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妳想好暑假要怎麼過了嗎？」

教室裡，女音坐落在教室最前方靠近窗戶邊的角落，夾雜著一口怨嘆與無奈。

「五本習題簿、兩本課外讀物、兩本英文故事、還有暑期自由研究課題…...這哪是人過的生活。」一邊抱怨繁多的作業、一邊抵著桌前木桿掂起椅子搖晃、一邊咬碎嘴裡的粉色糖球、一邊向後伸展雙手活絡筋骨。髮色黛紫的少女乾脆仰頭一躺，傾倒在後方好友堆滿書籍的桌面上，顛倒著世界。「這個作業量……要是能寫完一半就要偷笑了。」

黛色少女望向身後的粉櫻，看著他深海寶藍的瞳孔望向窗戶遠外，有些癡迷地出神。

「喂——奏——」

無動，彷彿沒有聽聞叫喚似地，喚名為奏的少女瞳孔中映下斜陽橘光，染著一縷憂思愁悵。

「妳在聽嗎？」踢正身型、轉過姿態，黛紫色少女站起身來，反手就是一個巴掌壓在了奏的桌板上。

砰——

自抽屜迴盪出的鼓聲巨響，終於將少女從神遊中拉回。

她明顯地驚顫一下，將兩隻食指輕點相觸，行敬禮姿勢地將手按上眉梢。

「妳從試膽大會回來就怪怪的，老是心不在焉。該不會是在山裡被什麼怨靈給附身了？」

奏搖搖頭，慌忙地擺弄雙手否認。

「哼、那這些是什麼？」屌而啷噹地躺回座位上，少女隨手翻起奏壓在手寫本底下的書籍。「《白狐傳奇》、《稻荷使者》、《近代神怪考察誌》、《殺生石傳說》。怎麼，妳在後山見到狐狸精了？」

看著好友一本一本展示過己借閱來的書籍，一遍遍指向老舊封面上的狐狸影子，就算奏此刻突然可以開口回應，恐怕也那名少女的好奇心問到答不上話。

哈……哈哈……

她僵著笑容，抽動兩下嘴角。見來人探求的眼神不減，只好認命地提筆來寫下四個大字。

「狐、狸、出、嫁？」

試膽大會那天，我在後山看到了。

「妳看到了？」

奏怯懦地點了點頭。

「哈哈哈、哈哈哈哈——怎麼可能！都什麼年代了，妳看到得只是想捉弄妳的前輩吧。」

我、看、到、了！

憤恨地寫下四個大字，再把感嘆號塗滿加強，奏將手寫本翻立桌上，用同樣駭人的氣勢敲出一聲碎響，表達自己的嚴肅。

「好啦、別氣。」搖搖手，緩過心神。少女靠上奏的桌板，托起腮幫子玩味審視著。「所以，妳看到了狐狸出嫁的隊伍？」

停頓、撇頭。奏輕輕地晃動腦袋，隨後寫上：只有一個人。

「她是狐狸？」

皺眉、苦惱。奏咬著下唇，摩擦劃下：她戴著狐狸面具。

「那妳怎麼知道妳遇上的是狐狸出嫁？」

用筆桿敲著臉頰，讓眼珠子轉過一圈，輕點三下手寫本紙板，然後懵懂地聳聳肩膀，灑脫落下二字：直覺。

「蛤？妳還說得好像百分之百肯定似的！」

肯定是的。

迅速撇下幾筆潦草字跡，翻開下頁。奏將所有借閱來的書籍一字排開堆放好，頗有幾分田野學者研究史料的架勢，提筆留書。

我會證明是的！

「怎麼證明？」

她再俯上桌，用能霸佔整個手寫本的文字填滿空白，復畫上一個爆炸狀的花邊紋路，得意落墨：

這就是我的「暑期自由研究課題」！

噹——噹——

復在響起的鐘聲，是在催促逗留學校的幾人趕緊歸家。

與好友道了別，奏別過身，朝著自己連續兩個禮拜心心念念的山稜中走去。

路樹、街道、土丘、山陵。她站在森林入口，凝視著樹幹上纏繞地一圈圈方矩繩蘇，結成的無形結界，都在提醒著過路人小心叢林的危險。

她卸下背帶，從背包裡取出一面躺放多時的狐狸面具，白底、紅紋，還有一個向前突起的嘴，形似在喜笑。光是看到那張有些狡詐的臉，奏的腦袋就不免響起那陣飄柔如鬼魅般陰笑，接著面具下會浮出一灘黑色墨液，塑成一裝黑色和服，閃過一縷黃燈，招招搖搖地晃過一紙油傘，伴隨著「喀啦——喀啦——」的腳步節奏，一抹人影便走入她的記憶之中。

雨。

奏仰望著天空，看著一片被夕陽揉紅的晴朗，並未蓄起雲朵。

我今天能見到妳嗎？

將狐狸耳根的繫繩套過髮絲，輕拍兩下確認面具服貼，奏提起背包，沒有半點猶豫地闖入警告過路人的式紙結界。

自那天匆匆一別，奏才驚覺有哪裡不太對勁。

不符合現代科技的提燈，明明不是節慶卻穿上的和服，時晴時雨的多變天氣，還有幾乎要成為文化遺產的傳統油紙傘，大半夜舉辦的婚禮，再搭上令人猜疑作怪的狐狸面具。怎麼看，這都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人類家族會舉辦的方式。

那更像是在傳說中記錄的、在鄉野怪談裡記錄的、在各式文學作品裡面紀錄的文化習俗——狐狸出嫁。

如此一來，面具、陰雨、婚禮、和服，彷彿都有了一個完美的解釋。問題在於，這世界上真的存在能夠幻化成人類模樣的狐狸嗎？

如果有，那她們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呢？

又為什麼要幫助迷失在後山裡的自己呢？

這個暑假，她勢必會要找到答案。

呼——

順著後山鋪設的石階，奏輕車熟路地回到兩周前舉行試膽大會的地點。山野間零散坐落著大大小小的稜角石塊，學長說這裡曾經是古戰場，是爆發戰爭後留下來的亂葬崗；學姊說這裡是學生的自殺聖地，後來聘請法師前來驅逐怨靈，才築起了墳墓祭拜；好友說這座後山是惡鬼的聚集地，每個月都有一名學生在這座後山失蹤，被惡鬼捉去，整座森林才會被繫有式紙結界；老師說這只是石頭，並嚴肅地提醒學生們落日後不要在山裡逗留。

對奏來說，這座後山更像是一所探險遊樂場，一個親近自然的地方。每一次走入其中，都會有截然不同的發現，或是好的，或是壞的，或是被那些相伴的眾人胡亂編造出來的。

她對此感到玩味。

殼啦——

正走到思考深處，突然從腳下傳來一陣悉碎聲，像是踩到了塑膠盒似地清脆音色。奏挪開腳，正看到鞋子底下踩中了一隻棕蟬脫開的死殼，靜靜躺在石磚砌成的台階上。

哎呀！

該說是幸，還是不幸呢？

奏朝著左右張望，這一代的小山野都是用石磚堆積而成的，根本沒有能夠藏身的林木，不知道這隻小蟬又是怎麼在這裡脫殼蛻變的。她小心地勾起一隻節肢戰兢兢地拎著有些破損的蟲殼，去找一處不會再被人踩中的樹幹上。

掛於樹枝，奏滿意地靨起面具下的臉蛋，此時的她還不知道，夕陽最後散發出的餘光，正在此時被消磨殆盡。

呼哇——呼哇——

突然刮過的一陣強風，險些掀翻奏臉上的狐狸偽裝。她連忙壓緊面具，再一切周遭都變得陰森詭異之時，再次仰望天空。

無雲、無雨。

此刻的天氣，更像極了兩周前舉行試膽大會時，很是晴朗。她與一名同年級的男同學抽中了第一組的幸運籤，誰知道，兩人貌似一同看錯了地圖，直接偏離了前輩們故意漏掉一大堆細節的手繪地圖。

再後來，因為自己的無聲，她不知怎地又與相伴的男同學走散，迷失再沒有方向與邊際的林葉之中。

一如現在。

奏好奇地觀望著黑夜中的林葉，憑藉著不能算是優秀的記憶，讓身體帶動自己前往探索。

時間大約是七點多，對比試膽大會舉行的十點，森林還算是清亮著，她掂步躍過一塊攔住步道的大石頭，這個舉動讓她備感親切。

深吸、吐氣。

森林中飄散著一股濕濕的木頭味道，還有厚葉泌出的油香。奏突然覺得該把自己完全化作一隻狐狸，才有可能找到記載於傳言中的神祕妖狐。

她閉上眼睛，想像自己正豎起亮紅色的耳朵，學著犬科動物那般抽動鼻頭，聞進一股人工合成的塑膠面具味道，依著直覺，讓那股自己都探不清的魔力，領著自己前行。

「奏——把它拿過來！」

腦海中，突然迴盪著狐狸小姐示範的言靈聲音。

「奏——拿過來！」

明明時隔已久，卻依舊清晰。

「拿過來——」

因為咒法，已經深深烙印在她心底。

「拿過來……」

悠遠的、朦朧的、飄霧的、變換的。

「過來……」

驅使著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究這座森林的奧秘。

嚓——

倏然地，她聽到一聲極為接近的，落葉被人踩過的聲音。

她猛然地睜開眼，立刻捕捉身旁飄過地幻影，想看清周圍黑黝黝的影子。

才發現，那道尖銳的哀號不過是從自己腳底下發出來的。挪開腳步一看，是片翠綠的香樟樹葉，正落在有些熟識的灰色淺泥上。

咚咚——

突入兩聲全不屬於自然山林的音色，奏繃緊神經吞嚥口水。

方才那兩聲巨響，卻好像只是自己的心跳聲。

她跟著熟識的灰泥指引，朝左右張望。

這才發現，她已經來到當時怎麼樣走也走不出去的林中秘道。

盤亂生長的樹根、搖搖颯颯的黑葉、風吹過木洞的嗤叫、蟋蟀霸佔領地的長鳴。不遠處，還有一抹搖曳的黃光，如同鬼火般似地飄呀飄轉。

唧唧——唧唧——

黃光扭過舞姿，在空中留下一道搖曳殘影。

這畫面，撇開雨勢不談，簡直就跟與雨初遇時一模一樣。

奏向前伏至過道的路樹旁，藏起右身向左望去。這才想起，自己早就做好了萬全的面具偽裝，根本不需要擔心來人……或是來妖。

她將背包移至胸前，就像是個挺著大肚子的女鬼，直挺挺站在過道上。每當有人接近，就會先看到她立於黑暗中白皙的雙腿，接著會看到酒紅色的大肚子書包，像似染血，最後一撇頭顱，訝然發覺，站在她面前的人居然生得一張狐狸臉龐。

喀——

不出所料，提著燈籠的人，在離她十米前的距離停下了腳步。

感受到突來的驚詫，奏順著那人視線不卑不亢地瞪視回去。

只要戴上面具，就無需害怕。

這可是雨親自傳授給她的技法。

怪異的是，對方見到她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也並未感覺到恐懼，只是靜立。

光影之下，奏睜者碩大的柔藍瞳孔，總算是看清了來人的全貌。

不知道是被光照得亮色的衣服，還是本身就發散著金黃的披肩。來人有著窈窕的身姿，更被狹長的林道與狹長的樹影延展得更長，她身穿一襲雪白的紡紗，有點形似雨所穿的和服款式，但又有些差別，白底紅痕，像是深山中的巫女會穿的祭祀服裝，也像是出嫁時應該著上的無垢衣裳。

來人有著標誌的臉蛋，幾乎就跟都市裡頭成熟的女人同樣打扮，她的頭髮是斜曳的彎捲，轉著如海浪般波痕披散而下；她的瞳孔如礦石一般深綠，就像是現在黑夜裡被映照不清的林葉顏色；她的臉蛋嫣上一層細致的脂粉，不是豔抹濃妝，而是恰到好處綴飾過本就深邃的五官；她的眉眼形似一條彎長的弧月，上面沒有驚載，只用好奇彎成美麗的圓線。

在不到一秒的時間裡，奏更從她雙詭幻多變的眉眼上，看到了疑、喜、憂、怒。

乍一刻，她的瞳孔立刻收縮成晶綠。

下一秒，便有尖銳刻薄的噓聲揚起。

「哪來這麼沒教養的狐狸？見到本公主也不懂得行禮。」

呃——啊？

還沒來得及從女人嘴裡聽清字句，奏就見到女人提起手、鬆起腰、舒展起肩膀、點著一根修長的食指尖，毫不禮貌地指向自己，再指向地面。「遲疑什麼，還不快給我跪下？」

奏伸出右手中指當作腿腳，彎曲在自己左手攤平的掌心內，隨後將頭顱擺向一邊，奏起面具之下無法被看見的眉頭，表達困惑。

有那麼一瞬間，空氣重得如同鐵塊似的，任憑怎麼呼吸也吸不上來。

直到女人將指頭放下，勾在唇邊展起妖嬈。

「呵——我懂了。妳是雨上次送走的那位人類小姑娘，對吧？」

聽聞雨的名字，奏猛然點了點頭。

不過剎那，她又感覺到對方挑揚的語氣裡藏存一絲怪異，慌忙地搖頭否認。

「真有趣。」探明了奏的身分，女人突然放下所有戒備，朝著蔭樹下的狐狸面具緩步近逼。「明明已經有了上次的經驗，妳卻還是回到這裡。」

奏勉強地嚥下一口水，隨著她前來的步調，緩慢向後退去。

「雨難道沒有告訴妳，這座山是一個充滿冤魂的墳場嗎？」

一字一句，從女人嘴裡呼出的話語，都隨著她逐漸靠近的修長身型漸漸脹大。那雙從礦綠磨成晶綠又轉而散發著盈綠的眼仁，更是像拽拉著麥芽糖般，將這份膨脹的壓迫感蹂躪擠壓，等待它變形爆裂。

奏忙亂地搖了搖頭，又好似想起雨確實有說過，胡亂地點了點頭。

「還是說……妳覺得只要戴上狐狸面具，就可以騙過愚蠢的妖怪呢？」

碰——

背部突然靠上一陣碰撞，奏連忙回頭，才發現自己已經被逼近一樁朽木樹幹。

唰——

不給她遲疑的間隙，女人一下子撲近身型，將可憐無知的人類少女釘上樹板，無法逃脫。她提起指尖的手，更是狂妄地戳中面具眉心，警告她不能輕舉妄動。

「亦或是……」

下一秒，奏便看到女人姣好的臉蛋倏然長出白金寒毛；本來細俏的唇，轉眼間變幻成向前突起的犬嘴；柔順的髮絲自頭頂散成張揚皮毛，並從兩旁豎起鬆軟的尖耳朵與白絨；那隻抵住額心的手指，此刻正生出厚厚黑長的勾爪，只要再施上點力即可把面具穿破。

「妳就這麼想被我們這些妖物吃掉嗎？」

咿——！

奏然驚駭，卻發不出聲。

本來秀麗的女人，居然直接當著她的面前幻形成狐狸面貌，還吐露著一口獠牙。

她的音聲依舊溫婉。只是在初次見到妖怪現出真身時，任誰都會覺得那是一聲充斥著不滿與兇樣的威嚇。

超出認知的驚駭與恐懼一下子便灌滿了神經，有那麼一刻，時間驟然變成永恆。

「公主殿下！」

幸而有一陣遠方的叫喚，止住了眼前的愈加妖魔化的金毛狐狸。

她悻悻收起指爪，揮散身旁的霧氣，隨後神叨叨地唾了一句：「哼、真掃興。」

不到眨眼時間，視線中又重新走回一位窈窕倩影，彷彿剛剛所有的駭人變化，只是一種透過煙霧與迷藥製作出來的幻象而已。她雙手環著胸襟，擺出一副厭煩與無奈的架子，等待遠方喚聲的主人從一縷黑點極致放大，浮現一位人形模樣的女孩，百般恭敬地跪在女人足下。

「公主！妳已經是山神家的夫人，不可以這樣四處亂跑的。」

「才怪。我是我、我就是我。不是誰誰誰的附屬品，更不是什麼山神家的夫人，我想怎樣，由我自己決定。」

「公主。」繞過女人的婀娜身形，奏撇眼望向幾乎是太監求皇帝般整個人跪伏在地上的女孩。她也戴著一套熟眼的狐狸面具，身上穿著一衫融入暗夜中的黑色和服。「……既已作嫁，就要遵守夫家的規定，這是禮數。」

「禮數？妳是說，將我囚禁在山屋內，這叫做禮數？」

「公主息怒……」

「息怒？雨，妳明明也清楚，是那個粗鄙的傢伙毫無道理在先；是那個沒文化的野人三番兩次無理取鬧；是那個邋裡邋遢的土匪破壞約定，還想將我軟禁在屋舍裡。事到如今，妳還要我怎麼『息怒』？」

「……公主……那只是山神家裡名為『安靈』的儀式，要讓深山裡的魂靈們——」

「儀式儀式——因為一個破儀式，就要把我囚禁在山屋裡一整個月？愚蠢，荒謬至極！」

「……公主……這是規定。」

「規定？雨，妳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種話。連妳也對我變心了？」

「……不敢，還請公主先冷靜下來。」

「好！要談規定，那還請妳解釋解釋，我身邊這位迷途的人類少女是怎麼回事？」奏在一旁安靜地看戲看到一半，突然有一雙手夾住自己的肩膀，不費吹灰之力就將自己挪至兩人中央，輕擁入懷。

「人類少女……？」雨抬起始終嗑下的頭，嶄露那雙藏於面具底下的迷人瞳孔。兩雙狐狸眼孔對視的瞬間，奏湊巧看到了對方面具底下的金黃色瞳眸倏然收縮，接著停頓，然後慌亂的別開視線。「公主，這——」

「根據規定，我族狐民可不能隨意與其他族類接觸。更別說——與人類偷偷摸摸的談戀愛。」

「談——什麼！？才沒有談！」

「哎呀，是這樣嗎？」

一雙遊手自自奏乾淨的脖頸前滑溜過，半秒之後，又有一氈毛絨字大腿後根刷上。奏像是被定身鎖魂般地包圍在這位狐狸公主懷中，只能轉動著眼珠，勉強望到一條鵝黃的狐狸尾巴在自己身後遊走，如同撢子掃落髒灰般刷過。

「那妳說，為什麼這位楚楚可憐的少女，還願意不惜犯險的到近的來找妳呢？」

雨低下頭，不知道是愧疚，還是出於對公主的尊敬。「我、我不知道。」

「妳不知道？」公主停下對話，將臉湊上奏那毫無表情的面具嗅聞一圈，然後詭異地轉至右側，半倚在少女身上。「可是少女告訴了我，說你們有約定。」

！

一鼓譟動如旋風般自腿根向上颳起，吹開了奏身上的陣陣雞皮疙瘩。

她明明無法發聲、沒有張合唇口、更沒有擺弄肢體或表情，僅僅是沒有意識地在心裡念想著「因為約定」四個字的坦然理由，沒想到也能被身後的狐妖給讀取出來。

「那只是她單方面的約定而已，我並未給予她這番承諾。」

「是這樣嗎？」曖昧裊轉的語調，彷彿早就料想到雨會做此答覆。公主慵懶地變過語氣，接續吐出平靜而又滲人駭言。「那——她為什麼會知道妳的真名呢？」

「……」

雨立刻丟開眼神，凝望地面。

「因為……那天正好是雨天，我只是提醒她不要被雨淋濕了。她可能誤會成這是我的名字了。」

「騙鬼。」哼出不屑，公主將指甲抓上奏的脖頸，幾乎是脅持著人質般突變厲色。「我想要聽實話。」

見來人凌厲的姿態凶狠到要吃人，雨連忙從的上爬了起來，憨笑著拍去身上的泥灰。「諾諾——」

「別跟我套關係，喊我公主。」

「是……公主……」轉過腦袋，雨再機伶地吐出另外一番說詞。「奏是人類，並沒有言靈的威脅，我本以為將她送出森林之後便不會再見面，無須擔憂，這才將我的真名告訴了她。」

「雨——」嗓音壓得極低，女人從喉頭發出如牛吼般的呼聲，向著四方曠野散去。奏安身在女人胸前，不留情面地直面低頻聲音到最純粹的衝撞，那些震盪關節的迴響，甚至可以將空氣都激發得安份不下，一股原始能量積攢在胸膛，很快就升起悶熱。「我要妳——從實招來！」

命令。

——言靈！

雖然奏還並未見過幾次言靈，不敢肯定。但那份從身體裡不斷欺壓上來的壓迫感，竟像是捶搗糯米的杵臼一般，一槌槌地將恐懼擠入細胞裡頭。

不遵照著命令去做，永遠得不到暢快。

不僅如此，更有說服力的證據即是：才剛站起身來的雨，轉瞬間又失神樣貌地跪伏下去，將雙手至於泥地上攏成尖狀，再用額頭激烈叩響。

「回秉公主。奏不僅是個人類，還不能開口說話，對狐族沒有威脅，並不需要堤防。」

「是嗎？妳真是這樣想的？」

「回秉公主。是的，雨正是這樣想的。」

「不是因為妳愛上這名人類了？」

「回秉公主。不是，這並不符合族裡的規定。」

「好吧。」嘆氣很重、很沉、很失望。緊跟著女人的嫣口嘆息，晚風急似救火般地趕忙上前遞補，填補就要窒息的氛圍。那一瞬間，奏好似看到雨僵直的身體終於放軟，大大呼出一口氣。「哼——既然如此，那麼要妳對這個女孩說討厭，想必也是輕而易舉的吧？」

空氣中滿是泥塵揚起的味道，在不到毫秒的時間內重新硬化，堵塞，糾結成另外一攤死臭。

奏倚臥在女人的懷中，仰望那雙有些鬼魅的青綠色，耐不住一聲打從心底發出的真切疑調。

阿？

那雙魅綠雙眼，彷彿埋藏多年的著怨恨、忌妒、與不甘心。不免讓奏倒抽一口無法驚喊的氣息。

呃——

她看著眼前無神的雨，巍巍晃晃地站起身型，甚至沒有拍去衣塵上的髒汙，就徑直踏步走向粉櫻色的少女。

「我討厭妳。」

冰冷。

銳利。

凋亡。

毫無生命力的語言，是一把長長的金屬錐子，輕易就能穿破柔軟的心臟。

唔——

奏不可置信地提起兩隻手，伸開拇指與食指比出「六」的手勢，後將雙手快速地晃動兩下。

「哎呀，她不相信呢。」見此情景，女人終於悠樂地呼出笑容，再狡猾地勾回剛拋射出去地索命勾子。「雨，妳得盯著她的眼睛說。」

聽聞指令，雨絲毫沒有怠慢地仰起頭來，凝視比她稍高一點蔚藍瞳孔，深入心底靈魂揪出真心似地，許下惡言。

「我討厭妳。」

剁著腳跟，奏將右手背貼近下巴，隨意攪動著指根。

「看來……妳還要喊出她的名字？」

「……」說著不言，聞者不聽。

雨遲愣了半晌，沒有反應。卻是任誰都能在這半晌中清楚的看到，她眼神裡頭被火光曬亮的炯神，一下子就被低垂的眼瞼抹去。奏摀起耳朵，死命地搖頭晃腦，奢望能用微弱的風聲，掩蓋那些她不想聽聞的話語。

「奏——」

無用。她仍然啟口，喊著比誰都還要響亮的鳥囀音色，闖進無法堤防的耳膜。

「我討厭妳。」

她喘出一口氣。不是鬆懈，而是為了趁勝追擊。

「我跟妳，從來沒有過約定。」

如切、如剮。

「也從來沒有喜歡過妳。」

如刺、如挑。

「請妳不要再糾纏著我了。」

如破碎的豆腐渣發出最悽慘哀號。

「妳只會讓我感到厭煩。」

不要說了！

蠻橫推開揪住肩膀的雙臂，奏忿恨著情緒向前邁開一步，隨即轉過身來，朝著被奉為狐狸公主的女人胡亂比著手勢。

先指著自己，再用右手於胸前撫順三次；隨後指著女人，抬高左手挺出拇指，再將右手掌心攤開，伸成屈指形狀往拇指壓去；最後將雙手屈指柔放在胸前，比著鬼魂嚇人般上下晃動的手勢。

「哼哼，妳覺得是我控制了雨？」公主嶄露滿意又優雅地微笑。

奏猛然點了點頭。

「不是這樣的，奏。」

還沒來得及堅信自己的說詞，就先有更加冷冽的音聲，斬釘截鐵地否決自己的臆測。

「公主並未對我使用言靈。」奏緩慢地轉過身來，用自己眼神裡的真誠，否決掉任何一絲荒謬的可能性。「那些話，都是由我自己說出口的。」

不可能！

奏在心中嘶吼吶喊。無措的手腳，卻沒有依著心裡的念想跟著比劃語言。

她睜大著瞳孔，一下子瞪視著滿臉媚笑的狐狸公主，一下子望著雨那張比冷鐵還要堅硬的面具。面具底下，是她從來沒有見識過的臉孔、從來沒有觸碰到的真心。

不可能——

現在矗立在她面前的，根本不是記憶中善良送她歸家的雨，也不是傳說中那樣溫柔婉約的狐狸公主。僅僅是兩個，與自己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吃人妖怪。

不可能。

奏將右手覆上自己的狐狸面具，奮臂一甩。頭也不回的想要逃離夢魘般漆黑的森林。

不可能！

「奏——」婀娜繚繞，如粉色的香煙繾綣在四周。公主的挑高音色，彷彿早就盤算到後續發展，搶先一步喚出人類弱小的真名，施以咒法阻斷她所有退路。「——站住！」

裊煙虛幻得彷彿有了靈魂，直朝奏的身體貼近。那聲命令纏住雙腳，奪去神經的控制權限，有如天皇詔下奉旨般，不得違抗。即使心裡有千百萬個不願意，即使意識發出無數違抗的命令，奏的雙腳就像是走到極冷的湖水裡被冰徹動住一般，再也無法聽從大腦發出的訊號。

「停下腳步，走回來我面前。」

有誰在操控她的身體，將她揉捏成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奏的雙腳自主動作起來，踩著落葉轉身、提步，走向森林裡不安好心的兩隻吃人妖怪。

燈籠攏影出的光亮，將影子拉得老長。在燭火的搖曳下，閃動著凡人看不見的妖魔本體，一對尖耳、一張長嘴、一雙狡猾明眸、一份自信傲笑。奏吸飽一口氣，讓腦子裡回想著試膽大會的種種。鬼怪、妖魔、惡靈、冤魂，哪怕只有一點點相似也好，她殷切希望，希望這只是哪一位前輩的無聊玩笑。

那雙不由自主的腿腳，卻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她，這並不是來自於人類的愚蠢戲弄，而是會威脅到生命的咒法。她將被山林裡的妖怪抓去，成為迷失在後山裡的女孩。沒有人尋得著她的足跡下落，只會留存在一則又一則荒誕又無法考證的怪異傳說裡，無法擺脫。

「公主！別這樣！」聞到恐懼與害怕的氣味，雨連忙躍步向前，張開雙臂擋在兩人中央。

公主挑眉，眼神饒有曖昧地挑釁道。「妳同情她了？」

「……沒有。只是我們並不需要與人類接觸，為了公主的安全著想，還請您開恩，放她走吧。」

「我、才、不、要。」一下輕嬉、一下噴吐。公主將一字一句都說得緩慢，貪玩之中帶點調皮，調皮中帶點邪佞。「她既然走到這森林裡，就永遠是我的奴隸。我要將她招納為侍女，永遠在這山中服侍我。」

「可是——」哀戚聲充盈在耳畔。雨撇撇頭，轉轉掩藏在面具後的耳朵。有一瞬間，她居然分不出來，這陣聲音究竟是來自於奏，還是來自於眼前公主。「可是，公主。人類都狡詐得很，需要處處提防。並且……服侍公主的工作，由我一人擔任便足夠，公主並不需要為此犯險。」

「哼哼……妳吃醋了？」

「……沒有。」

「擔心她搶了妳的工作？」

「回秉公主，雨並不需要擔心。」

「還是說，妳正在想方設法替這個女孩求情？」

「……我只是為了公主憂心，這並不安全。」

「哈！安全？有什麼好不安全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彈了個響指，將視線引導回受人擺布的奏身上，狐狸公主撩撥指爪，操弄著手中有些玄呼的虛無，再發言靈咒聲。「奏——後空翻兩圈取悅我。」

「公主——」

「接下來倒立三十秒。」

「呃……」

「爬上右邊那棵樹，摘下最頂端的樹葉給我。」

「……」

「妳看，她聽話得就像犬族那些傢伙，一樣愚蠢。人類根本沒有靈力，能使用言靈的對象本就極少，更不用說，那些極少數中即使施展了言靈，也比不過本公主數百年的修養。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搓揉著手中枯葉，公主點著閨秀風範，輕拍奏顯眼的粉色腦袋，隨後將老黃的葉子擺在她眼前。「現在，把葉子吃了。」

喀嘶——

雨看著奏無神的咀嚼樹葉，不知道為什麼，心理總感覺有些不是滋味。「……公主，妳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那我是怎麼樣的？」

「妳是一位……溫柔、美麗、善良，富有愛心的公主。」

「現在，我依然是。」

「以前的公主，可不會隨意地使用言靈。隨意地……操控根本不相識的人。」

「哼嗯——以前的我還真夠愚蠢。」

「諾諾——」

「別喊我的暱稱。不要跟我套關係。」

「妳還在為她知道我的真名吃醋？」

吟思片刻，公主轉過身去，輕拍奏的背部，領著她離開過道。「……才、才沒有，不要以為妳長得漂亮就可以往自己臉上貼金。」

「那為什麼……妳還要為難奏？為難一位……跟我們沒有任何瓜葛的少女。」

「……」

「諾諾……」

「這是規定。」清了清有些乾啞的嗓子，停下腳步。公主回瞪一眼青綠色的眸光，接續覆讀著碎語，宛若咒法一樣唸叨著。「規定就是規定，對吧？雨，妳應該很清楚，這座山有著什麼樣的規定。」

雨沒有應答，僅是盯視著公主的目光，低下了頭。

「而且，我很好奇。一名弱小的人類女孩被囚禁在討厭自己的人身邊，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

「妳說呢？」

「……我不知道。」

哭喊、吼叫、嘶泣。恐懼與無助在虛無之中交織，編成無盡的深淵溝壑。

雨閉上眼，想要穩住被攪擾到有些凌亂的心神。

只嘆那雙靈敏的耳朵，無論多麼細小的心聲都能夠捕捉到。

「回秉公主……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露出一抹無奈卻又意料之中的神情，公主撇撇眉毛，勾勾指尖，使喚雨湊上前來，將提燈交付於她手中。「帶路吧，回家。」

「是……公主。」

接過提燈，雨恭敬地將燈桿舉至眉心，凝望一眼查不清喜怒哀樂的公主，與中了言靈，面無表情心緒的奏。她細緻觀察了許久、許久，望盡她雙眼的深處，挖掘靈魂。直到黯淡藍色的眼瀲裡，遭遇了夏雨、秋霜、冬雪，最後如春冰融化一樣，從深邃、至淺白，重新盈滿高光神采。

劈——啪——

突如其來的轟雷聲，將坐落於山腰間的古宅乍得亮白。

緊隨其後的小雨，要撫平驚駭似地，立刻澆過雷聲踏遍的路徑，將整片天空清掃乾淨。

奏迷糊地睜開眼，只看到一灘捉不清楚模樣的黑色，盤據著所有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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