上鉤的獵鷹。

　　緩緩鬆開手中的油門，黃昏，我乘著沙塵，在荒無人煙的沙色中停下輕型越野車。踢下腳架，看著眼前被夕陽烘烤的金亮的沙子，我解開安全帽，拿下臉上的方巾，踩著靴子站在燙腳的沙子上，狠狠地伸了一個懶腰。一連騎了幾天摩托車，我的身體都快散架了，我現在只想好好在柔軟的床上睡個整整一天、吃頓溫熱的大餐。

　　陽光反射在鼓動的沙浪中，閃閃發亮的塵沙中，熾熱的焚風灼傷我的皮膚，甩了甩頭，拋開不切實際的幻想，認清自己正在沙漠的正中、隨時都可能會死去的事實，我輕輕嘆了口氣，含下一口水壺中僅剩的泉水，坐在越野摩托車那不是很舒適的椅墊上，從懷中拿出指北針和舊到不堪用、卻是當下最珍貴的紙質地圖，比對自己的方位。

　　「今天就到這裡吧，明天就能到委託點了。」

　　將身體往後仰，看著天空，我用兩隻手比出長方形，試圖捕捉在夕暮裡翱翔的禿鷹，但沒控制好平衡，下一秒我就整個人從越野車摔下，倒頭栽在綿密的沙色之中。躺在沙丘上，我放下雙手，拿開壓在眼眶邊的護目鏡，靜靜享受著此刻刮起的風沙，竄入鼻腔的辛香料味，以及眼前十分鐘後就將幻化成不同景致的沙漠。

　　在信標戰爭開始前，我喜歡攝影，喜歡背著父親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天送給我的單眼相機，騎著摩托車到世界各地留下紀念，紀錄這塊土地最美的一面，但戰爭改變了一切，戰爭改變了我的日常，我從平凡的大學生成為了一無所有的荒野信差，我成了無家可歸的旅人，亦或是亡魂。

　　躺在沙子上，整個人有點懶洋洋地，撥開身上的斗篷，從夾克中拿出那本已經腐爛的筆記本，我一次又一次地閱讀裡面的文字，以及黏在上面的相片，那是能夠證明我的家人以及這個大地曾經美麗的唯一證據，是我拚了命活下來的原因，我想將這個世界復甦，想看到這個世界活過來的那天，所以才在這個地獄一次又一次地奔走。

　　紅輪西沉，手中的畫面碎裂，我自嘲地笑著站起身子，拍掉褲子上的灰塵，吃力地將越野車後座的板條箱搬下。插下鐵樁，在沙漠寒冷、危險的黑夜到來前，我迅速搭起帳篷，躲進裡面倒掉靴子裡的黃沙，鑽進軟綿的睡袋休息。

　　淺眠過後，外頭颳起不安穩的風沙，天空已被染成深遂的紫色，最後的光輝沉默，黑夜宣示著它的降臨。拉起帳棚的拉鍊，點燃油燈，我清點資源，興致缺缺地升起火光，加熱所剩不多的湯品罐頭。翻閱短篇小說，我咬下混著合成奶油的乾扁黑麵包，連著一口滾燙的番茄湯吞下肚，在這個時期裡能吃上這樣的食物已經非常珍貴，雖然我快吃膩了。

　　將燒滾的熱水倒入鋼杯，在摻著肉桂的咖啡香中，我憑著微弱的燈光最後檢查了一次委託人給的低溫保存器。透過透明罩往內看去，確定裡面的美麗盛放的植物還活著後，我喝了口咖啡，在筆記本上寫下今天路途中的所見所聞，好拿回去給地圖復原組織換一些微薄的經費。放下鋼筆，闔上紙本，用皮革繩綁起筆記本後，我吹熄油燈，在狂暴的風聲中迅速睡去，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開始習慣沙漠的生活了。

　　「旅行者，妳在找甚麼？」

　　朝曦加溫著砂石，沙漠中，我來到一個非常美麗的城市，一個宛如異世界純潔、與戰爭無緣的美麗之都。

　　霧氣瀰漫，身後的沙石紛擾視線，頭上高掛的日光無法穿透雲層，在朦朧的寧靜中我駛上顛簸的石塊，在一個巷子中停下越野車。將車上的資源清點，我背上舊式的軍用突擊包，拿出腰間的手槍輕輕拉動滑套，確認已經上膛後我將其關上保險，塞入槍套。檢查過所有裝備，我啟動呼吸器的供氧系統，小心翼翼地踏上那精美、整齊排列的紅磚路，在未知的恐懼中誤入鮮豔多色、藏匿在霧海中，沒有被任何地圖、紀錄所提到的都市。

　　其名為「神樁」。

　　我不是東方人，生於西方國家我對這個字體感到陌生，多虧木板下方寫著的拼音我才能正確唸出鎮名，總之先記起來，回去再交給一些研究權威，或許這對復興世界有所幫助？但我不得不說，這是我幾年來看過最完整的城市，雖然有點古老，但絲毫沒有受到戰爭的影響，這是非常不可思議的。

　　收起筆記本，我再次確認指北針、蓋格計數器以及空氣偵測器，雖然一切數值都呈現正常狀態，但我感到害怕，這個城鎮從剛才就安靜地像是能絞殺一個活生生的生命般，完全沒有聲音，至今我一個人影都沒看到，我甚至害怕發出腳步聲或呼吸聲，深怕一打擾了這個遺址的深眠，我就會被它吞噬殆盡。

　　「那是教堂嗎......？」

　　溫熱的風聲流竄在寬廣的街道中，我對於眼前的景色感到驚呼，在錯綜複雜的城鎮之上，那是用彩繪玻璃所打造的高聳宗教建築，那是真正的高度文明，是純粹的文化保存，是證明我們曾經如此繁華過的證據。

　　站在高聳的階梯前，兩旁全是顏色運用洽當、結構穩重的建築，遠方是直達天際的鋼骨，頭上則是看不到起點和終點、用鋼筋搭建的橋樑，而身後的水道也傳來源源不絕的水聲，這一切我都感到不真實，信標戰爭後水資源已變得非常珍貴，在邊陲地區能有這般清澈的水資源簡直不可思議。

　　拔出手槍，我踏上階梯，輕輕敲了敲一間建築的大門，但沒有得到回應。壓抑著呼吸，下定決心後我輕輕轉動大門握把，它沒有上鎖，我打開手電筒走了進去。吞嚥唾液，屋內絲毫沒有人的氣息，摸上牆壁，點開電燈，在明亮的光火下我收起手槍踏上玄關，走入房子內部。屋內空間格局並不大，但很溫馨、很整齊，甚至還有許多書及家庭的照片，但進到廚房後，我就後悔了。

　　在餐桌上的，是散發著熱氣的蘋果派，以及真正的咖啡。

　　抽出手槍四處環顧，房子依舊安靜地能夠聽到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跳聲，我找不到生命的氣息，但桌上的餐點看起來就像剛出爐一般，那人們去哪了？整座城市怎麼可能在我到來前的幾分鐘就全數撤離？難不成我真來到鬼城了？

　　「妳在找甚麼呢，旅行者？」

　　身後傳來慵懶、高雅且甜美的聲響，我猛地轉過身，用槍口面對那位不速之客。

　　挑起眉線，那位不知何時出現，隨意坐在餐桌旁的少女瞥了我一眼，就低下頭繼續玩弄她手上的向日葵，我則愣愣地放下手槍，疑惑地坐在她對面。視線與我對上，她揮了揮手，讓我把呼吸器拿掉，而就是在這時我終於能夠好好看清楚她的樣貌，她擁有一頭及腰、宛如沙漠夜晚般璀璨的長髮，以及一對懸在白皙如雪的皮膚上，如大海深邃、且又難以捉摸的雙眸。

　　「沒有毒啦。」

　　將咖啡和切好的蘋果派推到我面前，看著她不以為然地吃起甜點，我拿下呼吸器，抽動鼻子嗅了嗅味道，而我眼前喝起咖啡的女子，則對我的行為無奈地笑了笑。

　　確認眼前對我極富玩味的少女沒有敵意，我將身上的東西全部卸除，拿起盤子上的蘋果派咬下一口，隨後，溫熱的蘋果香和沙漠中常聞到辛香料在舌尖上亂竄，這不是工廠的合成食品，是真正由水果、麵粉及雞蛋拿進烤箱裡烘焙出的食品，是我小時候在陽光燦爛的午後，母親喜歡做給全家人的甜點，這是我的回憶。

　　眼淚不爭氣地漫出淚框，我狼吞虎嚥地吃下蘋果派，喝下馬克杯中的咖啡，這跟之前那用菊苣做的代用咖啡不同，是真正用咖啡豆磨成粉然後沖泡出來的，那個酸澀帶著苦味和獨特香氣的滋味，我是不會忘記的。

　　「所以，妳在找甚麼？」

　　「這個地點。」

　　「聖堂？」

　　再切了塊蘋果派放到我的盤子上，面對少女的疑問，我擦去手上的甜味，把委託人給我的紙條交給她，理應就是這附近了。果不其然，她知道紙上的地點在哪，她說是我剛剛看到的那個教堂，等等會帶我過去。

　　「妳的左眼快看不到了？」

　　「為甚麼妳知道？」

　　放下吃到一半的蘋果派，眼前的少女站起身子，仔細端倪了我有些失焦的銀色瞳孔，因為之前受到爆炸的影響，我的視力正在以很可怕的速度下降，再過沒幾年我大概就會失明了。

　　拿下我手中的東西，她讓我閉上雙眼，接著，我感受到那雙溫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左眼，她輕聲念了幾句我沒聽過的語言。隨後，耀眼的光芒從她手中迸裂，再次睜開雙眼，存於我視線中的黑點已經消失，我的世界再次清晰多色，而面對我的不可思議，她只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那個，為甚麼這裡都沒有人呢？」

　　「因為與世隔絕，最後一個市民在很久以前就自然死了。」

　　「那妳呢？」

　　「我是魔女，所以我活到今天了。」

　　端起咖啡，她露出意義深遠，帶著一抹哀傷的笑容，她那深紫的眼眸，此刻蕩漾起了不安穩的風向。

　　她說，這座都市沒有受到信標戰爭的影響，也沒有人能找到是因為她和她朋友的魔法保護了這個地方，但戰爭過後資源枯竭，通往外地的路也被危險的沙漠及核輻射覆蓋，人們逐漸在此死去，之後就成了只剩下魔女的鬼城，但她們想保留下這裡過往的一切，所以她努力活到了今天。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魔女。

　　不死不老，有著絕世美顏，擁有可以輕易顛覆國家的魔法、才智，這是我們過往教科書中所提到的魔女，而這些魔女所造成的任何影響、決策改變、世界變動，我們都稱為「魔女現象」，是沒辦法用科學解釋的產物，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魔法，乃至於眼前的她，我剛剛吃下的食物都是其之一。

　　「一個人不會很孤單嗎？」

　　「會啊，但我跟我的朋友們都被詛咒了呀。」

　　用手撐著臉頰，她看著窗外的藍天，露出了落寞的神情，她說她們最一開始有五位魔女，自己是最年輕的那個，而隨著時間過去，魔女的魔力會漸漸變弱，最後變得虛弱，直至死亡，但她們的死亡是別具意義的，她們代表的是重生和永恆，因為她們的屍體不會腐爛，也沒辦法被傷害，她們會以最美的樣貌死去，見證這個世界的終焉。

　　隨後，放下咖啡杯，她對把臉頰塞得滿滿的我，露出了目前最美、能夠傾國傾城的笑容。

　　「時間不早了，我們去聖堂吧。」

　　高聳、迴盪在天際、街道的清澈鐘聲，喚醒了這片大地上的所有靈魂，他們還活著，以不同的形式活著，陪伴他們最敬愛的魔女，見證這世界死亡的過程。

　　推開聖堂厚重的大門，靴根扎實地打在磁磚上，清脆的迴響摻著穿透彩繪玻璃的陽光震盪在華麗的廳房中，這和我印象中的教堂差不多，都瀰漫著一種檀香，和能夠令人靜下心的莊嚴。

　　「這是......」

　　「妳的委託人或許是神樁的後裔吧，我們真的受盡人們的寵愛。」

　　跨過並列的長椅、高掛的畫作，我隨著少女的帶領踏上階梯，停在台上，面對眼前的景色啞聲地垂下眼簾。

　　聖台前，擺放在五個刻滿金色花紋的白樺木棺材，做工極為細緻，就連一旁都刻著屬於她們的話語，而除了中間那個棺材，剩下的四個棺材都鋪滿白百合，在柔軟的花葉上，躺著一襲純白禮服、握著花朵的美麗少女，她們是魔女，是主宰這個世界的人們，是永遠無法真正死去，被上帝所詛咒的罪人。

　　「代替我跟他幫她們獻花吧，幫我的姊姊們。」

　　對我露出了脆弱的笑容，女子逕自踏下聖壇，坐在長椅上看著我輕輕哼唱。日陽越發燦爛，在一窗光和下我拿出鑰匙，打開保存器的艙蓋。隨後，伴著低溫霧氣散出，我拿下手套，跪坐在棺材前，小心翼翼地將裏頭的千日草放在她們手上，就像害怕吵醒她們一般。

　　放下最後一朵千日草，女子染著氣音的歌聲環繞在純白的聖堂中，剎那，天穹落下光輝。那刻，萬物浮世，皆熠熠生輝。

　　「還剩下一朵，對吧？」

　　「嗯。」

　　「適合我嗎？」

　　歌聲停下，少女跑到我面前，接過我手中斑斕、開得燦爛的紫色千日草，將其別在髮絲上，笑了起來，我一時不知道該回她甚麼。見我沒有回話，少女聳了聳肩膀，接著沐浴在陽光下，趴在棺材邊輕輕用手背觸碰她家人的臉頰，在她安穩的詞句下，我認識了她們的一生，以及一起度過的所有。

　　「總有一天，我也會躺入棺槨，和她們永遠在一起，不再分別。」

　　「總有一天......？」

　　夕陽西沉，在破碎的光輝下，她迎著高潔的聖陽，靜靜地笑了起來。

　　「嗯，總有一天。」

　　再次醒來，已經是天明。

　　在一間民宅的柔軟床鋪醒來，我以為昨天經歷的所有都是夢，結果不是。於清澈的鳥聲中進入浴室簡單洗漱，洗去身上所有沙泥，我久違地將頭髮編成三股辮，回歸清爽和莊重。擦乾身體，我換上魔女準備的衣服，是非常高級的襯衫、靴子和軟殼衣，就連尺寸就跟訂製的一般。踏入廚房，我坐在餐桌前一邊看著書，一邊吃著魔女準備的溫熱早餐，沒想到她除了衣服和早餐，居然連我旅行上所需的東西都幫我準備好了，看起來明明就比我來年幼，真是個愛操心的孩子。

　　喝完咖啡，舔了舔嘴唇上肉桂捲留下的甜味，我拉起軟殼衣，披上斗篷，將魔女準備的食物和水資源奢侈地塞入突擊包。將所有裝備都穿戴好後，我深深彎腰，向櫃子上的相片道謝，接著踏出房門，前往聖堂準備和少女道別，畢竟我的委託已經結束，我該前去下一個需要我的地方，為人們傳遞訊息，橫跨大陸。

　　「魔女小姐？」

　　推開大門，我走入聖堂，裡頭只有絕對的肅靜，不見任何人影，直到我踏上階梯，我才清楚看見那位少女。

　　不知為何，我並不感到意外，昨天熱心招待我的黑髮女子，此時已經躺在棺槨中，面帶微笑地睡去。跪坐在她身旁，我用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既柔軟，又溫暖，就彷彿還活著一般，但她的胸口已經不再起伏，她已經沒有呼吸，在我的認知中，她已經與世長辭，和她的家人重聚。

　　這次我沒有哭，因為我清楚她在尋死，只是在找見證者和理由，然後剛好是我。疲倦地吐出心中複雜的思緒，我看見她手上拿著千日草和一封信，上頭寫著「致旅行者」，是留給我最後的話語。擤了擤鼻子，我顫抖地拿起書信，抽出裡面的紙張，安靜地看完上頭所有的文字，接著轉過頭，看向長椅。

　　走到她昨天坐著的長椅前，上頭有著一個箱子，打開後裡面是一塊紫色的保羅領帶，和一朵向日葵。

　　「我們都是孤單、被遺下的人呢，幸祜。」

　　將保羅領帶別在襯衫上，我拿起鮮黃的向日葵聞了聞，淡淡的花香有點令人發困，而其意義為信念、光輝、高傲、忠誠，以及愛慕，我想這是最能代表幸祜這位魔女的花吧？雖然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不是這樣念，但至少，我還記得她曾經存活於這個世界上，不是嗎？

　　雖然很想一直待著這個美麗的異鄉，但我是個旅人，我必須向她們道別，接著離群索居，再次與他人相遇、道別。彎腰，面對深深睡去的五位少女道謝、請別後，我不知為何掛起了微笑，甚至覺得心中的大石頭就此放下。

　　背上背包，將方巾和護目鏡綁好後，我發動越野車，背對這片奪走我所有目光的景色，駛上沙塵。熾熱的陽光下，躁亂的風再次侵襲，回頭，身後只有如同朋友般熟悉的沙漠，而幾分鐘前尚矗立的神樁市和幸祜，就彷彿海市蜃樓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想，她們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然後獨自凋零吧？雖然不知道為甚麼幸祜她願意接受我，但我不想辜負她的所有，畢竟她把她和神樁市的歷史及輝煌，全部託付給我了呀。

　　「往後，我會常常來看妳的，也會代替妳看著這個世界，和神樁毀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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