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袭来，如同一层厚重的油墨，将整片天空都笼罩在其中。连繁星的微光也被一同遮盖住，整个世界陷入无边的黑暗与静谧。

撒旦的脚程比另一位魔王更快，他抢先找到了自己的爱女。他们魔族的视力在夜间向来是极好的。

“你抓住圣子了？”

吕布赞赏地看向女儿，他在半路上就感知到了不同寻常的神力，与玲绮的方位一致，便猜测是她困住了圣子，逼对方不得不使出神力。

现在看来，果真是如此。

“你做得很好，玲绮。”

吕布看着捆在黑发少女身上的Gleipnir，十分满意。听说复活日的圣子，神力会极速恢复到他历劫前的状态，只有荒谬之锁能够最大程度地封锁她的神力。

吕布不曾和圣子交过手，一千八百年前，他尚还不是魔王，只是寒冷极地处微不足道的一只恶魔。听说那位圣子在遥远的东方国度历劫失败，他们魔族才逃过一劫。

虽然吕布一直渴望与强者战斗，但也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撒旦这个位置，是他好不容易凭借自己的能力坐上去的。而他的领土，也是他一拳一拳亲手打下来的。这些东西，他可不会让它们轻易化为灰烬。

——他要阻止对方成神。

沉浸在自己世界的魔王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儿难看的脸色，还是和他一同到来的陈宫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开口道：

“玲绮大人，到这边来。您的身体暂时还没有办法承受这么强大的神力。”

吕布这才发现吕玲绮面无血色，紧咬着嘴唇。也道：

“公台说得对，玲绮，到我身边来。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交给父亲吧。”

只见银发少女虚弱地跪在金光面前，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道：

“父亲，您能放过她吗？”

钟会带着姜维赶到司马兄弟给他的地址处，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了吕玲绮的话，顿时惊得下巴都掉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撒旦之女疯了？

吕玲绮在他们魔界也算是一个声名远播的怪胎了。母亲是魔界最美艳的蛇魔严氏，而父亲则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撒旦。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又拥有如此高贵的身份。换成其他魔女，裙下之臣怕是早已遍布魔界了。可她却一心只有修炼，到了适婚年龄还迟迟不肯接受父母为她安排的联姻。

在钟会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一个拒人千里的冷酷魔女。

而现在，这个魔女却在为关银屏求情？

这是什么荒谬的画面！

“玲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显然她的行为也出乎魔王的意料，吕布看着跪倒在地的女儿，愤怒地吼道。

“父亲，女儿求你……放了她。”

吕玲绮深深地低下头，语气恳切。

吕布愣住了，他看不清女儿的表情。

从吕玲绮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开始，到出落成现在这番亭亭玉立的模样，七百年间，她从未求过他任何事。

他迎娶貂蝉时，她的母亲极力反对，而她只是沉默；他让张辽教导她武艺，面对能令小儿止啼的大恶魔，她不曾说过一句求饶的话；就连为她拟定的联姻，她虽坚决拒绝，但也未松口向他屈服，说出一个求字。

他的女儿跟他一样天生傲骨，只要目标不要软肋。只有弱者才会跪地求饶，而他们吕家，没有弱者。

“玲绮，我再说一遍。离开那里，到我身边来。”

钟会感受到了吕布周身的气压都变低了，他女儿的恳求没有令他心软，反而是激怒了他。

“玲绮，谢谢你。不过，请回到你父亲身边去吧。”

被捆住羽翼的黑发少女怜爱地注视着为自己求情的魔女，温柔地说道。

“闭嘴！我现在就给你解开Gleipnir，我会替你挡住父亲，你快跑，知道吗？”

“玲绮……你……”

关银屏惊讶地看着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锁链就应声掉在了地上。

“快跑！”

吕玲绮忍着剧痛一把推开了对方，拿起她的十字戟朝吕布冲了过去。

“玲绮，你疯了吗！”

身经百战的撒旦轻而易举就挡下了女儿的攻击，可他实在无法理解她的举动。

“抱歉，父亲……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她原就不是吕布的对手，还因为长时间待在关银屏身边而被对方身上的神力所伤。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拼尽全力朝方天画戟砍去。

——只要能让那个笨蛋逃走就好。

一切就发生在弹指之间。

吕玲绮的举动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被她推开的关银屏怔在原地，像是完全无法理解这一状况，呆呆地呢喃道：

“为什么……”

而钟会眼见吕玲绮不敌，丢给姜维一句：

“带大力女走。”

转身也加入了战斗。

姜维感受到了吕布非同寻常的煞气，他知钟会绝不是对方的对手，本想阻止他，但看见失魂落魄的关银屏，终是咬了咬牙，跑向了另一边。

“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

吕布的怒气正无处发泄，钟会的到来算是撞在了枪口上。

“极寒之地的刁民就算混成了撒旦，骨子里还是这么没有教养啊。也难怪文远叔叔会选择投靠我们曹操大人。”

尖酸刻薄是钟会的强项，他说完还转头询问旁边的吕玲绮：

“您说对吗？吕小姐。”

“你……找死！”

他的话彻底让吕布愤然，再顾不上吕玲绮，朝他冲了过去。

而魔女则读懂了他刚刚的眼神，回身拦住了朝关银屏飞去的陈宫。

当姜维跑到关银屏的身边，才看清她身后的六翼。他难以置信地问：

“银屏，你是圣子大人？”

关银屏没吭声，还是呆呆看着吕玲绮战斗的背影。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

姜维去拉她的手。

“伯约，我要去救玲绮。”

她却突然冷静下来，甩开了姜维。

“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你让开！”

“银屏，你冷静一点！吕玲绮是吕布的女儿，吕布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但是你不一样。”

姜维试图说服对方，可惜根本无效。

“玲绮是为了救我才……我不能扔下她……”

拉扯之间，一个黑影突然朝他们袭来。

——一个魅魔怎么可能是撒旦的对手？钟会被吕布一把扔到了他们的面前。

“士季！”

“咳咳咳……”

姜维冲上前去抱住钟会。暴露身份后一贯趾高气扬的少年，此刻面色如纸，紧闭双眼。那张尽是谎话，得理不饶人的嘴，也渗出了鲜血。

姜维瞬间心如刀绞，正要替钟会疗伤，一个可怕的声音却在他脑海中响起了：

“伯约，杀了他。”

圣子大人……

“你在犹豫什么，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可是士季是为了我和银屏才……

“他又在骗你！这是魅魔惯用的手段！他和撒旦是一伙儿的！伯约，你忘了吗？他们才是同类，不过是在演戏罢了，就像上次在司马昭庄园时一样……”

……

姜维原本要替钟会压住伤口的手缓缓移动到了他的脖颈处。

“没错，不要再被这个狡猾的恶魔蛊惑了。杀了他，伯约。”

姜维的手开始收紧。

被吕布打中胸口的钟会，此刻疼痛难当。

——挑衅魔王，这真是他三百年来干过最蠢的事。

慢慢地，他感受到了呼吸困难。

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

——吕布的动作这么快？

钟会忍着剧痛睁眼，却看到了一张熟悉不已的脸。

“姜……”

颈间的双手让他仅发出一个音节后，就再说不出话。姜维看向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感情。

“做得很好，我的孩子。杀了他，然后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圣洁的你不应该与这种脏东西为伍……”

“吕布大人，不要忘了正事！”

陈宫只是中阶的使魔，擅长的向来是出谋划策而非实战。哪怕是受伤的吕玲绮，他也压制不住，只能高声提醒吕布。

吕布朝钟会的方向看去，正好发现了在他身后的关银屏，又听到陈宫的话，一个俯身便冲了过去。

方天画戟是魔界第一嗜血的魔具，它刚刚已经在钟会身上尝到了甜头，如今正饥渴地泛着红光，渴求着更多的鲜血。

吕布体内的好战因子也被它挑起，他举起自己的魔戟，暴虐地朝关银屏砍去。

“父亲！不要……”

关银屏感受到一阵强力的刀风向她袭来，迫使她不得不闭上眼睛。而半晌后，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玲绮！！！”

紧接着耳边传来了男性声嘶力竭的悲鸣。

关银屏睁开眼，只见银发少女不知何时挡在了她身前，右胸被方天画戟贯穿，鲜血染红了她纯白的里衣。

“玲绮……玲绮！！”

下一秒少女的身躯就缓缓倒下了，关银屏慌忙抱住她，眼泪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地涌出。

“不…为什么……你要替我……”

“……笨蛋…咳咳……不是说了…叫你……快跑吗……”

吕玲绮唇色惨白，却还是费力地对着她挤出一个了笑容，虚弱地说道。

然后又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转头对着吕布说：

“父亲……对不起……让您失望了……但是…咳咳……请你…放过她吧……我只求您这一件事……”

言罢，终于支撑不住，合上了双眼。

“玲绮！！！”

吕布看着面前昏睡过去的爱女，双眼血红，理智出走。吕玲绮最后的话没有传到他的耳中，他扔下方天画戟，直接用手掐住了关银屏的脖子将她举了起来。

“都是因为你！玲绮才会……”

关银屏平时引以为傲的蛮力在魔王面前根本派不上用场，萦绕在它周围的神力也仿佛只是个摆设，不能为她所用。

而且，她好像也放弃了挣扎。只是目光看向倒在一旁的银发少女，止不住地流泪。在断气的前一秒，张了张嘴，从嘴型推测，大概说的是：

“对不起，玲绮。”

而后陷入了长眠。

“圣子……死了？”

来晚一步的曹家人，看着金色的神力在关银屏周遭逐渐消散。

曹丕有些接受不能地望向他父亲。

“不，她不是圣子。”

曹操抬头望了一眼被雾色盖住的夜空，有什么东西似乎正要破土而出。

下一秒，关银屏身上的所有金光就全数飞向了另一头一个黑发青年的身上。

“我的孩子。伯约，你终于历劫成功了！来吧，回到我的身边来！”

一个苍老年迈的声音从上空传到了地面上，金光包裹着黑发青年将他送到了半空中，青年睁开眼，一双透亮的黑眸中，好似包容了天地星辰。他不悦地开口道：

“父神，您不应该干涉我的劫难。”

“伯约，我无意质疑你的能力。可你之前的两次转生，皆因为那个低贱的恶魔而失败……”

说到这里，那声音变得愤慨，仿佛恨钟会入骨。

“如果我不出手，这一次你没能重归神位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您至少不应该让银屏做我的替身，把她变成吸引魔族的靶子。”

姜维仍旧不满。

“银屏是你的好友，她不会介意帮你这点儿小忙的。况且，大天使加百列是不会轻易死亡的，你不用担心。”

那声音笑着解释道，就见关银屏的身体果真正在慢慢恢复血色。

“那替她挡下魔王攻击的那位少女呢？”

“……那只不过是一只魔物，伯约。等你正式化神归来，届时整个魔界都会被清洗一空作为你的诞辰礼物。她就算现在不死，之后也是一样的结局。”

“不，一码归一码。父神，您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激。但我比您了解银屏，您擅自清除银屏的记忆，将她派到人间来协助我，她若是知道撒旦之女是为了救她而死的，恐怕永远都无法摆脱这道枷锁了。还请您慈悲，否则我是不会举行加冕仪式的。”

即使是在和天界最尊贵的主神说话，他的态度仍旧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好吧，是我考虑不周了。”

那声音叹了口气，妥协道。

躺在地上的吕玲绮伤口开始慢慢愈合，片刻后，和关银屏一起睁开了眼。

“玲绮！你还好吗！”

吕布见状，立刻将她扶起。

“父亲，我没事……”

一向冷酷的魔王忍不住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这样你满意了吗？伯约。”

“嗯。”

“那就快……”

“我很满意，父神。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将神力交还于您，去陪士季了。”

“……伯约，你在开什么玩笑！那个低贱的魅魔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臭老头！你说谁死了！”

一个纤细的黑影迅速窜到了半空中，稳稳地停在了姜维旁边，尾巴摇个不停。

——不是钟会又是谁？

“什……！你怎么会！伯约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掐死了我？就你这智商怎么当上主神的。当然是骗你的，蠢货！”

钟会朝着夜空做了个鬼脸，完了又转向姜维，问道：

“伯约怎么可能舍得杀我？是不是？”

“是，我舍不得。”

姜维宠溺又无奈地笑笑。

“你们……！”

短短的两个字，就能听出他怒不可遏以及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伯约，你真的要为了他放弃化神的资格？”

“父神，这是您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你也知道！第一世，你转生为蜀国的将领，我为你安排好了一切，只要你最后捐躯赴国难，战死于沙场，就是能位列神位。可你最后却偏偏要为了护他而死！”

姜维不说话，像是陷入了回忆。

“于是你第二世转生，我为你重置时空花费了大量时间，甚至还没来得及给你塑造肉身，你的意识就自己找到了他。然后让他将你安在一台没有生命的机体上！直接放弃了历劫！现在好不容易，迎来最后一次机会。你还是要给我和前两次一样的答复吗！”

那声音越说越愤怒：

“这个低贱的恶魔到底有什么好的……”

“父神，我爱士季。所以不论你让我转生多少次，我都会选择他。”

姜维打断他：

“还有，我不喜欢您这样称呼他，即使您是我的父亲。”

他继续说道：

“事实上，这世间的生物本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您做了太久至高无上的主神，习惯了俯视众生，什么时候也开始为苍生划分等级了？天主在万有之上，所以是仁慈的，包容万物的。这是您以前教导我的，您已经忘记了吗？”

“……”

忽然，雾色褪去，海水开始泛起红色的光，初日缓缓从地平面升起。

围绕在姜维身上的金光慢慢淡去，他重心不稳地从空中落了下来，还好钟会及时用尾巴勾住了他。

姜维站稳了后，仰起头道：

“不论如何，复活日已经结束了。父神，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化神的资格。我很感谢您，这一点不是假话。即使我不再是圣子……”

姜维顿了顿，握住了身边钟会的手，轻轻地说：

“我还是希望能够得到您的祝福，只是作为您的孩子。”

……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那位伟大的神明不知是否已然离去，姜维望着湛蓝的晴空，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转身将身旁的少年拥入怀中。

“您是不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曹丕总觉得父亲似乎对姜维是圣子这件事一点儿也不惊讶。

“一半一半吧，他变得成熟了。”

“谁？”

“那位圣子。”

曹操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一千八百年前，他还没有来到这片土地时，曾误打误撞看见过一个身穿铠甲的将军死死地把一个棕发青年护在身后，然寡不敌众，最后二人双双命赴黄泉。

彼时曹操还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圣子，也不知道钟会是他的劫数。

只是那时候将军看向青年的眼神，他到现在也无法忘记。

——悔恨与爱意交织，那是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血肉的目光。

“你当时是不是真的打算杀了我？”

钟会趴在姜维身上，无聊地用尾巴卷他的头发玩儿。

“嗯，对不起，士季。父神的话让我神志不清了。”

姜维诚实地答道。

“啧，那为什么最后又没有下手？”

“我看见了那位魔女小姐用肉身替银屏抗下了他父亲的魔戟。我们第一世的记忆就如同江水一般在我脑海中复苏了。”

“……难道第一世我也替你挡过刀？”

钟会诧异。

“不，是我替你挡过。”

“……怎么每次都是我欠你人情。”

钟会不爽地瘪瘪嘴。

“是我欠你的。”

姜维凑到钟会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他。

“所以，现在接下来要用一生偿还。”

“呵，不知道是谁说，自己是什么神的仆人，要侍奉圣子大人一辈子。”

姜维哭笑不得：

“你怎么连这种醋都吃……”

“哼。”

傲娇的少年只留给他一个鼻音作回答。

“我的神明，从始至终，不就在眼前吗？”

姜维牵起对方的手，深情地吻了上去：

“请让我用余生来侍奉您吧。”

这一次，终于可以许下名为永恒的誓言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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