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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德拉的监禁调教 chapter11,1

[db:作者] 2025-08-05 22:52 5hhhhh 8590 ℃

  万涓归流,他是大海

  ♢

  “女儿……”

  蔓德拉原以为,当自己时隔多年,又一次于熟睡中听到这声呼唤时,一定会像是做了噩梦般,猛然惊醒,看到那个早已离她而去的人如鬼魂浮现在眼前,把自己的记忆带回到那片鲜血染红的故土。但是她没有。男人自言自语的声音伴着晨风在耳边轻轻摇曳,就像一只勺子,把香甜丝滑的炼乳搅入她咖啡色深沉的梦境之中。她依然会想起父亲,只不过这次,回忆中满是幼时骑在他肩头去赶集买糖吃的那段快乐时光,而不再是村口大树上那条浸血的吊索。不再是了。

  应该还没到起床的时间,蔓德拉想,因为阳光还没有在眼前投下支离破碎的光芒,斑鸠也没有扑扇着翅膀婉转啼鸣。昨夜是何时入眠,她已记不太清,似乎只是浅尝辄止地睡了一下,整个大脑还微醺般沉醉,却又异常敏锐。她能感知到身旁的人儿已经早早醒来,床榻轻轻晃动,被子的一角被掀开,再盖好,一只温热的大手摸索着环抱住她的肩膀,沿脊窝一寸寸滑落,指纹碾过肌肤,来到她残留着紫红色鞭痕的小屁股上,在那一片伤痕累累中辗转徘徊,不肯离去。不知他是在骄傲地欣赏自己的杰作,还是想用爱抚倾注一丝丝悔意?

  臀峰上温暖的刺痛惊醒了缠绕于神经上最后一丝困倦,化作少女口中一声几不可闻的嘤咛。蔓德拉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装睡,还是就此醒来。她希冀时间能够停下脚步,不要再为她带来变化不定又无从掌握的未来。可转念一想,沉浸在他营造的甜蜜噩梦中固然舒适,但若止步于此,也意味着失去了与他继续走下去的种种可能。她不想做一个胆怯的孩子,为了贪图这小小的甜蜜而放弃更大的幸福。

  眉间略略挣扎片刻,少女最终还是选择睁开惺忪的睡眼,她艰难地自枕头下抽出手臂,揉去眼前的氤氲,从睫毛下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与一片温柔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明明不是晚上,可那双墨色凝重的眸子却闪烁着点点星光。那是泪吗?蔓德拉一时看得入了神,怔愣好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单薄的字。

  “……疼。”

  男人沉重地眨了一下眼睛,从那两瓣伤痕累累的软肉上挪开自己的手掌,默默收紧了腰间铅样沉重的双臂,作为对她浅声呢喃的回应,把少女搂抱在臂弯之中,胸口贴合在一起,连彼此呼吸时的震颤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他变成了一尊石像,忠诚地守护在她身边,不说话,也不乱动,只是垂着脑袋,静静地注视着她泛红的眼角。少女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自他唇边呼啸而过,裹挟着所有说不出口的心绪落入耳畔,那其中,似有细如发丝的苦涩。

  她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如往常一样,慢慢爬上男人的身体,钻进他的怀抱里,缩成热乎乎的一小团,歪着脑袋,侧脸贴上他心脏跳动的位置,这个姿势刚好可以看到敞开的舷窗,少女瞳孔中倒映出蓝天的影子。

  朝阳或许不会知道这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儿昨夜经历了怎样的风雨,但它应该知道疼痛与哀伤的滋味,所以像是垂怜般地施舍给她一片炫目的光辉,是在伸出手无论如何都够不到的彼方。角度不好,离指尖还有一点点距离,需要再过些时候,再升起一些,阳光才会照耀在她的身上。

  当然,她也可以,亲自去追,而不必停留在原地傻傻等待。只是那样,会离开他。离开他,不行。

  蔓德拉收回那只伸向光明的小手,转而送入了男人的掌心之中。他暖融融的大手心有灵犀地从下面勾起她的指尖,过分亲密地缠绵上来,直至填满彼此的指缝,交扣在一起,想分也分不开。

  我不必再去追赶骄阳,我要做属于他的太阳,照耀进他的黑夜。

  一缕轻微的疼痛在蔓德拉的胸腔里升起,手指的关节也阵阵酸楚,但并不会令人感到烦躁,那是一种灰色的舒适,是昨夜余韵幻境般的迷离。云雨后的清晨真的很棒,身体轻飘飘的就像气球一样,把攒够了的气一下子吐出来,仿佛可以挣脱重力的束缚,亲吻天空的脸颊。

  可是现在,我只想亲亲他的脸颊。

  少女笑着伸出手臂,揽住男人的脖颈,把脸凑得很近,很近,直至能嗅到他皮肤上那令人意乱情迷的烟草香气。唇瓣轻啄男人的下颌,落下一朵香吻,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

  “……宝宝,早上好。”

  他有些犹豫,声音也在动摇,像是风中打着旋的鹅掌楸,忽高忽低。

  “早上好,爸爸……”

  尽管腿心的撕裂仍在隐隐作痛,尽管晨风拂过臀峰时仍揪心地疼,但她还是痴痴地盯着男人的眼睛,亲昵地叫着父亲,仿佛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场不期而遇的噩梦,醒来不多时便会烟消云散,遗忘在脑后,而身体上只残留着沐浴在他已然不再冰冷阴暗的目光下,那体温交融的暖意,还有小腹中热乎乎的,幸福的滋味。

  “别叫宝宝了,叫人家女儿嘛……”

  她开口,发觉自己的言语已不再似往日那样低声下气、卑微乞求,反倒像是习惯了被宠爱的孩子在向父亲撒娇讨要糖果那般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男人不说话,伸出手来轻轻捏了一下她染着红晕的脸蛋,瞧着她溢满期待的琥珀色双眸,嘴唇抿成了一条柔软的直线。寂静中只能听到彼此呼吸与脉搏的声音,少女轻抚起伏的胸口,内心忽然有些忐忑不安——或许,他并不喜欢这样,罗德岛的责任已然压垮了他的肩膀,自己又怎可强加名为父亲的重担?过家家的游戏终究只是性爱的调剂,昨夜他给予的浪漫,也许只是昙花一现,还来不及绽放热烈就匆匆枯萎,注定不会留给她多少享用的时间。

  是不是,回到曾经的,主奴关系,比较好……

  “女,女儿……女儿。”

  他叫了两遍,还不怎么熟练,第一遍有些卡壳,只好尴尬地苦笑一下,又马上板正了脸,一本正经地重复,那样子,简直就像是在进行一场蓄谋已久的告白。

  蔓德拉笑了。

  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认真,她想。只要允许她叫他爸爸就好,只要他愿意叫她女儿就好,哪怕是漫不经心也无所谓。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地从他身上找回到一点点父亲的影子,去徒劳地追索这一生都注定求而不得的爱恋,肉身或许可以爬出那铁铸的监牢,而漂泊半生无依无靠的灵魂仍旧始终渴望着一片柔软的栖身之所,即便代价是被永远禁锢在他的掌心之中,只要能得到,她也心甘情愿。

  “你第一次这么笑。”

  男人戳着少女肉嘟嘟的脸颊说道。

  “怎么笑?”

  “之前的笑都是讨好,现在的笑才是真心。”

  因为,现在,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女人啊。

  这唐突闯入脑中的情话实在是过分羞耻,要说出口着实有点挑战少女脆弱的神经,只是在思绪中过一遍她就晕红了两腮,垂下头来躲避他灼热的目光。可娇羞的样子反倒激起了男人的兴致,他的大手不安分地拨开了松松垮垮挂在肩头吊带,整只睡裙便顺着光滑的脊背落了下来,堆成一团蓬松的云朵,环绕着旖旎荏细的腰肢。

  蔓德拉有些不舍地闭上了眼睛,让视线离开男人俊朗的面容,逃入黑暗,这样就能更加分明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像一汪温吞水蜿蜒流淌过身体的轮廓,若即若离勾勒着脊窝的弧线。有了昨夜的经历,少女也变得更加大胆主动,她撩开了男人衬衫的衣摆,双手贪婪地沿着胸腹肌肉的线条抚摸按压,像一只猫咪在踩着奶。

  “爸爸,要来吗?”

  少女将微微发烫的脸颊贴上男人的脖颈,一点点亲吻起他上下滑动的喉结,低声询问。她已做好了强忍余痛再次迎合他的准备,坦率地接纳他的全部爱意,却不知男人偷窥着她臀峰上的伤痕,心里已打起了退堂鼓。他手上的动作短短顿挫,随即摇了摇头,灼热的吐息落在耳边。

  “不,不行,”他摇摇头,也许是觉得自己回绝得过分断然,又马上软了语气,补上一句,“怕弄疼你。”

  “我能忍住的啦……”

  蔓德拉小声嘀咕,却还是被男人摘去了悱恻在胸口的双臂,轻扣在枕头上,又翻身下床,将少女抱起,左臂轻揽肩背,右手勾着膝盖窝,是她最喜欢的公主抱。

  “咱们去洗澡,小色猫。”

  ……

  一滴冰冷的水珠从天花板上滴落,流淌在少女的掌心中,她将手没入水面,在荡漾的波纹之间,它们汇聚成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割。如若自己的生命,能汇入他的大海,或许所有的污秽,都将被洗涤干净,化作耀眼的蓝。

  浴缸空间本就有限,两个人挤在一起,多少显得有些逼仄,双腿要蜷缩才能勉强坐下,算不上是什么舒适的体验。但一想到这微烫的温水下包裹着的不仅仅是彼此坦诚的肉体,还有他心中那一丝丝甜蜜的温存,种种不便,就都被抛诸脑后,只余爱情那幸福的滋味了。

  “昨天晚上,我构想过无数种安慰补偿你的方式。我想,无论明天女儿想要什么,我都一定要答应她。我想,如果你生气了,不理我了,我就不去上班,在这守着你,直到你原谅我为止……”

  男人似乎有心事,在水中搂抱着他的小猫一直沉默,直到漂浮在水面上入浴剂的泡沫都已消散不见,喑哑的嗓音才在耳鬓边厮磨辗转,长出星点胡髭的下颌紧紧贴着少女不着片缕的肩膀,来回摩挲,又扎又痒,逗弄得蔓德拉阵阵发笑,脚丫踩出朵朵水花。她伸出双手撑着浴缸边缘,小心翼翼转过身来,趴在男人胸口上,挑起食指沿着他线条凌厉的锁骨绕圈。

  “我说我想要星星,你会给我摘吗?”

  “我说我想去月亮,你会带我去吗?”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却看到男人一点一点皱紧了眉头,仿佛把她的话当真了一样,思考着该如何实现那不可能的愿望。认真的表情,令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他为了拯救将饿死的孩子而永远离去的雪夜。如果可以回到那一天,她宁可不要他去冒险,而是陪自己一起,静静地等待死亡。

  “不,我不要那些,”她摇摇头,匆忙结束了不合时宜的玩笑,生怕他也会像父亲那样为她做出什么傻事,一去不返,“我不要那些的,那些都不重要,我只要你就够了,你能陪在我身边就行了。”

  “可你总得要点什么才行。”

  他的声音越发干涩,透着出人意料的委屈,就像是个做错事还没被发现的孩子,缺少坦白的勇气,却也试着想要做出点补偿的努力,笨拙而真诚。眼中刹那间流出的一抹不安,让她感觉他一夜之间年轻了好多,不再是那个对付异性游刃有余的老男人,而是变成了一个和暗恋对象说话都会结结巴巴的少年。

  “我真的不需要什么,能得到现在这些,已经感觉很满足了……原本,我就该死……”

  死在那片废墟下。

  一朵温热带着烟草香气覆上半张的唇瓣,男人用手指压下了她哽咽在喉咙中那未尽的话语,缓缓摇着头,示意她不要继续讲下去,尤其是那个字,仿佛会招来什么厄运似的。蔓德拉呆呆地望着他,她想,原来,即使是对于身为医生的他而言,生离死别,也仍是一件过分残忍,不愿提及的事情呢。

  “爸爸今天不去工作了,一整天都陪着你,好吗?”

  他伸手将少女捞入怀中,抚摸着她的脑袋,动作轻缓得像环抱一捧玫瑰花那样温柔,湿润的声音伴随呼吸喷涌在耳廓,蔓德拉听到自己在小声说着——好呀。

  她本想说,其实,你在我心中不是一个会为了爱情而放弃职责使命的人,尽管,尽管平白无故要你肩负重担实在太不公平……但是当看到男人微含笑意的眼角时,她还是把这些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静静地靠上他的肩窝,不愿让身外之物惊扰了此刻的美好。

  他变了好多。

  蔓德拉一时想不明白,不过是一夜的工夫,怎么就令他眉宇间的阴鸷烟消云散,让这座冷面冰山融化成了缠绕着自己的潺潺暖流?也许是在云雨后,他那扭曲倒错的占有欲已得到了彻底的满足,也有可能,是那一声父亲的呼唤,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温柔的神经,于是才对她视如己出......但无论是何种解释,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是为了我而改变的。

  水面上氤氲的蒸汽扑面而来,带着一抹灼热烧上眼眶,少女强忍下鼻尖的酸楚,把头垂得很低,尽量不让他瞧见自己泛红的眼尾。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在监牢中初次与他对视时,那漆黑的目光简直就像大海掀起的滔天巨浪,要将自己吞噬殆尽。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总会不自觉地幻想,与这样一个遥不可及的男人相爱,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他冰冷如剑,定会把她伤得遍体鳞伤吧。可即便如此,还是慢慢鼓起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去承受他深藏暴戾的魂魄,未曾想过,自己竟真的可以用血肉,一点一点磨钝他的锋刃......

  被改变的,也不仅仅是他啊…… 

  “爸爸,我们今天,一起看电影吧。”

  蔓德拉吸了吸鼻子,用微微嘶哑的声音提议。想不到什么特别的愿望,只是往日里他每夜陪伴做的事情,就已足够令她心满意足。

  “……嗯,我想,和你做点更特别的事情,可以吗?”

  男人沉吟片刻,并未给出肯定的答复。

  “特别的事情?是什么?”

  “不告诉你。”

  “讨厌。”

  粉拳轻锤他胸口,蔓德拉娇声埋怨,男人却翻着眼睛转过头去,躲避她灼灼探寻的目光,故意要卖个关子。少女从水下举起泡皱了的双手,湿漉漉地捧起了他的脸颊,让他面对自己。

  “不可以逃,爸爸,告诉我,要做什么。”

  “想知道?”

  “嗯。”

  “……好,我告诉你,”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带你出去。”

  ♢

  站在洗手台前,将搭在额头上一缕一缕微湿的头发吹干,再悉心地捋到耳后,男人的指尖揉入被吹得热烘烘蓬松得头发,触碰到头皮时会过电般地发麻。他放下吹风机,笑着说头发长的好快,也许下个月就可以扎起来了,不扎也可以,你皮肤本就雪白,黑发披散在背上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可是蔓德拉无心回应男人的赞扬。

  在被他监禁的这近五十个日夜里,她曾无数次站在窗前,久久地眺望大地,沉浸在往后余生都将囿于这小小房间的哀伤之中,那也许就是自己苟活于世应得的惩罚。如今自由突然降临,心中竟没有燃起一丝一毫兴奋,除了惶恐,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注视着镜中身体上那一道道余痕未消的疮疤,仿佛是在提醒着她,雏鸟离开温暖巢窠将会是怎样的下场。男人一如既往的贴心,柔声解释着他加强了周边安保,而阿赫莫妮也早已离开,现在整个世界都相信蔓德拉已命丧黄泉,即便出现在伦蒂尼姆街头,也只会被当成一个普通的女孩,更何况是这不见半个人影的荒郊野岭呢?

  他哪里知道,其实这一切,少女早已通过窗台上那摊不起眼的碎石知晓,可即便如此,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在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就该被软禁在这里,让生命永远停留在他的掌心中,如果离开了罗德岛,自己还能否压抑住心中那放任半生野蛮生长的仇恨?一时,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想着这些,她连抬头看一眼窗外的勇气都没有了。

  掌心中努力抓住的美好是如此脆弱,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她不想自己失手打碎,也不愿外人前来搅扰。可他却好像不在意她的焦虑,驾轻就熟地用公主抱将她送回到床铺上,就自顾自地拉开衣柜,兴致勃勃地挑选起出门要穿的衣服。看到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所有顽抗的话语最终还是凝滞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了。

  他,有他的打算。

  一字领的羊毛衫,海军蓝的长裙子,还有双奶白色的双切尔西靴,是伊比利亚梅诺卡岛的手工制品。蔓德拉在他的帮助下笨手笨脚地穿戴整齐,倒是出人意料地合适,仿佛一针一线都是为她量身定做。少女站在落地镜前,打量着那其中倒映出的,截然不同的自己——不再是那个土气的农村女孩,也不再是那个令人胆寒的鬼魂首领,只是城市街道上,一个随处可见的,再平凡不过的少女,平凡到一眨眼就会淹没在人群里,连背影都不会留下。

  “真漂亮,”指尖摆弄着轻飘飘的裙摆,她不无凄凉地咧开嘴角,露出苦涩的微笑,“穿在我身上,真是浪费……”

  她说着,慢慢垂下了脑袋,盯着脚尖,不想再看到自己现在这幅样子。手上没有鲜血,心中不再仇恨,镜中如阳光般明晃晃的自己,此刻竟然耀眼如罗德岛那些小干员一样,令人生厌。那背后,缠绕着某种不真切的虚无。这一切并非命中注定,只是他用爱营造出的肥皂泡泡,色彩绚烂,但迟早会有被戳破的一天。

  少女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在掌纹中刻下一道道白色的痕迹,身体也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战栗。她身后的男人缄口不言,只是向前一步,将双手搭上她动摇的双肩。

  “你值得这些,女儿,”他仿佛能看穿她内心最深处的纠结,在耳边平静地道出了抚慰的话语,似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心头,痒痒的,“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你,这是我给你的,你是我女儿,你值得。”

  他的手使劲向下压着,沉重的力道,给了蔓德拉重新抬起头的勇气。她看向自己的倒影,而镜中的女孩,也同样抬起头,注视她的眼眸。你有胆量跨出这扇门吗?粉唇开合,她听到那女孩在质问着自己。你可以挺直这戴罪之身的脊梁,不再逃避自己所做的一切,去与外面世界打交道吗?你能摆脱过往的桎梏,堂堂正正地做人吗?

  还是说,你会继续放任自己的疯狂,去伤害这片曾伤害过你的大地。

  这片,已然和你一样,伤痕累累的大地。

  少女阖上双眼,黑暗中有无数双惨白的手自记忆之网下挣扎着伸出,她看到了那一张张熟悉得可以叫出名字的脸庞,他们还需要我带着刀剑回去吗?我,还配同他们站在一起吗?

  “对不起”,她呢喃着,“这一次,请让我为自己而活吧。”

  两滴温热顺着眼角滑落而下,飘散成脸颊上薄薄的绯云。蔓德拉转过身,用尾巴勾上男人的脚踝,在他暖融融的怀抱中依偎良久,回忆中那深不见底的漩涡才渐渐恢复平静。她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摆,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这一次,是牵着手,而不是牵着锁链,少女贴在男人身后,与他一同离开了房间,前往外面那片已然告别许久的世界。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房间之外的一切东西都是那么陌生,令人手足无措,只能紧紧贴在他身旁,去获得令人安心的依靠。

  不时在拐角处停下等待,再继续前行。从罗德岛顶端的舰桥到最下层车库,断断续续走了十几分钟,却未见到其他人影,如若不是耳边还能听到锅炉运转时的嗡嗡震动,她几乎要怀疑这是一艘空船。

  车库里弥漫着汽柴油和机油混杂在一起的异味,即使用嘴巴呼吸都会呛得直咳嗽,灯光也昏暗,只能隐约看到十几辆车子的轮廓。男人将蔓德拉抱上角落里一辆莱塔尼亚牌照的越野车,又去无人值守的配电室扳下了电闸。天花板上红灯闪烁,吱吱呀呀的金属碰撞声在耳边响起,地面开始晃动起来,罗德岛的舱门随着液压杆缓慢降下。外面的阳光从一点点扩大的缝隙照耀进来,在漫天飞舞的灰尘间形成一道道有如实体和光柱,雨一般倾泻而落,穿过挡风玻璃,沐浴在少女的脸上,晃得睁不开眼。热度透过皮肤穿行在血液之间,随着脉搏流遍四肢百骸,因紧张而苍白的脸蛋,总算恢复了些许血色。

  男人踩着踏板跃上驾驶位,按下中控上的红色按钮,引擎咆哮的声音震颤鼓膜,电子屏幕上显示出几行莱塔尼亚文字,系统似乎在做自检。他趁这个功夫俯下身子,为少女扣好了安全带。

  “准备好了吗?”

  他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一脸宠溺地询问,蔓德拉却有些发愣,她呆呆地看着已经自检完成,跳转到地图的屏幕,那上面分明显示着一条早已规划好的路线,从维多利亚一路向西,通向一个遥远未知的国度。

  “啊,那个,准,准备好了。”

  几秒后她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回答,左手本能地想要去触碰男人的手,忽而又想起他还要扳动档把,于是在半空中停留一下,又怯怯地收了回去,抓住深陷入胸前两团柔软间的安全带,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

  ♢

  车子行驶在碎石滩上,步履艰难地试图碾压出一条可以行进的道路,一边是蜿蜒绵长的溪流,另一边是无边无际的深林。蔓德拉降下窗子,将手伸出车外,小小地施展能力,抓取来了一块色彩斑斓的鹅卵石,被水流冲刷的光滑圆润,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她想,或许命运早已通过这奇妙的能力给予她警示,自己就像这块石头一样,渺小得仿佛沧海一粟,早早就迷失了自己,在暗流中彳亍前行,却永远也无法到达彼岸。

  直到,他,将我捡起来。

  蔓德拉歪着头,偷偷瞥向他的脸庞,男人正专心致志地望着前方,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淡漠,朦胧在棱角分明的侧影上。果然,他还是在聚精会神的时候最好看,这样想着,身体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总算慢慢放松下来,耳边一切嘈杂都退回到了布景之后,只余下彼此融融齐跳的心音。

  不知过去了多久,车子终于离开碎石滩,开上一条杂草丛生、盘桓在山丘旁的土路,周遭的景物也渐渐变得陌生起来。待路况稍有好转,男人就挂起五档,几乎把油门踩到底,车速快得连大树的影子都瞅不见,简直就像是要逃离某个地方,亦或是逃离某种宿命,一不小心就产生了要与他就此亡命天涯的错觉。真是那样倒也没什么不好。蔓德拉把头探到窗外,迎着吹得睁不开眼的猎猎狂风,哼唱起她再熟悉不过的歌谣。

  “我和她做起了亡命鸳鸯

  不在乎别人是何种目光

  我就要娶我心爱的姑娘

  在维多利亚的边境线旁。”

  车子在后面卷起长长的烟尘,像是一只在陆地上游行的鲸鱼,拖出沙土颜色的尾迹。他用一只手操控方向盘,另一只手伸来与她的手交扣在一起,仿佛只有用指尖触碰得到才能令他感到安心。蔓德拉只希望这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永远也不要走到尽头,她喜欢这样不平整的道路,在颠簸中彼此的手会牵得更加紧密,连皮肤下彼此的脉搏都能触摸得那样清晰,让她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有着与他平等的生命。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前行,时间悄然流过午时,地隐约出现了维多利亚的国境线。车子驶出一处弯道,男人扶正方向盘,在路边停了车。他拉开手套箱,从几打地图中翻找出一盒香烟,抖出一支塞进嘴里,再掏出打火机,颤抖着手指连按了好几次,才咔嚓一声燃起橘红色火苗,点着了雪白的赛璐珞纸。深吸一口,火光退却,像是烧着了的引线正在向着死亡飞驰,随即又猛然停顿下来,一声叹息带出长长的烟雾,弥漫在他硬朗唇线的边缘。

  为何停在这里?要一起做特别的事情又是什么呢?她没有搅扰他吞云吐雾的兴致,只是静静等待着他给出回答。烟卷燃尽,他将烟蒂丢出尘土渐消的窗外,看向她,突然开口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对不起,我撒谎了。”

  “欸?”

  四目相对,少女眨着眼睛,不解其意。

  “我昨天晚上还对你吼,说外面很危险,其实都是假的。外面很安全,所以我才敢带你出来。我昨晚只是太怕了,怕你会离开我,后来才发现你是在恶作剧……”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是有泪光悄悄一闪,男人抬手狠狠地抹了把脸,抿着嘴唇,把头撇向一边,停顿几秒,又忍不住斜眼瞥向后视镜,偷偷窥向少女的脸。

  “我没放在心上的,再说,本来就是我不乖……”

  蔓德拉咬咬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言语可表达的终究有限。她伸出右手,覆上男人的脸颊,要他转过头来,再将食指落在褶皱的眉宇间,在额头上平添一抹柔软的体温,表示自己已原谅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紧蹙的眉梢终于松懈舒展,一双大手伸来托住她柔软的臀瓣,将少女搂抱在怀里,离开了车子。

  “我们去哪呀?”

  “去山顶,爸爸有礼物要给你。”

  男人让少女坐在自己的左臂上,右手环抱肩膀,将她娇小的身躯紧紧锁在悱恻怀抱之中,行进的步伐放得格外轻缓,生怕抱不稳似的。蔓德拉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柔软的猫耳打着卷,贴在胸口上。他今天有些过分谨小慎微,没有了往日独断专行的霸道,反而令她不太习惯,倒也不是讨厌这样温柔的他,只是,心中暗暗觉得其中另有隐情。

  穿过草蛉纷飞的山径,爬上一处平缓开阔的高地,耳边男人的喘息渐渐变得粗重,脖颈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少女用袖口为他一点点擦拭,忽然察觉到,他并没有那么高大强壮,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他其实不比父亲年轻多少,即使平时保持着健身的好习惯,时间还是无情地抽走了他的体力,在身体上留下岁月的痕迹。看着男人眼角的皱纹,还有黑色短发间数不清的银丝,少女的鼻尖泛起一阵酸楚,贝齿把唇瓣咬得发白,除了抱紧他,什么都做不到。

  “好了,我们到了。”

  他停下脚步,在耳边小声说道,少女转过头,循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

  她看见了白色的海。

  晚春将逝,初夏已近,在倾泻数十米的险峻山崖下,漫山遍野的春白菊正开得烂漫,微风拂过,有如层层雪白浪花摇曳招展,又似群星斑斓闪烁,漫卷着满天芬芳直抵目光望不见的彼端,与头顶湛蓝的苍穹融为一体。一片花瓣被气流吹起,落入少女蓬松的发丝中,她伸手摸索半晌,将花瓣找到指间,唇角也找回一个颜色浅淡的微笑。

  “这就是你的礼物?”

  “嗯,”他用力地点点头,“我给不了你月亮,也给不了你星星,但是我还可以给你一片花海……”

  一种奇怪的感觉挤压在胸口上,少女努力地眯起眼睛,仿佛可以从这儿眺望自己魂牵梦萦的故乡,思绪随银链般穿行在花海之间的溪水漂流,直至香农河畔边拐弯处的橡木村旁,她看到母亲在花圃里摘下青涩的瓜果,看到父亲修好了马厩中残破的木犁,看到自己和哥哥偷了基里安老爷书橱上的饼干罐,趴在村口的树上躲藏……一幅幅残缺的剪影,在阳光的赐福下散作满天零落的花朵。死亡从不会一击致命,它永远没有清楚的刀锋,所有的爱与未尽的责任,发出嘤嘤细鸣,已永远失去。

  脚下的土质有些松散,几块碎石崩裂滚落,男人匆忙后退几步,却绊到了地表蜿蜒丛生的藤蔓,身体失去平衡,两个人就这么被地心引力拖拽着倒进了松软草甸之中,像一对双双坠落的雏鹰,不是从稀薄的空气中急遽下坠,而是拥抱在一起,缓缓碾过细叶芒和剧毒的鹅膏菌翻滚而下。

  若与他命丧于此,就可以永不分离。天旋地转间,蔓德拉迷糊而茫然地想着,可当男人本能地收紧双臂把她护在胸前时,她很快就放下了这绝望的念头。

  终于,翻滚的两人在一处缓坡停下。她在下,他在上。睁开眼睛,她看到方才惊心动魄已把他把本就冷白的皮肤染得通红一片,连耳垂都几乎要凝出血来。男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少女的脸庞,那双漆黑的眸子即使背着阳光也依然明亮,纤长睫毛低垂,虚掩着一抹欲盖弥彰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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