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万十五岁那年和经常出差的荔大吵一架，扬言从此断绝关系不相往来。荔气得抄起擀面杖，说要不是缪切谁稀罕养你这个白眼狼。最后不知道谁摔门而出，优刚刚放暑假，拖着行李箱回家，发现万抹着眼泪缩在沙发一角看曲苑杂坛。

相声，小品，魔术杂技。

半大个小子怎么还哭了呢？分手啦？

评书，笑话，说唱艺术。

没，我又和那个女的吵架了。

东西南北中——君请看，曲苑杂坛，曲苑杂坛！

我当多大点事呢，姐买了炒面你吃不吃啊。

万边吃边哭，眼泪掉在炒面里齁咸。优给他扯一节卫生纸，他说那女的每天出去到处找人，留咱俩住筒子楼。优反倒笑了，说你别说，这筒子楼一拆指不定多少钱呢，到时候咱俩也是拆二代，一分不给她。

万点点头，优回到厨房扛起个东北黑美人，搁大盆里拿冰水泡，哗啦啦。那天晚上优挑灯战六级，万只穿个裤衩，发梢滴着水推门而入。优捂着眼说诶诶诶，大小伙子了都不知道穿件衣服再进屋啊？要是那女的多管管咱俩，兴许咱现在也不用挤上下铺。万毫不留情地反击，扑棱一下上床。姐，大学长啥样啊？这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优翻着书，第一页，abandon，老熟人。急啥，再等等，过几年就好了，上了大学拉着行李箱一走，谁都管不了你。

我以后要当大人物，到那会咱俩睡的这破床都得上拍卖会。

行，行。优听着他睡着了，继续翻书，翻的慢慢的。

到最后万也没坚持着考大学。他今年十八岁，还有几个月高考，几乎不去学校。班主任给荔打电话，自然打不通。他也乐得不去，成天游手好闲，有时候搁墙角抽炫赫门。俗话说什么来着，抽烟就抽炫赫门，一生只爱一个人。他还没有看得上眼的女的，不过有几个酒肉朋友，昨天还帮着他们砸了哪个混蛋的店。天快黑了，他专门往小巷子里走，显得帅。不远处杵着俩人一男一女，万心想别是赶上鸡接客了。可他又借着路灯仔细看一眼，那鸡西装革履，倾国倾城，其实应该不是鸡。

金女士，趁着咱还好说话，赶紧把合同交了。男的开口了，万知道了这位叫金女士。她长得真漂亮，惨白的灯底下还是这么漂亮。

没用的，资料不在我手上。你们要是再纠缠我就报警了。金女士波澜不惊，万莫名其妙感到心中一股气:这女的真烦，人家都威胁你了你还不揍他，等着被欺负？

这时候男的一转身，看到了不远处的万。诶你小子，你不就是昨天砸我二爷店的那个？万愣了，真是倒了血霉，看个美女都不成。那男的抄起搬砖就往他脑袋上扔，万灵活躲过去，还想多看看美女。金女士拿起来手机打110，边打边对着万喊:小孩儿，你倒是跑啊！

万小爷，又是哪阵风把您刮来了？值班做笔录的引暮林掐掐自己虎口，忍着给万来个爆栗。引暮林，辖区优秀民警，高中时期还是金女士的同窗。那会儿她俩一起逃课打篮球，没想到金女士学习方面还是一股子拔尖，考上名牌大学人走高飞；自己脾气一直出奇地爆，咬咬牙报警校踢假人去了。

万撇撇嘴不说话，留着金女士吧啦吧啦阐述前因后果。万瞥一眼金女士一张一合的小嘴，嘴角嵌着一颗玲珑可人的美人痣，要是在她嘴角亲一下，一辈子都值——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脸一阵红一阵白。难以否认的是，他和金女士刚认识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前他还觉得金女士是鸡。但是现在她端坐在警局，节能灯照得她好白好白，万一瞬间就爱上了她。

光流，引暮林开口，你这工作怎么老是引来流氓啊？你不雇个保镖？

原来叫光流，这名字真好听。万脱口而出，空气瞬间凝固死寂，金光流撇撇嘴:这孩子，吓傻了？

引暮林什么段位，对小年轻的情愫自然是心领神会。她哈哈大笑，说吓傻个屁，你都不知道他平时多能捣。抽烟喝酒骑摩托，打群架，昨天把人店砸了，不过那个小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就在你面前装装乖小孩，在我这没跟我干起来就不错了。万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引暮林在心里笑，你小子也有这么尴尬的时候。

原来是不良少年。金女士总结道，扭过头来看他。她眼睛好蓝，小时候优拉着他下河捉泥鳅，那天的天空就这么蓝。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初中的时候学校门口两排银杏树，到了秋天金灿灿一片，那些叶子就这么金。她真好看，万头一次后悔被别人捏着把柄，要是能穿越，他一定要让年少轻狂的自己从良，变成优等生，金女士见了都刮目相看的那种。

金女士见他害臊得从脖子红到耳根，都快和自己头发一个色儿了，加一句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啥错，引暮林你别太苛刻。呦呦呦，大美女给你开脱呢。引暮林对着万挤眉弄眼，行了行了都回家吧，你小子最好别再给我惹是生非。金女士点点头，先站起来，手虚虚奄奄护着万的后背。万心想她对我真好，真烦，她该对我再好点的。

出了警局没几步，金女士脚步一顿，停下来在古驰手包里摸索什么东西，半天掏出来个芝宝打火机，又摸出来一根万宝路，点上。夏天晚上的风还是有点大，她修长的手指护住在风中颤巍巍的橙红色火苗，就像刚刚护住万的后背。万没想到她还抽烟，可她连抽烟的样子都那么好看，比自己不知道强多少倍，要是能和她嘴对嘴点烟，互相触碰到鼻尖，真的一辈子都直了。抽烟只抽炫赫门，一生只爱一个人。万又想起来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发疯似的循环。你多大了？金女士耸耸肩，香烟的味道喷洒在他四周。她用食指和中指的前端夹烟，那里必定有淡淡的烟味挥之不去，万连那两个骨节都喜欢。十八了。万突然觉得底气不足，同学都在上晚自习，就他一个人在外面闲逛。

十八了？你高三不去上晚自习啊？金女士略显惊讶，高中时代有点远，她似乎不记得自己逃课去打篮球这件事了。

……我不想上学。半晌万才开口，嗫嚅道，他说什么在金女士面前都显得好渺小，好渺小。

金女士反倒笑了:不上学？那你以后怎么讨老婆？万愣了，在心里说我想让你当我老婆，但是我好像不太配。

行了，我开玩笑的。你想喝饮料吗？万点点头，金女士领着他去肯德基甜品站，给自己点了美式，给万拿了一杯拿铁。她说小孩晚上喝太多咖啡睡不着，所以喝拿铁。万点点头，想狡辩他不是小孩，一想又觉得他在金女士面前好像还真是小孩。他鼓起勇气问您多大了，金女士说女人的年龄是秘密，然后又说我今年三十，其实我搞不懂女人的名字有什么好秘密的。

原来她都三十岁了，比自己班主任还大两岁，也比优要大了。三十岁，他想女人三十岁都在干嘛啊，结婚生子？做事业？搞研究？金女士和这些好像一个都不沾边，又都挺沾边的，她不像在生活中受了苦的人，她像从天上来的，原来湘妃洛神之类也有迹可循。

快去上晚自习吧。金女士嘱咐他，扭过身走了。高跟鞋踩在地上，好空灵，声音越来越小。她还在哼歌，反正不是中文，万听不懂，他看着金女士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想起来《魂断蓝桥》，想起来《欲望号街车》，想起来费雯丽。他想起来金女士叫金光流，光流，光流，他默念两遍，打算去上晚自习了。

2.

从小荔就夸他机灵，说他跟他亲妈缪切一样怪聪明的。可是聪明有什么用？他再聪明再乖，缪切也不会回来；他再聪明再乖，当年还是学生的优也没办法给他买他盼了好久好久的四驱车；他再聪明再乖，叛逆期还是如约而至，荔对他也没啥好脸色了。小学的时候万回回考年级第一，老师说不错这孩子日后肯定是个可造之材，事实证明可塑程度的确很强，从乖宝贝到坏小孩似乎也没什么跌落神坛的不适感。他一模测试考了个一塌糊涂，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再这样下去你以后只能去搬砖，真不知你怎么考上的省重点。万在心里想搬砖怎么了，靠自己双手挣钱有什么可寒碜的？世界上这么多人，怎么就非得上大学，不上大学又不是活不下去。老师让他叫家长，信不过万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知道第几次亲自给荔打电话，这把荔接通了，在电话那头敷衍说好好好。万也懒得去想来的人会是谁——是谁都无所谓，反正荔肯定不来。

他没想到来的人会是金女士，班主任也没想到，杵在那磕磕巴巴问您就是荔？金女士说谎不眨眼，编纂不脸红，连声说是。老师语气瞬间软下来，说您儿子该管管了，知道您工作忙，但是再不管他就烂透了——要烂到根里去啦。金女士偏头看着万，对他笑笑，万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她笑起来是真好看，真好看，那颗痣被翘起的嘴角抬起来，跟着他的心跳一起飞。

——老师，我知道了，我先跟他谈谈。金女士拽着他走到走廊拐角，她的手又软又嫩，不知道班主任怎会信她是他妈这件事，大姐姐还差不多。为什么是你来？你认识我妈？他讲话没好气，更多是一种羞愧，他其实不太想让金女士知道自己在班主任面前一文不值。

你妈妈是我的合作人的上司。金女士苦笑道，她应该也不知道咱们两个见过面。你到底——你为什么不想上学？那天晚上你去晚自习了吗？

不想上学还需要理由？万冲她发火，他老是喜欢对着对自己抱有善意的人发火，他改不了。我去不去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你去了。金女士挑挑眉，看着他的脸因为被拆穿而红的透透的，继续说下去：你肯定去了的，我看见你当时往校门口走了，你为什么不承认？

你……你跟踪我？万瞠目结舌，他记得自己亲眼看着金女士的身影在黑夜中越来越小，甚至于他觉得自己跟踪金女士还有点可能，但是金女士绝对不会去跟踪他。

当然没有了。我怎么可能去跟踪你？我套你的话罢了，不过你已经承认了。正所谓蛇蝎心肠，蛇蝎美人，万曾经闻所未闻，今天亲眼所见。想来也正常，不然金女士岂不是白比他多活了十二年。

万。她说，我可以给你补习，补习班或者我亲自来都可以。荔跟我说过你很聪明，就是欠收拾，当然我不会收拾你的——努努力，还是可以上大学的。

荔跟你说的？那荔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世界上欺骗90%的学生的谎言就是你很聪明但不努力？这句话十年前就过时了，别再这给我装教育学大师。万口不对心，他心里的天使和恶魔已经大战八百回合，天使说给自己积点德吧别说了，恶魔说我就不管得着吗你。

我本科还真是教育学。金女士装作恍然大悟，也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他分不清金女士哪个时候笑的是真心的，哪个时候的笑又是虚情的，她好像对谁都很好。金女士很迂腐，就冲她那么看重大学这点，也许她周围形形色色全都是大学生，因而她觉得这个群体的人何其多，也何其容易去获得，她应该生来就能拥有一切，可惜万不是。

天使说你快答应快答应，你要是真能考上大学，金女士都能高看你一眼。你不想香车宝马美人归？恶魔在旁边一边擦汗一边说我呸，看把你能的，这么能怎么不去考清华？你用嘴皮子考大学啊——你给金女士买卡地亚都买不起，别丢人了，买金伯利都买不起，啥都买不起，你给人家买十元店降价戒指凑活着过算啦！

天使一闷棍把恶魔打晕，说你凭什么假定金女士就一定能看上我……但是不试试怎么能有机会？上啊万，考不上大学还能晚上跟金女士一起补习呢，这不稳赚？万才反应过来，说行，您就是教育学大师，我们以后去哪补习？金女士耸肩，说你明天记得听我电联，我白天工作比较忙，晚上吧，正好给你的晚自习请名正言顺的长期假条。天使说好，恶魔说好，万也说好。

金女士走在前，万屁颠屁颠跟在后面。下课了，几个上厕所的同学刚窜出来，看见金女士恨不得把眼镜都给吓掉。七嘴八舌大声密谋说那究竟是万的妈妈还是姐姐——是姐姐吗？可是我们见过他姐姐啊！是妈妈？怎么这么年轻，不会是嫂子之类的吧。哎呀，谁管他啊，有个漂亮女的也不见得如何如何……小点声小点声，别让他听见了。万斜一眼他们，吹声口哨，心想关你们屁事，又没吃你们家大米。

班主任说荔女士您慢走，万不知哪根筋接错鬼迷心窍，说妈我送送您吧。金女士愣了，班主任也跟着愣。万结巴了，急忙说妈……妈我怕您不认识路，我们学校太大了，进的来出不去。班主任说你小子吃错了什么药？再看看笑得甜蜜蜜的家长，只好同意。

甜蜜蜜 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我小时候对杨树绒毛过敏。金女士突然说道，春风还裹挟着一丝冬季残留的冰冷，万手脚冰凉，看见杨树绒随着风卷起，越积越大，在墙角堆叠成大小不一的球，可还是一吹就散，哪儿都有它们的影子，烦的要命。只要碰到皮肤就会变红变痒，吸进去就会打喷嚏，哮喘，进医院，导致我很久很久以前一直不喜欢春天。

在哪里 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后来，慢慢就好了。医生说很多过敏源就是这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发生变化，有时候突然间就好了，但是也会有新的未知的过敏源等着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妈跟我讲现在你能和朋友们去春游了吧，我却还是不喜欢春天……怎么能要求我必须去喜欢呢，这太难了，只要春天一到我就难受，难道我要因为现在不难过了，就去遗忘从前吗？

……

如果他跟金女士年龄相仿，他一定拉着她的手，躲在地下室捉迷藏，这样金女士就不会因为杨树绒而难受，又能快快乐乐地和别的朋友一起玩，没有爬树掏鸟窝也能一起玩。

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好想回到小时候呀，或者像你一样这么大也好，我们高三结束的时候还在晚自习逃课……当时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怕。那时候上课都没有多媒体……你们的艺体楼真大，真羡慕人。

如果他跟金女士年龄相仿，他一定拉着她一起逃课，在操场，在小树林谈恋爱，给她买烤地瓜和炸年糕，一起被同学说闲话，一起被开明的老师默许或被死板的老师批判。

你怎么不说话啦？你刚刚不还喊我妈吗？金女士回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万确信自己不过是彻彻底底爱上一个比他大十二岁的成熟女性，好像很危险，又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他不知道说什么，想起来金女士说她是荔的——荔的下属的合伙人。

你真的是……是我妈的下属？他终于问了，他还是问了。

你猜猜是不是——你就当是吧。金女士这样说，让他心动让他又心碎，昭示着一场轰轰烈烈的初恋拉开帷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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