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ras从梦中醒来，潮红着脸。

耀眼的阳光从遮光性并不好的灰绿色窗帘间隙中穿透过来，拉扯成长条状铺撒在他的被窝上，隔着棉料他感触到初春阳光的热量——并不炽热，却足以昭示它的存在感。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惬意地伸个懒腰，反而很是羞愧地用掌心扶着前额深深叹了口气，掀开被子站起来进了浴室。

洗净内裤后他擦干双手，重新倒在床上，让尚还昏暗的室内氛围再酝酿一段回笼觉。后脑靠着松松软软的枕头，Veras晕乎乎地想，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Illran了。他摸索身侧的智能手机，让语音助手帮他发送消息给Elliot。

Veras：我梦见Illran了。

Elliot：我记得他。怎么了吗？

Elliot：你最近联络了Sylvir和Morwen吗？她们的旅行很有趣，真令人羡慕。

Elliot：她们带了一个仿生人照顾起居，我想你也需要一个。

Elliot：网页链接

语音助手毫无感情的机械音读完最后一个单词，Veras却忍不住从鼻腔里哼出声笑意，他的千年老友还是一如既往懂他的心思，所以他道过谢，欣然接受这份建议。

将定制形象通过意识芯片上传，Veras一时还有些恍惚，好像做了另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他正准备多畅想一会儿仿生人陪伴后的便利生活——比如下次过马路时不用再拜托路人引领——昨晚设好的闹铃准点响起，是他每周一次去教会给孩子们义务问诊的时间。初春的天气刚刚转暖，总有不好好穿衣服的孩子染上风寒。Veras挎上药箱走出家门，迈过他精心打理的花园石子小道，将围栏上的挂牌翻了个面展出“暂停问诊”的告示，然后开始他不算忙碌但充实的一天。

Veras并不是总会出门的。大多数时候他留在家里，等待预约好的患者登门拜访。他没有助手，每天接应的患者数量也有限，他们大多是附近的邻居。某天闲暇的下午，Veras用难得的空余时间实施他期待了许久的烹饪计划。菜谱是邻居家夫人的拿手甜点，用语音录给他的步骤足够详细，包括每一步的食材用量和搅拌时长。即便是失败品我也能心无旁骛地吃光——怀抱这样的觉悟，他将面团推进烤箱。

门口的响铃不合时宜地响起，难道是什么急诊病人吗？连烤箱的门都来不及推上，Veras应声答复着快步出门打开围栏。他没有闻到血腥味，看来不是重伤患者，Veras心中舒了一口气。还不等他发问，对方的声音率先响起。

“Veras？”那个声音仿佛是从Veras的脑海深处响起的，让他瞬间就凝固在原地，“不打算让我进去吗？”

“Ill……Illran？”

碍事的栅栏门被顷刻间甩开，Veras扑入朝思暮想的怀抱，也许还趔趄了两下，这一刻他幼稚得不像个活了上千年的神明，但被唤作Illran的男人同样伸出双臂接住了他的小鸟。

为了确认当下发生的一切真的是现实，Veras伸出了手，用每一圈指纹感触身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抬高了手，摸索到一团乱糟糟梳在脑后的卷发，至少比他耍赖让自己帮忙扎的整洁多了；然后是削瘦又英俊的面庞，右眼上方醒目的两颗眉钉一定会在夕阳映照下反射刺眼的光芒吧，Veras抚摸那颗圆润金属，依然会被短暂地冰到；再往下摸是他裸露的手臂，肌肉健硕得恰到好处，夜晚同床共枕时环抱着他的手臂会让睡眠更加安稳。一股热意滚过面庞，Veras的泪水决堤，他甚至顾不得汩汩涌出的眼泪是否沾湿了Illran的上衣。他的脑袋紧紧埋在Illran的胸口，好像将自己与他融为一体就不会再经历这样长久的分别一样。

“你真的回来了……”Veras喃喃，他的声音颤抖着。

“嗯，我在这里呢，”Illran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像抚慰一个哭泣的孩子，“进去吧，太阳要落山了，Veras。”

Veras坐在餐桌前，神情还有些恍惚。他刚刚是对着一个仿生人痛哭流涕吗？他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耻，任由他的定制款伴侣型仿生人Illran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熟悉环境，顺带将还他忘记关上的烤箱投入运行。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虚拟爱人了。他的理智很清楚，这个Illran只是仿制品，但如果不是为了以假乱真，他又何必定制这个特定的形象？

“晚餐想吃什么？”Illran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伴随他恶作剧般搭在肩头的一双手，吓得Veras一个激灵，“顺带一提，你的蛋糕还有半个小时烤好，就当做饭后甜点吧？”

“嗯……我去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

“交给我，”仿生人的指尖无意间蹭过Veras的颈侧肌肤，柔软的触感和修剪精致的指甲和真人分毫无差，Veras留恋地伸手去触却摸了个空，“以后都交给我，我的脑海里储备着各式料理菜单。”

Illran从不是个擅长料理的人……但Veras只是微笑着表达赞许。两人一起用过晚餐和他准备好的甜点，邻居太太的菜谱果然非常容易成功。Illran问了他一些关于生活的习惯，据称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他的起居，当然也有关于明天的安排——诸如Illran从明天起会作为助手帮他制药待客之类——夜幕很快就降临，洗漱过后Veras坐在床边，听见门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脚步停驻。

“我只有一张床，Illran。”Veras的心思昭然若揭。

“我会在这里陪着你，我不需要睡眠。”

看来仿生人不会调情，Veras想，他好不容易才从那些日常废话中寻回一丝生活的气息，“那就躺在我身边吧，我想抱着你的手臂。”

“如你所愿。”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Veras感到身畔的床铺凹陷下去，Illran的手臂被送进他怀里。他捏了捏手臂上显著而不过分的肌肉，弹性良好肌肤光滑，他永远对此爱不释手。几度张口又犹豫，Veras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问题。

“可以吻我吗，Illran？”

这次Illran没有回答，他用行动直接说明。那双温热的掌心伸了过来，轻柔地捧住Veras的脸颊，随后四瓣嘴唇相印，Veras不敢相信这份亲吻的触感是这样真实。即便没什么必要，他合上双眼享受此刻的亲昵氛围，微微挪动脑袋用嘴唇去磨蹭对方的唇瓣，并试图更进一步张口等待侵入——但一切戛然而止，Illran退开攻势，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这样的打算。

“晚安，Veras。你明天还要早起，第一个预约在早上八点。”Illran的声音听起来很关切。

“……嗯，晚安，Illran。”

Veras无法反驳，作为医者，他需要清晰的大脑来诊断病情，还要在空闲时间教授Illran如何打理花园、摘取需要的草药研磨或萃取制成药物，他确实很忙。

所以他平复急遽的心跳，期待他们能在下一个梦境中珍惜宝贵的时间。

“修剪完枝叶后把熟透的果实摘下来就好，不要偷偷做大扫除，等我回来一起，知道了吗？”

“是，是，遵命，我的主人——”

Illran扣进Veras的五指牵起，缓缓抻直。Veras弄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乖乖照做，他总是无法拒绝Illran的要求。他因为Illran不按照约定好的分工独自做完清洁而训过很多次话——说是训话，其实不过是他无奈地戳着Illran的鼻尖，告诉他下次一定要等自己。这样的打情骂俏最后总以Illran的诚恳认错而蒙混过关，尽管他原本就算不上生气。他知道Illran只是想替他做好一切，但对他而言，Illran的意义从来不是照顾起居。

直到两人的掌心互相对称完全贴合，Illran比他稍长几厘的手指略微盖过他的指尖，他们的指节自然地弯曲着，在五指间构筑起尖塔般的空间，就像一对临行前难分难舍的恋人。Veras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害羞。手心好热，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浪漫了？

“我会在六点前回来……不会走丢的，我走过很多次这条路。”他试图安慰意外黏人的伴侣。

随后他知道是自己会错意了。Illran与他贴合手心，让他切实感受手掌的晃动——他在向Veras挥手说拜拜。Veras哑然失笑，随着他的频率一起说再见。

在教会帮忙的时间总是太过忙碌。送走最后一位小患者，Veras来不及参加周五傍晚唱诗班的演出，以往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毕竟他还是一如既往对音乐有着格外偏好。语音导航按照他设好的闹钟提醒归家，他与修女和孩子们道别。

不需要导航，这条路他早就走过数十次，多到他足够在脑海中绘出一张完整的路线图。Veras走出教会的庭院右转，沿着长长的人行道行走约十分钟，车流呼啸而过的风声让他停下脚步。语音导航提醒他，该过马路了。

导航助手的绿灯倒计时一秒一秒回响在耳机中，时间刚指向傍晚五点十分。这会不知道Illran又是如何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等他呢，Veras想。仿生人的记忆模块高效，Veras向Illran展示花园里每种草药的叶片是什么样子、需要注意的养殖需求是什么、不同的草药对应的制药流程又是什么，这些细枝末节即便身为记忆优于常人的神明，Veras都花了不少心思去辨别记载，而Illran只是听他讲述过一遍就能替他分担去几乎全部的杂务。每天早上Veras还在半梦半醒之际，窗外哗啦啦的浇水声已经围绕花园洒过一圈，这是Veras专属的起床闹铃。他起床穿衣服、洗漱，等他迈出洗手间时，Illran就像是计算着他的用时一样，准点将早餐端上餐桌。如他到来第一天所说的那般，一周之内每天的餐肴从不重复，Veras足不出户却已经将五大洲的菜式都尝了个遍。想到这些，Veras不禁发出一阵欣慰笑声，绿灯亮起的提示音不合时宜地打断他的甜蜜幻景。他小心翼翼地踩上斑马线，越过再无风声的平静马路。

走完面前这条人行道，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过马路左转就是回家的方向了。Veras一步一步踩在盲道上，足底感受到的凸起引他向安全的路线前进，很快就到达这条道路的尽头。又是红灯，Veras无奈耷下眉头笑笑，看来今天运气非常不好。耳畔机械声的倒计时依然毫无感情地读着秒数，但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声音混杂在其中，Veras四下转头探寻来源。车辆川流不息的噪音将轻快又调皮的清脆旋律掩盖了大半，但Veras十分确信，那是钢琴所演奏出的爵士乐。在家时他也酷爱沉浸在音乐洗礼中，但音频文件所传达的情感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现场聆听，更何况他能从断断续续的音符中读出，演奏者一定造诣深厚，让他渴望前往声音的源头当个虔诚的听众。他像只向往自由的小鸟，几乎是绿灯亮起的即刻就飞奔闯过马路。

但很快，Veras在路口驻足犹豫。音乐的方向与他归家的道路正相反，而此刻距离他与Illran约定的时间还剩下尴尬的四十分钟。

“至少该给他发个消息……”

Veras正要让语音助手给Illran留言，张开口却卡壳了。

Illran只是个仿生人，怎么会有手机呢，他甚至没有独自出过门。

但是，能从嘈杂中脱颖而出的钢琴声距离一定不远，只是去听一首曲子就回来……应该来得及吧？

Veras咬紧下唇，涨潮的愧疚让他心口沉甸甸的，但他此前在这个时间点归家从没听到过这样的演奏。错过这次，真的还会有下次机会吗？他终究还是狠下心，向着截然相反的道路快步走去。耳边萦绕的美妙乐声渐响，雀跃逐渐盖过黯然失色的愧疚感。Veras觉得自己的脚尖都变得轻飘飘的，如沐春风。

演奏在一串华丽的滑奏后戛然而止，Veras在一幢建筑前停下，他不确定他所面对的是一家店铺还是私人住宅，他几乎没来过这条路段。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站在这里聆听下一首乐曲，但演奏者似乎没有继续的意愿。Veras依然停在那里，孤零零的身影显得有些失落。他自嘲般笑笑，今天的运气的确不太好。他打算回家了。

有滋滋的声响，清脆的风铃互相碰撞，像是电子门自动开启的声音。

“请问需要什么吗？”

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是演奏者吗？

“也许有些冒犯，我听见您在弹奏爵士乐……很动听，我被吸引而来。”

“我？哈哈哈……我只是这家琴行的店长。刚才那位是我聘请的演奏家，曲子是他自己写的，很好听吧？”风铃的脆声再次响起，或许是他们的身形被门感应到了，“进来看看吧，小心台阶，不介意的话可以扶着我。”

Veras道过谢，十分感激对方的细致。他跟随着店长进入店内，听对方一件件介绍作为商品出售的乐器。尽管这位顾客看不见，但店长看得出，他很享受，无论是特点讲解还是试音。

介绍到那架钢琴时，店长踩着踏板，在钢琴上随意按下几个键位展示性能，清脆又悠长的音符在屋内回荡。刚试音没两下，店长的手机一阵震动，他迅速查看后话语里满是抱歉：“不好意思，我们家钢琴大师上了个通宵班正在后台补觉，今天的试音就到此为止啦。”他顿了顿，继续说，“每天晚上他都在Evanescence演出，就是那家清吧，你知道吗？”店长轻笑一声，有点玩笑意味，“你在那遇到他的几率可比我这里高多了。但如果你想买什么，记得光顾我的店！”

Veras微笑着点头答应，接过店主递来的名片意犹未尽地出门。他向导航助手询问时间，了无生气的答复让他心中一阵揪紧。已经六点了，他怎么会耗费了这么长时间？Veras不安地粗喘，按照导航的路线一路小跑，他快被罪恶感淹没了。Illran还在家里等他吗？他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生气？这样爽约当然会惹人生气，怎么做才能寻求他的原谅？

没过多久，他回到那个熟悉的分叉口，更为熟悉的一声呼唤叫住了他。

“Veras！”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带着冲击力环绕他，那是一双手臂。

“发生什么了？”Illran毛绒绒的脑袋搁在他肩上，束好的卷发蹭在脸颊阵阵作痒，却让他悬空的心安稳下来。Veras吸了吸鼻子，用同样的怀抱用力回应Illran。

“你说你会在六点前回来……我很担心你，你有没有受伤？下周我陪你去教会。我锁了门，晚饭放在桌上，回去加热就能吃……呃，顺便做了清洁，别生气。”

“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生气，Illran……”也许这会街上的行人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Veras已无暇顾及他人的眼光，这个怀抱剥夺了他的一切感官。他可真是个坏主人，让被丢在家里的小狗一个劲地道歉，但此刻他除了“是我的错”以外什么也说不出口。

“Illran，我们回家吧。”

最终还是Veras先提出建议。不知道他们在这个路口沉默地拥抱了多久，也许两分钟，也许五分钟或更久，对他们而言，有时拥抱比话语更有效。他想Illran好像真的变黏人了，刚才他就像宕机一样抱着自己碎碎念——或者说，像个真正的人类。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Veras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他们牵着手，像出门前那样扣紧五指并肩而行，Veras一点点解释他晚归的原因。Illran长吁一口气，发泄不满般轻撞他的肩膀，顿足向Veras讨要他的手机。

“好了，这样你就可以给我发消息了，”Illran将拇指按在屏幕上进行电磁交流，“你的来电会直接传送给我的中枢。另外……”他笑眯眯地望着Veras等待夸奖，“猜猜我刚做了什么？”

“呃，你做了饭，还做了清洁？”

“我下载了乐器演奏功能！”Illran的表情很自豪。

“真的吗？我好高兴……”话音未落，短信提醒打断了Veras，是Elliot发来的。上一次对话还是几个月前他推荐自己买仿生人。Veras有点羞愧，他以前没觉得自己是个重色轻友的人。

Elliot：最近怎么样，名医？

Elliot：明天有时间聚聚吗？晚上八点，Evanescence，据说那里的乐手最近很流行，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Veras：Elliot，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有读心术。

Elliot：？

Veras：我会准时到，明天见。

也许之前是他想错了，今天其实是他的幸运日。

Veras的注意力从对话转移回Illran脸上，眼睛和嘴角都弯弯笑成月牙。“初学者，想不想学点真本领？”

Veras站在他的镜子Illran面前，等待他为自己整理服装。初春的料峭寒意无法忽视，Illran为他搭配了一件毛绒绒的高领毛衣。Veras双手揪着衣领边缘，脸蛋蹭上去温暖又舒适。随后Illran帮他套上一件V领针织衫，袖子有点长了，盖到Veras的掌心。

Illran拿着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晃晃，有金属擦碰的清脆声响。Illran的指尖蹭过Veras颈侧，在Veras的脑后停留了一会，很快他心满意足地宣告成功。Veras摸向胸口那团小小的重量，冰冰凉凉的，像是小鸟的形状。

“好了吗？”Veras问。又是一阵发型整理后，他感觉双颊被人捧住了。

“好了。你真好看，Veras。”Illran捏捏他的脸蛋，鼻尖贴在他的前额不住亲昵，“像下凡的神仙。”

“我本来就……”Veras的面上难免泛起些粉红，他正要答复，却想起他还不曾告诉过Illran自己的身份。后半句话被Veras咽回嗓子里，仅剩的时间来不及让他解释太多，回来之后他会考虑和Illran好好谈谈。Veras仰头在Illran唇上印一个吻，这种浅尝辄止的亲吻已经成为了习惯，“是你搭配得好，Illran。”

“我是说真的，你有没有听过东方牛郎织女的传说？”Illran显然对将一切归功于自己不太认可，他牵着Veras走下门口的台阶，走过花园的石子小路，Veras无法拒绝他温热的掌心，尽管这段路程他早就熟记于心。Veras听着Illran锁上大门，又锁上围栏，然后护着他的头顶帮他坐进车厢。

前往Evanescence的路途并不算远，Elliot选了个对他们两个来说比较居中的地点。Veras下了车，轻快柔和音乐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谈话声，初来乍到的愉悦心情将他对于未知的不安压下去一些。

“之前来过这里吗？”Illran问他。

“我第一次来，但Elliot的选择从来不会错。”

Veras抬手，很自然地挽上Illran架好的胳膊。他还穿着公式搭配的那件背心，光滑的手臂裸露出来。不知道他会不会冷？Veras的指尖在Illran手臂上扣紧了些，温热的体温替Illran做了答复。

“在这里，Veras。”

Elliot坐在离门口不远的吧台前，提高的声音让他在压低声音纷纷交谈的人群中极为醒目。他看见他的好友，Veras，打扮得像个高中生，一旁牵着他的……他没想到仿生人可以做得这么逼真。Elliot向Illran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坐下。

“怪不得你这么久没联络我，Veras。”Elliot打趣道。

“真抱歉，Elliot，”Veras的语气十分诚恳，冷落老友这么久的确是他的过失，“但让我重新介绍一下吧，这是Illran，是我的……”Veras短暂地停顿，斟酌这个用词。

“他的伴侣型仿生人，你好。”Illran接上话头，他站在吧台旁，弯下腰与Elliot握手致意。他没注意到Veras的眉间蹙起一团微不可见的迷雾。

“你可以坐下，我没有仿生人歧视。”Elliot回答，直到目睹Illran在挨着Veras的吧台凳上坐下才移开视线，望向隔开一段距离的舞台上安静摆放着的钢琴，叹息一声再度挑起话题：“我预订得太晚了。就像我昨天和你说的那样，这家清吧近来火爆得不得了，舞台前排的座位早就排到了几个月后……但乐手是否徒有虚名，我想只能交给你来判断。”

“真是个巧合，Elliot，”Veras没让任何人发觉他转瞬即逝的情绪，他微笑，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他的技术我昨天已经领教过了，我相信你也一定会享受今晚的演出。”

正谈话间，舞台那侧人声鼎沸。循声望去，Veras一知半解。

“乐手上台了。他戴着面具，真是个神秘的人。”Elliot向Veras一点点描述，包括他披散的长发，在并不明亮的散射灯下看不清颜色；他的穿着随意又自由，也许是什么地下乐队的键盘手。Elliot问Veras，你喜欢摇滚吗？Veras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多时候他不喜欢太过吵闹的音乐。

台上的乐手高举拳头向观众示意，台下窸窸窣窣的听众适时一片片提醒着安静下来，直到全场只剩下乐手的皮鞋踏在木质舞台上的嗒嗒声。Veras好像听见他轻笑了一声，然后一阵沉寂，轻快的旋律从舞台上流淌出来。

是上次那首曲目，但好像又有什么不同。Veras在耳蜗中捕捉每一个音符，他把上次不那么完美的部分修改了，现在这首成品更加完整，也多了许多炫技的部分。Veras想，乐手真是个张狂的人，但他有这个资本。他闭上眼，随意往身侧一靠，正好靠在比他稍高一些的Illran肩上。他傻笑着低声耳语：“我也想听你为我演奏。”

Illran在桌下悄悄牵Veras的手指，轻轻摇晃，像个牵着家长撒娇的孩童。

“我在录音，”Illran说，“等我转换成乐谱，就能弹给你听了。”

那副画面就这么在Veras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来，聚光灯下并不是万人追捧的神秘乐手，而是他的Illran，流利又传神地演奏着，起先还是各大名家流传千古的经典乐章，但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创作出属于他自己的乐曲，只为Veras演奏。Veras畅想便觉得开心，也许以后他也会开一家这样的音乐吧，店主是他和Illran两个人。

伴着音乐流转，他与Elliot随意交谈着，不时碰杯相敬，偶尔Illran也会加入他们的对话。那些五颜六色的液体盛在漂亮的高脚杯里，用水果和冰块点缀得精致。Veras不太了解酒液的成分，他向酒保询问，但一杯杯冰凉液体下肚，Veras双颊通红，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方才习得的成分早已在脑子里混成浆糊。滋味甘甜的是果酒吗？辛辣到他几乎咳嗽的是威士忌还是伏特加？Elliot喝下去的表情只是带着享受，他好像丝毫不觉得刺激。Veras目睹Elliot的嘴逐渐张大成O型，然后他眼前一片漆黑，失去了意识。

“怪我，我早该想到他的酒量没那么好，”Elliot挠着后脑，愧疚又苦恼，他望向看起来非常焦虑的Illran，“别担心，他只是醉了。能拜托你把他带回去吗？”

“当然！我就是为了服务他而存在的。”Illran在Elliot的帮助下背起Veras。转身离去之际，Elliot叫住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但……”Elliot叹了口气，他脸上写满了忧虑，“Veras并不是只把你当作一个辅助生活的仿生人看待，你承载着……”他顿了顿，寻找一个合适的表达，“他深爱着你。”

Illran没有回答，他只是垂下脑袋，背着Veras走入夜色中。

Elliot不知道他说的话有没有作用，但他能做的到此为止。他留在酒吧里，再咽下一口清亮的酒液。

Illran掂了掂快要从背上滑下去的Veras，尽量放平自己的步伐继续前行。没有人类的身份验证，仿生人无法擅自乘坐服务型公共交通，他只能背着Veras走回家，幸运的是，他并不会感到疲惫。

“好热……”

Veras在他背上不太舒服地扭动身躯，尽管他的面颊被夜风吹得冰凉。看来醉意还没有消散，Illran用一只手护着Veras不让他摔下来，另一只手帮他把毛绒绒的高领拉下来一些散热，但仍围着脖颈不让他着凉。他的手指蹭过Veras白里透红的脸蛋，像只粉嫩的桃子，真是可爱。Illran忍不住轻轻捏了捏，有什么温暖的感觉从他的中枢发散开来，他想起Elliot的话。

毫无疑问他是爱Veras的。身为他的主人，他的拥有者，仿生人会对他献上一切信任和爱戴。起先Illran常常无法理解Veras的所作所为，尽管这些固定的行为都在他的程序内记录得清清楚楚。Veras向他索要拥抱和亲吻，而他会根据程序做出需求的反应。后来他们共同生活，Veras手把手教他如何成为自己的助手。Illran每记下一个完整的流程，Veras都会给予他亲吻作为奖励，有时是在面颊，有时是在前额或鼻尖，但记录对仿生人而言只是举手之劳。Veras出门购物时总让Illran陪伴。仿生人的手是恒温的，而Veras的手会根据天气的变化时冷时热。天冷的时候Veras牵着他的手一起塞进口袋，Illran的体感温度计感应Veras的手心从26℃升到32℃，足够温暖到不需要再借他升温，但Veras依然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

时至今日，Illran早已习惯了这些人类的习性，Veras出门前他会主动牵手，或是给予一个送别之吻，这些会让Veras变得很开心，而Veras的开心又会让他也喜悦起来，也许有一点点脱离程序的掌控。Illran试图在信息回路中将这种喜悦和陌生又熟悉的词语“爱”联结起来。他希望看见Veras的笑脸，这就是爱吗？

Veras晕乎乎地睁眼，他感到寒冷。但很快一股暖流包裹了他，像徜徉在母亲的襁褓。他去抓，却什么也没抓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哗哗的水流声。

热水，浴室，他逐渐回过神来，这是家里。醉意还萦绕在他的脑海，Veras低下头，身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啊，是Illran，送他回来，放好热水，把他放进浴缸。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扒光了，却不做任何反应吗？Veras沉默，还有些郁闷，他往水里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不太愉悦地吐泡泡。他忽然想起那个旖旎缱绻的梦，光是回忆就让他脸红心跳。梦里的Illran不知疲倦地索求他，而他也渴望被无尽地占有，即便是现在也一样。Veras咬着嘴唇，指尖颤抖着向身下摸索，在酒精的催情效用下，显而易见他已经起反应了。自渎总是饱含羞耻的，即便没人注视着他，Veras仍然有些犹豫，但很快欲望战胜了理智，他用掌心握住那根东西，缓缓套弄起来。涟漪般渐层的快感很快蔓延至全身，Veras绷紧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他的双腿打开了些，膝盖靠在冰凉的浴缸边缘。闭上双眼，恍惚间他有种真的在被爱人抚慰的错觉。敏感的前端被拇指蹭过，过激快感让Veras惊呼出声，他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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