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摩根勒菲在那个深夜把阿比盖尔小小姐抱到育婴室中抚养已有四个月之久。如若是在金光流清醒的时候，祂必定会哭着拒绝，而万正是料到了这一点。摩根勒菲很少信服万的发言，她认为万擅长蛊惑人心，因而说出的话并没有什么实际效力，除了祂对她的主人传达爱意时还暂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说欺瞒主人是一种背叛，摩根勒菲不介意被金光流怨恨。是她为金光流接生的，她很清楚情况有多危急，也知道金光流在生产后需要多加休息。至于这个期限有多久，她也难以断定。在看到阿比盖尔细软的金色胎毛时，她与翡翠都屏住了呼吸——那金色的，象征着母亲的发丝不应当出现在这女孩儿的身上。怎么会这样，她把嘴唇抵在翡翠耳边，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吗？我，我不清楚。翡翠牙齿打颤，把婴儿放到温水中洗了洗，再也没说话。

天啊，翡翠……你脸都白了。

金光流过了许久才苏醒，而祂和小女儿还没亲热几天，万便悄悄嘱咐摩根勒菲带走阿比盖尔，在“不会打扰到光流休息的地方”抚养。摩根勒菲答应得爽快，她认为早该如此，金光流太爱这孩子，放在身边怎么也看不够，刚降生的婴儿又聒噪，经常不合时宜地哭闹，把睡梦中的金光流惊醒。小小姐，你应当学会体谅你母亲才对，这样你父亲也能开心点。她在心中默念，可惜刚出生的婴孩哪里懂这些，更不懂他人的恶意。翡翠直言她不爱那孩子，如果爱也只是因为那是金光流的女儿；摩根勒菲对她唯有怜悯，更不要说亲生父亲也常对她冷眼相待，仅在金光流面前偶尔抱抱她逗逗她。摩根勒菲不知道露比他们对阿比盖尔的态度，但也能猜出几分。比起这孩子备受宠爱的母亲，确实没有多少人真诚爱护她——金光流除外。就算一切都会随着时间改变，兴许阿比盖尔小小姐日后会是个乖巧又讨人喜欢的女孩儿，可现如今她也只有母亲一个靠山了。

摩根勒菲第一次体会到心怀叵测的痛苦，那个深夜，她没有敲门，而是径直推了进去。平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发不出任何声音，万站在摇篮前等她。她点点头，接过阿比盖尔，这孩子比刚出生时重了不少，也更漂亮了，她还在睡觉，发出婴儿才有的浅浅的呼吸声。她好小好软，几乎要在摩根勒菲的臂弯里融化了。万说明天再告诉光流，她说好吧，我该走了，祝您好梦。拉开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万坐在床边冷冷地看她，她猜那充满着怨恨和悔意的目光所指的其实是阿比盖尔。直到她经过长廊掩映着月色的彩窗，那些细微的光照在怀中婴儿的脸上，阿比盖尔睁开双眼，和母亲相似的蓝色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而后几欲撕裂天空一般嚎啕大哭。

第二天她奉命照顾金光流洗漱，看来万已经把情况告诉了祂，金光流看起来气色不佳。以往她和金光流有许多话可讲，例如花园里又绽放了什么漂亮的花，或者是上界一如既往欣欣向荣的景象。自祂做了母亲后，她会多和祂谈谈祂的孩子们或吵闹或安静地拉开一天的帷幕，她在记忆里很少见金光流露出那种放松又真切的笑容。更早些时候，她陪伴着金光流，看着祂如同万花筒一样捉摸不透的神色，这让她意识到她的主人正时刻经历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孤独。金光流曾对她说过，祂为自己成为了一个母亲而骄傲。而她也笑着回应祂，如果您的母亲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可现在摩根勒菲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她对金光流只有万分的歉疚。但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阿比盖尔睡得还好吗？金光流先开了口，对着镜子摩根勒菲发觉祂神色如常。

她睡得很好，不要担心，光流。祂尽量平静地说出口，为金光流梳理着盘发的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着。

她中途醒了吗？有没有饿？摇篮有没有不舒服？

都没有，亲爱的，她醒过两次，我已经给她喂了奶，她会好好的。

……谢谢你，摩根勒菲，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金光流松了一口气，抿起苍白的嘴唇。摩根勒菲，算我求你了，她还那么小，离开了我的话……

不会的，光流，阿比盖尔小小姐很快就能和您见面了，等到您身体好些了，可以吗？

祂似乎发现了恳求也没有用处，干脆沉默地一语不发。光流，摩根勒菲用两根发带固定住祂的盘发，您变得软弱了。她斟酌着语句，您不必因此而恳求我，换句话说，您无论何时都无需恳求我。

摩根勒菲，祂低下头掩面而泣，你难道想看到一个母亲残忍的模样吗？

最后她抱了抱祂，就像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祂的时候。她不明白，甚至不信任，祂没有她高挑，没有她成熟，即便她和金光流在翡翠和布鲁斯面前都显得那么幼小，可她又为何必须臣服于祂呢？她连这个原因都忘记了，大概是因为她后来发觉自己还是喜欢祂的。抱歉，我插手了您的私事，但是很快就过去了……很快她就长大了，长大到能与您携手同行的时候。

她答应金光流不会给阿比盖尔喂奶粉，祂依旧能用母乳养育祂的小女儿，唯一可惜的是不太新鲜。摩根勒菲把它们提前挤出来保存好，到晚上再加热。她在门外听到金光流与万因此吵了一架，那声音听不真切，但她想象得到金光流绝望地瞪大双眼时流下的几滴泪珠，和祂罕见的歇斯底里。她知道万会安抚好她的主人，因为那尖利又痛彻心扉的嘶嚎渐渐变成淅淅沥沥的低声啜泣，再然后，她推开门为祂添茶，发现祂已然睡熟，而万又批判她扰乱了祂们相依的时光。

阿比盖尔在摩根勒菲那儿很乖，她似乎并未察觉母亲与她的分离。毕竟只要她一哭，世界便会向她倾斜，小小的婴儿感受不到其他，她大多数时间在睡觉，醒来时对着摇篮上方摇晃着的小玩具挥舞小手，百无聊赖地瞪大双眼四处张望——她在寻找她的母亲吗？可她并没有哭呀！金光流拜托摩根勒菲给阿比盖尔准备一个祂曾用过的小薄毯，兴许是因为上面还残留着母亲的气味，因而她才能断定母亲仍时刻陪伴着她。

她会抱着那条毯子不撒手，就像抱着母亲的胳膊和胸脯，小嘴一张一合，或者干脆把肉乎乎的小脸埋在毯子中憋气，再猛地抽开，自娱自乐地蹬着短短的腿笑。阿比盖尔小小姐，如果你在你父亲面前也这么乖就好啦。她轻轻抚摸阿比盖尔金黄柔软的发丝，在为金光流打理发型时，她能够感受到轻盈的发在指间流淌，而这孩子也随了她的母亲。小小姐，究竟是你的幸福还是你的灾厄呢？摩根勒菲拍抚着她小小的后背，她的手就像阿比盖尔的整个世界，轻轻松松托起她。摩根勒菲无端去想，等到她长大了，她究竟会怨恨自己的父亲还是母亲？现在考虑，还为时尚早……

她又把阿比盖尔放到摇篮中。距离上次喝奶已经过了几个小时，阿比盖尔又睡了一觉，估计她过不了多久就会饿，所以摩根勒菲需要提前把母乳温好，免得她又无休止地哭哭啼啼。

有人敲门，声音很轻。摩根勒菲断定那不是翡翠，比起阿比盖尔，翡翠更关心金光流的情况。也不会是万，万从不敲门，都是直接推门而入，看看阿比盖尔，偶尔抱她，摩根勒菲觉得祂应该也没有那么恨祂和金光流的小女儿 。是谁？摩根勒菲走到门边，小心翼翼打开一个小缝。总有冒失的仆从走错门，她之前训诫过几次，效果并不是很好，万讨厌不相干的人盯着祂们的孩子看，那些年轻的天使被生性开朗的少爷或小姐们叫住，总会无措地低下头，而后迅速离开。

摩根勒菲，是我。金光流用食指抵住她的唇，不要声张，我是偷偷来的。

这不可能……万没有拦着您吗？

哦，关于这个。金光流忽然笑了，派勒菲正缠着祂玩呢。

想来也是，摩根勒菲也会心一笑。那群孩子如此爱他们的母亲，肯定想尽了办法拖住父亲，才为金光流赢得了时间。说万心中没有私心的话，摩根勒菲是不信的，金光流日间尚有精力陪伴其他孩子说话玩耍，怎么不能稍微看顾下阿比盖尔呢？不过是祂恨这孩子，心想如果母女两个不再见面的话，阿比盖尔也没有了劳烦和伤害母亲的理由。

阿比盖尔呢？快让我抱抱那孩子……金光流进来后，摩根勒菲迅速掩上了门。真希望派勒菲小姐能多任性一会儿，她抵在门口，仔细听外面的风吹草动。金光流小心翼翼地走到摇篮前，生怕打扰了女儿的休息。阿比盖尔还没有睡，抱着小毯子咂吧嘴，细小的手指在毯子上捏来捏去，毯子软塌塌的，怎么都抓不住。看见母亲站在摇篮边，阿比盖尔才刚知道怀里搂着的不是母亲似的，咕嘟两声后迅速丢掉了毯子，朝着金光流伸出自己粉嫩的小手。

金光流抱起分别许久的女儿，左看右看，夸她长大不少，变胖了，也越来越可爱。阿比盖尔听不懂，只顾着往妈妈怀里钻，像只不安分的小鸟。我刚刚还在想她是不是饿了呢。摩根勒菲走过来，戳一戳阿比盖尔婴儿肥的脸蛋。看来确实是饿了，小小姐真乖，现在不哭也不闹的，一定是想妈妈了。

阿比盖尔就像听懂了般，依偎在母亲胸脯边。金光流腾出一只手来拉下衣襟，积蓄着乳汁的乳房比之前大了些，涨涨的，乳尖溢出几滴洁白的母乳。阿比盖尔的小嘴立刻凑过去吸吮着，一只手搭在嘴边，另一只手勾着母亲卡在胸下的衣领。阿比盖尔，我的宝贝，你想妈妈了吗？妈妈每天都在想你……金光流忍不住捧起女儿娇嫩的脸颊亲了又亲，逗得阿比盖尔咯咯笑起来，两只手又紧抓着母亲不放。母亲掀开她浅蓝色的裙子，露出圆鼓鼓的白嫩肚皮，金光流对着吹了两下，阿比盖尔立刻高兴得蜷缩起来，金色的小脑袋在母亲肩窝蹭来蹭去。

摩根勒菲倚在门边，嘴角含笑地看着母女间温馨的互动。金光流恢复得不错，祂正在慢慢地从产后的虚弱中走出来，就算回不到从前精神百倍的模样，也从爱人和孩子们的呵护中有了生机。多年前她想，金光流大概会永远孤独下去，祂是怪胎是异类，哪怕面对同样的存在，也无法被理解，被爱。事实证明她错了，从她的立场来讲，她没有资格去评价自己的主人。但她还是想说——亲爱的，您很坚强，也很伟大。

是吗？我不觉得。金光流还在和阿比盖尔玩手影游戏，我只是做了一个母亲应做的事情。

那也已经很伟大了。摩根勒菲没再回答她，只是看着窗外和煦的金光洒在金光流纤瘦的后背上，映照着她的发丝，融化在光中，几乎是透明的。

金光流和阿比盖尔又玩了一会儿，她不愿意睡觉，一直睁着眼睛，就像想把母亲的模样牢牢刻在眼底那样。直到门扉再次传来礼貌的敲击，一个红色的小身影探进来：妈妈，是时候走了。

特帕兹少爷……摩根勒菲拉开把手，好让他能够挤进房间。谢谢你，好孩子。金光流有些不舍，把阿比盖尔送到摩根勒菲怀中，牵起特帕兹的手便要离开。

光流，再亲亲她吧，她要睡着了。

好吧，好吧。金光流回过头，缓慢地靠近祂的女儿，低下身来，最终在她几乎要闭上了的，眨着细细睫毛的眼睛上落下一吻。

和妈妈还有哥哥说再见。摩根勒菲牵起阿比盖尔软软的胳膊，装作是她在挥手一样。几乎是瞬间，她似乎理解了分离，更理解了除母亲之外的一切都不是母亲，她猛地睁大双眼，凄厉地哭喊。金光流紧紧攥着特帕兹的手，慌忙地掩上门。摩根勒菲看见祂抹了抹眼泪。

如果，她是指如果，如果她不认识金光流……摩根勒菲想，那她会觉得这是个可悲可怜的母亲。可祂偏偏是金光流，这使她更觉悲凉。身为母亲，连和自己的孩子相见都小心翼翼，连和自己的孩子亲热都含糊其辞。

真是多事之秋呀，亲爱的小小姐。摩根勒菲摇晃起胳膊，试图止住她愤怒的哭声，可惜起不到任何任何作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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