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同妻

12 陰影

　　如果人們終將一別，我希望我能陪你共度餘生。

　　秋末的清朗天空與微涼但宜人的微風，也無從拂散些許與摯愛親人永別的哀慟。中原中也的病情在入秋後急轉直下，後期甚至連病床都下不了，大半的時間都在昏睡當中度過。

　　中島敦忍住想哭的哀傷情緒，努力不被耳邊的啜泣聲影響，安靜的隨著司儀的指示進行葬禮。他看著在最前方進行儀式，痛失長子的森鷗外的背影，頓覺向來精神奕奕的養父，此時透漏著疲憊與老態。

　　墳土一鏟一鏟地落在黑色的棺木上，一點一點將已逝之人埋葬，許其一個安息的處所。葬禮結束時，明媚的陽光灑落在墓園各處。前來致哀的人們緩步離開墓地，中島敦婉拒了森鷗外與尾崎紅葉一起回家的邀請，目送他們離開以後，獨自站在新立的墓碑前，一遍又一遍的讀過碑石上的姓名與墓誌銘，淚水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芥川龍之介再度回到墓園時，看見的便是失神的站在長兄墓碑前，無聲落淚的幼弟。他站在原地愣了一會，才緩緩走向對方。他站在中島敦身後，躊躇著該不該伸手拍一下他的肩膀，將他從悲傷的情緒裡喚回來，但卻又隱隱覺得，或許讓他在這時候將哀傷藉由哭泣宣洩完畢才是對的。

　　安靜陪伴著的黑髮男人最終還是忍不住走上前，輕輕握住了白髮青年的手。放任自己沉浸在哀傷裡的中島敦被突如其來的碰觸嚇得一縮，等轉頭看清握住自己手的人是誰後，他卻是抽出了手，狼狽地想把滿臉的淚水抹開，卻沒料到越想止住眼淚，便哭得越厲害。

　　芥川龍之介見狀，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正想替對方將淚水擦乾，中島敦卻向後躲閃，背對著他搖了搖頭，哽咽地說道：「我想自己待一會，你先回去吧。」

　　距離上次在森家再次碰面，他們已經數個月沒有見面，甚至連一句簡單的問候都沒有，中島敦剛才不經意間表現出的抗拒與疏離，讓本來就不擅長表達的黑髮男人只能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將自己的手帕放進對方的西裝外套口袋，接著一言不發的轉身離開。

　　聽著腳步聲逐漸遠去，中島敦才緩緩回過頭看向墓園入口，的確沒見到任何人影後，又悵然若失的將注意力移回眼前的墓碑上。他拿出口袋裡那塊不屬於他的手帕，指腹輕緩在布料上摩娑了一會，便又將手帕收回口袋當中。

＊

　　初冬時節，空氣雖已變得寒涼，但陽光仍能帶來暖意。中島敦再次檢查身上的服裝──保暖的外套、圍巾，以及帽子，全都已經穿戴整齊，確認不會著涼，或是被約了見面的人一番說教，才踏出了家門。

　　他抵達芥川龍之介任職的醫院時，正好比約好的時間提早了十分鐘，足夠他慢慢在偌大的醫院裡找對方的辦公室，而不至於遲到。當他順著階梯，爬上芥川龍之介所在的樓層，正準備向櫃檯的護士詢問芥川醫生的辦公室時，與他約好見面的人已經換好了便服，與一名留著俏麗金髮、還穿著護士服的女性並肩而來。

　　中島敦認出那名女性就是他上次在街頭看到與芥川龍之介約在西餐廳的女性，而她現在看著黑髮男人的眼神除了愛慕，也有著尊敬與崇拜，也很努力的記下了他交代她處理的所有事情。

　　「那就交給你了，樋口。」芥川龍之介將醫院事務交代得差不多，往諮詢台一看，便看見站在那裡顯然剛到不久的人。

　　「是，芥川前輩慢走。」樋口一葉識相的停下腳步，目送芥川龍之介離開。

　　「走吧。」芥川龍之介在中島敦面前停了下來，伸手調整了一下對方的圍巾。

　　「你下班了嗎？」中島敦看了眼時鐘，問道：「我不是跟你約在辦公室？」

　　「嗯，今天沒什麼事情，其他的樋口可以處理好。」芥川龍之介再度邁開步伐，從中島敦身邊走過：「走了。」

　　中島敦向諮詢台的人員道謝後，才追上在樓梯口等待自己的男人。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離開醫院，一路無話。中島敦不知道芥川龍之介想帶自己去哪裡，但他也不覺得需要開口詢問，反正只要抵達目的地，對方想告訴他的時候總會開口的。

　　芥川龍之介帶著中島敦來到一家巷弄內的喫茶店，兩人在角落的位置坐下。兩人相對無話，直到女侍送上咖啡與茶飲，中島敦才攏著溫暖得有些燙手的茶杯，緩緩開了口：「樋口小姐看起來是一位優秀的女性。」

　　「她是森先生為你安排的相親對象吧？」感覺到對方的視線，中島敦看著杯中的深棕色飲料，繼續說道：「我覺得你們挺相配的，所以，芥川，如果你……」

　　「中島敦，這就是你今天想跟在下談的事情？」芥川龍之介的聲音冷硬，似是努力耐著性子與他說話。

　　中島敦深吸一口氣，接著點了點頭，終於抬起頭直面對座的男人：「之前你向我說過，如果我對女性有興趣的話，直接說出來也沒關係。」

　　「現在，這句話也是我想對你說的。如果你找到了心儀的女性，那就去追求吧，也不需要告訴我。」

　　「所以，如果你覺得樋口小姐合適的話，不妨就跟她多相處吧。」

　　「說完了？」芥川龍之介的眼神狠戾，盯著中島敦似是想對他痛下殺手一般。

　　「樋口的確是一個好幫手。」沒有等白髮青年回應，黑髮男人說道：「至於你的建議，在下會慎重考慮。」

　　「同樣，如果你覺得在你的學生當中，有哪一名讓你覺得合適，也不須告知在下。」

　　「亦或是，你更喜歡外國女性？」芥川龍之介站起身，拿起外套準備離開：「那也與在下無關。」

　　中島敦看著芥川龍之介離開的背影，硬撐著的泰然終於垮了下來，很快就紅了眼眶。他捧起仍溫熱的茶杯，啜了一口，喃喃道：「嗯，也與我無關。」

　　冬季寒風凜冽，連帶著空氣似乎都參了冰晶一般扎人肺腑。

　　中島敦坐在教職員辦公室裡，一手掩著嘴不住輕咳，另一手則握著筆批改學生的作文。寫完給學生的評語與建議，他放下筆稍作休息，一杯冒著熱氣的茶就被放到了手邊。

　　「謝謝，國木田前輩。」坦然接受了前輩的好意，中島敦伸手握住杯身，暖意透過指尖傳遞到身心，驅散了些許疲憊。

　　國木田獨步拍了拍後輩的肩膀，道：「聽到你一直咳嗽，沒事嗎？」

　　「沒事，可能是今天特別冷，刺激了喉嚨吧。」中島敦笑了笑：「不用擔心我，前輩。」

　　「今天早點回去吧，小子。」國木田獨步點點頭，看了眼時鐘，也差不多快到學生們放學的時刻，又說：「一會我去看著他們放學就可以了。」

　　「不用了前輩，真的沒事。」中島敦擺擺手，婉拒了對方的好意。

　　正巧放學的鐘聲響起，中島敦等到鐘響止歇才又開口：「還是我去看著學生們放學吧，國木田前輩。等他們離開之後，我就回家，不會太久的。」

　　「這樣……好吧。你穿暖一點再出去。」國木田獨步最終還是點了頭，不再繼續堅持勸說晚輩提早下班。

　　中島敦圍好圍巾，穿上外套，與辦公室裡的同事們打聲招呼後，就緩步走到校門口，準備與踏上歸途的孩子們道別。傍晚的氣溫比起白天要低了一些，呼出的空氣輕易的在眼前形成白霧。中島敦一邊向學生們道再見，一邊注意著自己的身體變化──冰冷的空氣刺激著他的氣管，整日輕咳不止令他有些懊惱，也就格外注意自己的呼吸狀況。

　　等到學生都已經離開，中島敦輕輕呼出一口氣，和協助關閉校門的校工道聲辛苦了，才轉身回到辦公室，準備收拾東西，早點回家。冬天的夜幕總是較早降臨，也就他回去收拾東西的一會兒工夫，天色便已經暗了，只剩下遙遠天邊的一點點橙橘色彩。

　　白髮青年緩步走在被路燈照亮的人行道上，冷空氣讓他又咳了幾聲，最後索性將圍巾拉高，稍稍遮住了口鼻，格擋了部分涼意。帶有餘溫的空氣讓他感覺舒服了一些，卻在走了一段路後覺得呼吸不順，似是有什麼東西讓空氣難以通過鼻腔進入肺部。他停下腳步，將遮住口鼻的圍巾拉下一點，倚著牆站了一會，等著呼吸恢復順暢，卻僅是等來越發滯悶黏稠的空氣。求生本能讓他轉而尋求用其他方式呼吸，張開嘴大口大口地試圖汲取生存所必需的氧氣，然而效果微乎其微。

　　「小子！」

　　「中島敦！」

　　中島敦在意識模糊時，聽到了有人在耳邊大聲呼喚自己的名字，勉強將視線轉移到聲音來源，開開合合的嘴卻吐不出半個音節。

　　稍晚離開學校的國木田獨步走在每天上下班的固定路線上，卻在半路看見比自己要早下班的後輩倚著牆站著不動。他走上前想與對方打招呼，沒想到竟會看見對方似是缺氧的難看臉色。他喊著晚輩的名字試圖叫回對方逐漸迷離的意識，同時請路過的人協助叫來車輛，緊急將人送到市區的醫院。

　　到院後，國木田獨步便留在醫院幫忙後輩處理入院資料，醫生診斷時，他也拿出了筆記本，謹慎地將醫生的囑咐和建議記下，同時也詢問了許多注意事項。所幸中島敦的狀況很快就穩定下來，沒多久便悠悠醒轉。白髮青年神色茫然的看著天花板，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醒了？」國木田獨步正好買了些清淡的食物回來，就看見後輩看著天花板發呆。

　　「……國木田前輩。」中島敦看向來人，接著把自己撐坐起來，猶豫著開口：「我……」

　　「氣喘發作。」知道晚輩想詢問什麼，國木田獨步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將一人份的晚餐放到病床旁的矮櫃上，繼續說：「醫生交代了養護身體的事情，我都記下來了，一會拿給你吧。」

　　「不過還要觀察一個晚上，你最快明天早上才能出院，小子。」

　　接過前輩遞來的餐點，中島敦先是道了謝，又道歉：「給您添麻煩了，國木田前輩。早上有些咳嗽的時候，我就該注意一點的……」

　　國木田獨步只是搖搖頭：「你先好好休息，明天的假我幫你請就可以了。」接著又囑咐他盡快將晚餐吃完，將記好醫囑的紙張遞給後輩，確定他將筆記收好之後便回去了。

　　中島敦輕輕嘆了一口氣，為自己的疏忽有些氣惱，又環顧了一圈病房的配置，才慢慢吃起遲來的晚餐。

　　芥川龍之介在午後翻看住院病患的病歷時，一頁翻過一頁，細細記下了幾個新入院的病人狀況，卻在翻到其中一頁時停下了動作。再熟悉不過的名姓映入眼簾，他皺著眉繼續往下看，看到了與氣喘相關的病況描述與處置，以及最下方處的出院時間與給予出院許可的醫生簽名。

　　黑髮男人緊皺的眉頭卻沒有在看到對方無事出院的文字時緩解，他闔上手裡的病歷，匆匆走出辦公室，將病患資料還給病歷室後，向櫃檯借了電話，一圈一圈的撥通了中島敦住處的號碼。

　　單調一致的電話鈴聲回環反覆的通過話筒傳來，芥川龍之介有些焦躁的等著電話另一頭的人接起電話，阻止這有些煩人的鈴聲。當黑髮男人正打算掛電話，改為撥通學校號碼時，對方終於拿起了話筒。

　　『這裡是中島家。』

　　聽到對方的聲音，芥川龍之介的不安瞬間被弭平大半，但聲音裡透著的些微虛弱與沙啞，終究沒讓他的表情放鬆一點。

　　「是在下。」芥川龍之介開口，提問直搗核心：「你好一點了？」

　　對方沉默了一陣，似是在考慮如何回答才能讓他安心，好一會才傳來回應：『已經沒事了。昨天是我沒注意到，今天在家裡……』

　　『在家裡一切都好，也很暖和，不會再發作了。』

　　沒有漏聽對方說話時的突然停頓，以及經過刻意遮掩的輕咳，芥川龍之介恍然想起多年前中島敦第一次氣喘發作時的情況，又思及這次對方的發病狀況自己不甚清楚，不自覺的咬了咬牙。

　　『芥川？』

　　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醫生因為電話裡帶著疑惑的呼喚回了神，說道：「在下今天過去你那裡。」

　　『咦？不用了，沒關係的，我自己……』

　　「就這麼定了。」

　　芥川龍之介沒有等對方的回覆便掛了電話，又撥通了自己家的號碼，向負責起居的老管家交代了幾句後，就轉身離去。

　　當晚，芥川龍之介提早下班，回家拿了管家準備好的料理後，才驅車前往中島敦的住所。他隨意將車輛停在住家門口，提了食物下車，從信箱裡摸出備用鑰匙，駕輕就熟的打開了門鎖，玄關與走廊竟是一片漆黑。

　　他快步走進屋內，廚房、餐廳、客廳、臥室均是一片黑暗，也未見人影。黑髮男人迅速查看了房子裡的其他房間，最後在對方為自己預留的書房裡找到了屋主。對方倚著門，面向庭院一動也不動，迅速升起的不安與恐懼讓芥川龍之介停下腳步，中原中也葬禮時的記憶突然闖進腦海，只是這次被收斂在棺木中的人變成了因發病而面色蒼白的白髮青年，墓碑上的名字也換成了中島敦。

　　芥川龍之介奮力將多餘的幻想趕出腦海，挪動如鉛一般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走到中島敦旁邊，蹲下身、伸出手準備替對方量測生命跡象時，青年便眼皮微動，接著悠悠睜開了眼睛。

　　剛脫離睡眠的紫金色眼睛仍迷迷糊糊，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身邊有人，轉頭查看時，那雙迷醉一般的眼才映照出黑髮男人的模樣。中島敦的腦袋還在暖機，但這不阻礙他先開口向眼前的人打招呼：「芥川？你什麼時候來的？」

　　芥川龍之介一言不發，伸手將眼前的人擁入懷中。懷裡肌膚傳來的溫度冷涼，全然沒有過去體溫偏高，彷若火爐的溫暖，他皺著眉，將人抱得更緊了一點，希冀能用自己偏低的體溫溫暖他哪怕一星半點。

　　中島敦乖巧的任由他摟抱，沒有再出聲，卻也沒有任何動作。黑髮男人有很多話想說，他想問他究竟在這裡吹著冷風睡了多久，他想問他咳嗽有沒有好一點，他想問他今天有沒有好好休息，他也想問他為什麼身體不舒服沒有告訴他，但這諸多的疑問，最後僅僅化成一句輕嘆落在中島敦耳邊：「先進去吧，太冷了。」

　　中島敦沒有應聲，只是點了點頭，主動推開了黑髮男人的懷抱，站起身。芥川龍之介旋即起身，伸手握住了白髮青年的手，反客為主的將人帶往餐廳。中島敦愣愣地看著黑暗中兩人交握的手，猶豫一會，終究還是輕輕地回握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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