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崩坏

　　结束了。蕾希雅在心中如此说着，但无论她怎么安慰自己，她的心灵都已经因为缇娅菲尔的死去而变得支离破碎。

　　缇娅菲尔本不该死去，但是自己的无心之举却招致了少女被魔物占据肉体的结局。

　　蕾希雅双目无神，她怔怔地望着自己洁白的双手。她回想起了缇娅菲尔柔软的脖颈，指尖上仿佛残留有缇娅菲尔温暖的温度。那本是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女，足以温暖人心的温度，那本是一位美丽温柔的少女，即将如花朵般绽放的证明。但，鲜红的色泽还是不断地涌上，就像是将蕾希雅吞噬一般。

　　蕾希雅痛苦而绝望地呼喊着，哭泣着，悲鸣着，双手握拳重重地敲在泥土上，激起一阵沙土。但这一切挣扎都无济于事。因为，缇娅菲尔，那个她本该保护的人，已经死了，安详的睡着了，再也不会动，再也不会笑。

　　风拂过蕾希雅布满泪水的脸庞，吹过她的发梢，带起她墨蓝色的发丝，那劣迹斑斑的斗篷在她纤细的身后翻腾。

　　“……好冷。”蕾希雅低垂眼眸，口中喃喃着说。

　　黄昏时刻，即便晚霞的残韵仍存，蕾希雅依然感到了彻骨的寒冷，不止身体，还有那颗心。于是，她蜷缩起柔软的身体，长靴靠合在一起，令颀长的身躯都容纳进女式的法师斗篷内，借此，获取分毫的温暖。她回想起塞恩尔城外的皑雪，虽然这阵风远不及那时寒冷，但她已经失去了可以紧紧抱在一起取暖的人。

　　如果有人，如果有人能……这样天真的想法仅仅存在了一瞬间，便灰飞烟灭。蕾希雅再也无法带上名为冷酷的面具，她止不住地哭泣着。

　　这时，一对柔弱无骨的手臂从蕾希雅的身后轻缓地环上。即便隔着法袍与斗篷，那熟稔于心的温柔依然无时无刻地传来。

　　蕾希雅心神一凛。她抬起头，身体随着那双小手的搂紧而变得愈发颤抖。终于，那双手的主人，缓缓地将自己冰冷的身躯贴在蕾希雅的背后。

　　好冷，就像是失去了生命的温度。可是，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温暖呢？

　　蕾希雅神色迟钝。她感受到，那个人柔软的脸颊轻轻地依偎在自己的肩上，同她耳鬓厮磨，十分温柔地安慰道，“蕾希雅姐姐……不要哭，缇娅菲尔，就在这里哟。”

　　年幼少女身上熟悉的芳香和呼出热气的氤氲先是让蕾希雅全身都感到了放松，但随后却又倏地紧绷起来。她猛然想起缇娅菲尔已经被自己杀死了，于是便想要推开那身后的温存，但她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如同以往数百次的惯性一般，转身紧紧地抱住了缇娅菲尔。就像是为了永不分离一般地再一次相拥。

　　被蕾希雅猛地搂入怀中，缇娅菲尔的脸上先是一阵惊讶，但随后便转化为温柔的笑意，低声咕哝道，“蕾希雅姐姐真是的……又是这样搂着人家。无论哪一次都搂得这么紧，就像是……生怕下一次再也没法见面了似的。”

　　但，说到这，她的表情变得十分柔和，“不过，这一次，就随蕾希雅姐姐啦。无论搂多久，缇娅菲尔都不会在意的哦。”

　　“缇娅菲尔……”蕾希雅将脑袋埋入年幼少女的栗色长发中，她的表情被发丝遮掩，“你真的是，缇娅菲尔吗？”

　　“呣？”缇娅菲尔故作不满地嘟起了嘴，琥珀色的美眸娇嗔着，“难不成蕾希雅姐姐面前的小菲尔还会是假的么？”

　　“可……”蕾希雅犹豫着。

　　“蕾希雅姐姐，好奇怪……”缇娅菲尔用好奇的视线打量着肩旁的蕾希雅。

　　“奇怪？”

　　“嗯……因为……”缇娅菲尔阖上了双眼，嘴上挂着一抹淡然的浅笑，“明明那个时候的蕾希雅姐姐，是那么果断地、那么冷酷地杀死了人家呢，结果现在，蕾希雅姐姐对待菲尔却又那么的温柔”

　　说到这，缇娅菲尔歪了歪小脑袋，“真伤脑筋，菲尔……究竟该不该远离危险的蕾希雅姐姐呢？”

　　“……”

　　蕾希雅缓缓地抬起了头，她望着脸上洋溢着天真烂漫笑容的少女，嘴巴微微张开，眼神变得空洞。

　　“明明，缇娅菲尔那么努力地对抗着史莱姆这种低劣魔物的意识，只是为了不让那摊浑浊的液体生物染指自己最深处，那些视如珍宝的、有关蕾希雅姐姐的回忆。就连最后成功夺回了肉体的支配权，也只是为了再度与蕾希雅姐姐相会。”说到这，缇娅菲尔的嘴角勾起，“但是呢，缇娅菲尔一定没想到，蕾希雅姐姐居然那么残忍地、未曾犹豫地，亲手杀死了她。”

　　“难道说，被我杀害的那个菲尔是……？”蕾希雅的瞳孔微微颤动，那是动摇的神色。她，终于意识到了事实。少女心中的防线，正如同那哆嗦着的身躯，几乎要全面崩溃。

　　“完全正确哦~”缇娅先是微笑着回答道，随后脸上流露出惋惜怅然的神色，叹气道，“就这样，无辜的缇娅菲尔就因为蕾希雅姐姐错误的抉择，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骸。甚至在死后，她的身躯与意识都要被低劣肮脏的魔物接管，就连灵魂也将陷入黑暗的永劫沉沦中。无论怎么看，这样的结局都实在是太过于悲惨了吧？”

　　“我……”蕾希雅自责地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白皙柔软，手指修长纤细，仿佛有着安抚心灵的魔力。在学院的时候，她一直会用这双手紧紧拥抱着缇娅菲尔。但，就在不久前，蕾希雅却使用了它，用以抹杀缇娅菲尔的存在。

　　“能够让我们这些低劣的，本就已经被原主人意识击溃的魔物，拥有缇娅菲尔这件漂亮的衣服，拥有缇娅菲尔的一切知识与记忆……”说到这，缇娅菲尔抬起头，用自己琥珀色的双眸温柔地望着蕾希雅的眼睛，“这一切，真的非常非常感谢蕾希雅姐姐哦。嘻嘻，果然……蕾希雅姐姐对菲尔最好了。”

　　“你这怪物……离我远点！！”蕾希雅猛地挥手，推开缇娅菲尔。

　　被推开的缇娅菲尔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但她的神色未曾变化，只是如同往日里那般温柔的笑着。

　　“蕾希雅姐姐，对待人家真的很粗暴呢。”缇娅菲尔摸着被粗暴地推开的手臂，神色戏谑地道，“明明前不久才杀死了人家。难道姐姐的心中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吗？”

　　“你不是缇娅菲尔……”蕾希雅用那双凌厉的紫色美眸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女，“给我从缇娅菲尔的身体里滚出去！”

　　“真的吗？”闻言，缇娅菲尔的琥珀色美眸轻轻眯起，“蕾希雅姐姐，难道真的想看到浑身僵硬、四肢冰冷的菲尔吗？换句话说……蕾希雅姐姐更想看到由你亲手杀死的菲尔，在眼前一点一点地腐烂吗？”

　　“什么意思？”蕾希雅眉头锁起。

　　“唔，因为，缇娅菲尔已经死掉了哟。”缇娅菲尔以十分平静的语气，将残酷的事实说出口，“如果没有我的话，现在的缇娅菲尔不就和地下阴暗潮湿的棺材里的那些根本动不起来的尸体没两样了么？”

　　“菲尔……”蕾希雅心中一阵悸动，这一瞬间，她才意识到，那个发誓永远不会再在她面前哭泣，会一直笑着的年幼少女，已经死掉了，并且，那份善良与温柔再也无法回来了。

　　虽然如今的缇娅菲尔脸上仍然挂着熟悉的甜美笑容，但……已经有什么变质了。缇娅菲尔，已经失去了那个构成人格的核心。如今的缇娅菲尔，只是空有那个孩子形象，内部却空空如也的仿制品了。

　　但即便如此，这个仿制品也是使用缇娅菲尔仅剩的残骸制作的。毫无疑问，它就是缇娅菲尔。蕾希雅紧闭双眸，她为自己心中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感到可笑，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把那句话问出口。

　　“菲尔……”

　　“怎么了，姐姐大人？”缇娅菲尔浅笑吟吟，“莫非，蕾希雅姐姐这时候才感到自责吗？其实根本不用的哦，菲尔现在很幸福呢，不论是每一个脑海里的想法，亦或是每一个身体上的动作，就连现在的对话与交流，都是在人家脑袋里那团黏糊糊的魔物的控制下完成的哦。这种全身心都被支配的感觉，菲尔真的感觉很充实，很幸福哦。”

　　“菲尔，你还记得那时候定下的誓言吗？”蕾希雅并没有理会缇娅菲尔的话语，而是抛出了自己的提问。

　　“嗯……？”闻言，缇娅菲尔有些困惑地歪着脑袋，“姐姐大人说的是？”

　　“菲尔，你说过，在我面前，你会一直微笑着，再也不会哭泣，是吧？”

　　蕾希雅如此问道。她想确认，那位年幼少女的内在，真的已经被彻彻底底的改变了么？

　　“哦，那个呀，当然记得哟。”缇娅菲尔眯起琥珀色的美眸，她的嘴角轻轻扬起，白嫩的手指轻轻点着粉唇，饶有趣味地答道，“只不过，原先的菲尔是为了不让蕾希雅姐姐伤心，才下定决心让自己成长，让自己变得不再任性，所以会一直微笑着。但……现在的菲尔，只是为了让姐姐更加难受，更加绝望，所以才会这么笑着的哟。”

　　“原来是这样么……”蕾希雅低沉下头，她在心中得到了结论，“什么帮助缇娅菲尔活着……你，只是在玷污缇娅菲尔的尸体而已呀。”

　　“诶？可是，明明是缇娅菲尔的肉体离不开人家呀~？”缇娅菲尔谑笑道。

　　“滚出去……”

　　“唔？”

　　“给我滚出去！”蕾希雅怒吼一声，她抬起头，泪水已然布满整张脸庞。

　　“那好……唔，人家就满足蕾希雅姐姐的想法吧。”缇娅菲尔一阵思考后，微笑着做出了决定，“毕竟，蕾希雅姐姐对菲尔最好了呢～”

　　随着年幼少女浑身一阵颤抖，她的琥珀色美眸逐渐翻白，檀口微张，随后，散发着漆黑色泽的液体魔物从缇娅菲尔的口腔中探出。那不断翻滚的模样，就像是在诡异的笑着。年幼少女的身体像是失去了人偶师控制的人偶一般，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但随后，液体魔物又倏地钻回了少女的身体里。失去意识而倒下的缇娅菲尔身躯一阵哆嗦，很快就又一次站了起来，那双琥珀色的美眸逐渐回翻到原来的位置。这一次，她依然微笑着，“蕾希雅姐姐，如你所见，人家刚刚从缇娅菲尔的身体里滚出去了呢，但是这样一来，这件名为缇娅菲尔的漂亮衣服就再也动不起来了，就像是根本离不开人家一样，没办法，人家只能勉为其难地回去，使用这具年轻稚嫩的肉体了呢，嘻嘻。”

　　话音刚落，缇娅菲尔的视野中，蕾希雅不知何时捡起了那根先前扔下的法杖。她面无表情，紧握着杖身的双手，缓缓举起了法杖。杖的顶端，显然对着缇娅菲尔。

　　但，缇娅菲尔对蕾希雅的魔法丝毫没有感到忌讳。她察觉到了恐惧，并且，想要利用恐惧。于是，她浅浅地笑着，踱着轻缓的步子，来到年长少女的身前，轻轻地用手指推开了那根看似可怖的法杖。

　　“果然……”缇娅菲尔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眼，“明明姐姐只要用最擅长的火系魔法就好。但……如今的蕾希雅姐姐，已经没有再一次杀死菲尔的勇气了呢。是因为，不想见到人家面目全非的尸体么？”

　　蕾希雅咬紧牙关，她的一切想法都被这只拥有着菲尔记忆的怪物看穿了。于是，她颤抖着跪地，双手紧握的法杖扔在一旁。她改用请求的语气，十分卑微地道，“求你，把菲尔……还回来……”

　　“哼，明明是姐姐大人导致了这一切，如今，却想要让人家把缇娅菲尔还回来？”缇娅菲尔冷哼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不过……如果姐姐大人更喜欢冰冷的尸躯的话，缇娅菲尔倒是有一个办法呢。”

　　“办法？”跪在地上的蕾希雅用怀疑的神色扫过缇娅菲尔。

　　“缇娅菲尔的身体，稍微有点玩腻了呢。”缇娅菲尔用白嫩的手指轻轻捏着自己法袍下柔软的胸脯，不满地嘟着嘴。这时，她的视线注意到了蕾希雅那优雅的身姿，琥珀色的双眸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咧嘴笑道，“嘻嘻，是时候换一件衣服啦。比起缇娅菲尔，人家现在更想要，蕾希雅姐姐那种成熟的身体哦。”

　　“……”

　　“换句话说，蕾希雅姐姐，如果你同意把自己的身体让给人家的话。”说到这，缇娅菲尔故意压低了声音，“人家就会让小菲尔安详地睡去哦。当然，究竟是沉沉睡去，还是任之腐烂，那就要看蕾希雅姐姐的理解啦？”

　　“如果我说……拒绝呢？”蕾希雅抿着嘴问道。

　　“嗯，也许人家会用菲尔的身体做一些坏事？”缇娅菲尔眼神向上飘去，“例如，利用缇娅菲尔的身体与魔物们滥交，做爱，生下孩子，最后再把这具伤痕累累、使用次数到达极限的身体抛弃？”

　　说到这，缇娅菲尔的视线移向蕾希雅，谑笑道，“蕾希雅姐姐，你觉得这样的结局如何呢？”

　　“……如果我交出自己的身体，你们真的可以放过缇娅菲尔吗？”蕾希雅闭上了双眼。她已经放弃了抵抗，与其看到可怜的缇娅菲尔的尸体被魔物操纵着做出那样的事情，不如以自己的身体做等价交换，换取缇娅菲尔的安眠。这对于身为罪人的她而言，无疑是最好的结局了。

　　“当然，有了蕾希雅姐姐的身体，自然就不会有人操纵菲尔的身体了哟。”缇娅菲尔眯起了琥珀色的美眸，“当然，前提是蕾希雅姐姐不会抵抗我们魔物的意识，完全地放空自己，乖乖交出自己的身体才行呢。不然的话，人家也许会灰溜溜地滚回菲尔的身体里哦。”

　　闻言，蕾希雅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在心中做好准备，随后拥向面前身型单薄的少女。她就这样，静静地抱着名为菲尔的年幼少女。而少女也沉默着，她似乎明白，蕾希雅正在做最后的道别，于是闭口不言，将最后的时间留给蕾希雅。

　　“呐，菲尔……”蕾希雅问，“你在死前，最后的想法是什么？”

　　“唔，死前吗？”缇娅菲尔闭上一只眼，努力地回想着记忆，“应该是，很痛苦的感觉之类的吧？”

　　“不是说感受，是心中的情感与想法。”蕾希雅微笑着否认道，“真是的，明明内在都换了一个人，居然还是这么笨。”

　　“哼，所以，人家才想成为聪明睿智的蕾希雅姐姐哦。”缇娅菲尔以仰慕的眼神注视着蕾希雅。

　　“那么，清回答我上面最后的问题吧。”蕾希雅平静的说。

　　“情感么……？嗯……”缇娅菲尔思索着，“应该是，非常非常憎恨蕾希雅姐姐吧。因为，蕾希雅姐姐亲手剥夺了人家的生命。”

　　“嗯，我知道了。”蕾希雅像是解脱了一般，她阖上双眼，抱着缇娅菲尔的双手又紧了一些，“那么……来吧。”

　　“姐姐，菲尔要来了哟。”

　　在视线变黑之前，蕾希雅所见到的最后一幅画面，便是缇娅菲尔依旧灿烂甜美的笑容，以及从唇角处溢出的黑色浓稠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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