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擅长当姐姐，换句话说，她从来没想过会成为一个姐姐。而她的父母却早就做好准备，在那小小的女孩儿还如同蛹中瑟缩的昆虫般寄居在母亲腹中时便提早告诉了她——露比，你要做姐姐了。而时至今日，那孩子已诞生在这爱着她的世上，她还是难过，或是好奇，究竟怎样才算是姐姐？露比无疑是聪慧可人的，但她的手和脚还太小，暂时并无法探寻出她想要的答案。

往日她会在深夜依偎在父母之间，一块仅为她而存在的安居地，孕育无数睡前故事和摇篮曲的沃土。她一直以为她能够永远地在那幸福的缝隙中活下去，就像父亲捏捏她胳膊上柔软的皮肉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她还这么小，一阵风吹来便能吹散了；就像母亲亲吻她发烫的脸颊时唱出的婉转的歌：即使噩梦叨扰年复一年，母亲的怀里永远笑语晏晏。祂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讲，她是个脆弱的姑娘，需要掩藏在父母为她伸展开的双翼中，她也无条件地相信了，并且更为无条件地相信她会一直相信下去。可惜事与愿违，妹妹出生后的当夜，她在仆从的簇拥下玩得困了，父亲抱着她来到一扇巨大的门前。木门外侧镶嵌着无数片色彩斑斓的马赛克玻璃，华彩随着走廊摇曳的莹莹灯火折射进露比鲜红的虹膜之中。她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袖，就像她常做的那样，她不愿走路，父亲便成为她的代步。推开门，是她喜欢的落地窗，呈半圆状镶嵌在墙壁上，连带着月色洒进来也是半圆的，在花色繁杂的地毯上留下一道柔软的银痕。在那空旷的礼堂中间，摆着一张安稳的、漂亮的小木床，粉色的帷幔打着卷儿垂下去，像做了什么美梦，但是远比父母和她共同的寝卧要小得多。她的一切，譬如无数本整齐摆放在书架中的故事绘本，送给父亲的花环制成的干花工艺品，一台可供她举办玩具茶会的小桌子和四把小椅子，仿真茶具，堆在地上似乎在朝她挥手的毛绒朋友们，还有她最爱的木头公主雪莉。她曾拥有的全部世界，除了和父母相依的那块暖和又松软的床铺之外，已经尽数摆在她的眼前。

爸爸，这里看起来就像游乐场一样……她并不高兴，更多的是畏惧和疑问。她愿意为了一条菜青虫蹲守在花园中整整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却从未想过世界能够随着她的心愿从容布置。露比，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里面全都是你最喜欢的玩具。万拍抚着她的后背，试图把她放下去，好让她体会到赤足踩在毛毯上的快乐。可她依旧依依不饶地挂在父亲身上。爸爸，这是我的房间，意味着我要在这里睡觉吗？

没错，那张小床也是你喜欢的模样。你刚才不是玩累了吗？现在可以在上面好好休息了。

可是那样的话……这么小的床根本就躺不开爸爸妈妈和我！她紧紧环住父亲的脖子，两条肉乎乎的腿在空气中乱蹬，她抗拒这间为她建造的宫殿，尽管她所爱的应有尽有，可是太大太空，她会觉得自己幼嫩的灵魂无处安放。我和你妈妈不会躺在这里的。万被她天真的举动逗得笑起来，这是你一个人的床，一个人的房间，或许现在还有些空，不过以后你妹妹也会住进来。

我不要，爸爸，我不要！她小小的脸瞬间憋红了，眼泪夺眶而出。我还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好了，不要哭了，露比。父亲最终把她放在了那张小床上，紧接着她便像被床所束缚住了似的，眼皮止不住地打颤，父亲却说那是因为她猛得一哭太累了。露比，你现在添了个妹妹，你也知道你妈妈因为生育妹妹的事情已经精疲力尽，所以她们都需要单独去照顾。乖乖的，别去添乱，更不要吵到你妈妈，好吗？父亲刮刮她湿漉漉的鼻头，俯下身去在她气鼓鼓的小脸颊上亲一口，又像是为她舔去眼泪，又像是不轻不重地咬了她一下，要把她吞下肚。你最近越来越胖了，脸像气球一样。万叹口气，揉揉她同自己如出一辙的火红色的头发。哇，爸爸别吃我！她装模作样地遮住双眼，分开两道小缝，观察着父亲究竟会不会变成故事书中吃人的恶魔，把她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拆吃入腹。

好了，好了，不会吃你的。万伸出小指。现在跟我拉钩，今天晚上乖乖睡觉，摩根勒菲会守在外面，如果害怕的话就让她进来。明天我们就能一起去看妹妹，先好好睡觉，这才是最要紧的。

我才不要去看妹妹呢，露比吐吐舌头，因为妹妹我才和爸爸妈妈分开了，我讨厌妹妹。

说完这话，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父亲的教育或是批评。可父亲却许久没有回应，等她睁开眼睛时，父亲又像早早等着她了般，对着她眨眨眼，开玩笑似地说道：我和你一样讨厌她。

怎么这样！露比猛地直起身子，妹妹也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呀，爸爸讨厌妹妹就像讨厌我一样了。父亲换了个姿势，坐在她的小床边。你知道吗，今后无论你妹妹怎么调皮，你妈妈必定也会是装作看不见一样去袒护她的，就像当初她对你一样。

我……爸爸不是一直说我很乖吗？

爸爸不是这个意思，你一个小姑娘能有多调皮呢。只不过你妈妈太爱妹妹的话就会忘记爱我，而我对妈妈的爱可比你们姐妹的要多得多……露比。

什么呀，根本听不懂。她聪明的小脑袋靠在父亲后背上，思索片刻后说：妈妈太爱妹妹的话也会忘了爱我，所以我和爸爸是同一战线的。

这怎么可能？我不该和你说这么多的，不过你妈妈对你和妹妹并不是分成了两半，而是多出来一份，祂对你的爱要去改变的话……实在是太难了。

爸爸才在撒谎呢，妈妈那么爱爸爸……露比打了个哈欠，在床上伸着懒腰。可是我和妹妹对于爸爸来讲……爸爸，我是你的唯一吗？

她看不见父亲的脸色，只知道坐在她床沿上的她最信任的那个人又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在她马上要沉入梦乡时，父亲如释重负般摸了摸她的侧脸。

露比，你自然是我的唯一……

而这一切究竟有没有被祂的大女儿听了去，却也无从得知。

她的眼皮在父亲轻飘飘的告解中阖上了，上界也无法摆脱四季轮回，就连耐寒的金香木也被北风摧残着凋落，化作下一轮新生的养料。并不和煦的风激烈地拍打她的窗棂，她觉得吵，但是紧闭着眼睛搜寻也找不到父母柔软的睡衣布料，只有被父亲塞到怀中的洋娃娃贴着她的脸颊安慰她。她被吵醒了，睁开双眼，喉咙痒痒的。平日里只要她不顾一切地啼哭，父母便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她身侧，哭泣不过是她任性乖张的权力之一。但如今妹妹的哭声一定更使父母忧心，她像只小猫一样趴在摇篮里，比自己要小得多，哭声也比自己要弱——妹妹什么都没有做错，可她偏偏无法喜欢她，只因为她的横空出现，摆摆胳膊摆摆手，就能拿走露比所应得的。就算她哭，最后也只是摩根勒菲提着那盏灯过来，不会有其他的任何结果。她翻个身，故作成熟地叹息，聆听窗外枝杈被风卷起剐蹭玻璃的声音。春天到来之前常有这样的日子。*

等到了明天再说吧，明天再考虑她要不要喜欢妹妹。她们在同一个母亲的腹中生活过，现在她呱呱坠地，来抢夺本属于她的摇篮了。金洁儿让她做个好姐姐，父母让她做个好姐姐，她决定在明天之内搞懂究竟什么才算是姐姐。她抽噎了一会儿，最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摩根勒菲为她穿好小衣服，之前都是父母亲自为她穿的。母亲会趁机捏捏她鼓起来的小肚子，挠她身上所有能让她咯咯笑起来的地方，然后抱着她在床上打转。摩根勒菲阿姨，我还是好困，我能不能睡一会儿再去看妹妹？她踟蹰地睁大双眼，试图像同父母撒娇一般打动摩根勒菲的心。不可以，亲爱的，你昨天看到小姐时不是很喜欢她吗？今天再去看看，你会更喜欢的，那是你的妹妹呀，露比小姐。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她会抢走我的爸爸妈妈……她腹诽道，撇撇嘴巴，还是乖巧地迈着不熟练的步子走向父母的房间——曾经那是她和父母的房间。

她走到时，金光流正半坐在床上吃早餐。生产后的虚弱还会伴随祂一小段时间，祂昨天答应露比会尽快回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吃饭一起玩耍。妈妈！露比刚张嘴，眼圈瞬间就红了，小跑着扎进金光流怀中。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万被吓了一跳，连忙查看妻子的情况，好在一切无碍。妈妈，我……她哭哭啼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本来想着要做个乖孩子做个好姐姐，但是看到妈妈的脸，想到妈妈再也不是她一人的妈妈，她便倚着属于孩童的任性委屈起来。

怎么了，我亲爱的宝贝？金光流捧起她软乎乎的蜜色脸蛋，指尖拭去一滴滴滚落而出的泪水。得到了母亲的安慰，露比更显委屈，埋在母亲怀中嚎啕大哭。摇篮中的妹妹被吵醒，咂吧着嘴伸了个懒腰，继续她尚未完成的美梦。我想让爸爸妈妈只做我的爸爸妈妈……露比趴在母亲身侧，母亲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很香，闻着便令人心安，所以她也喜欢把鼻子抵在母亲的睡衣上入睡。原来是这样……露比，可是妹妹已经出生了，她会像你一样慢慢长大，然后变成你的好朋友。金光流心疼地摸摸她的头顶，纤长的手指在发间慢慢梳理着，感受她火红的碎发消散在掌心。

我知道，妈妈……但是，但是我就是不喜欢她！就算知道她没有错，我也是不喜欢这样的她……我不想要朋友，我只想要爸爸妈妈！让这样小的孩子承担姐姐的责任实在是太难了，她自己还是个需要呵护的小妹妹呢。对不起，妈妈，爸爸，露比不该哭的。她吸吸鼻涕坐直身子，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同样是红色的眼珠被泪水浸润得亮晶晶的。

怎么会呢……露比感到难过了就尽情哭吧，如果一个孩子连在母亲面前哭泣的勇气都没有，这不正是做母亲的失败吗。祂轻轻拉起露比的小胳膊，万心领神会地把露比抱到床中间，脱掉她刚被摩根勒菲哄着穿上没多久的小鞋子。是爸爸妈妈差点忘记我们露比也是个小小姑娘了。金光流凑过去亲亲她的脸颊，细腻的金色卷发抵在露比肉乎乎的小脖子上，软软的。她被痒得咯咯笑着，一个劲往父亲怀里躲。

我担心有了妹妹后爸爸妈妈就不喜欢我了。她躺在父母中间，局促不安地摆弄草叶般细的手指。那如果爸爸妈妈说出来喜欢露比的理由，露比是不是就算输了？金光流笑盈盈的，搂着女儿的小肩膀又亲了一口。如果输了的话……输了的话，我也会亲亲爸爸妈妈。露比想了想，攥紧了小小的拳头。

首先，因为露比有红色的头发。露比红色的头发和爸爸的一样，所以爸爸妈妈都喜欢露比。

不可以！露比摇摇头反驳。妹妹也有红色的头发，所以露比不接受这一条。

好吧，第二条，因为露比是爸爸妈妈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会陪着爸爸妈妈最久的孩子 所以在露比长大的同时，爸爸妈妈也在你身边学习怎么当你的爸爸妈妈……

似乎有些说服力，但她想当的是爸爸妈妈的独女，所以依旧皱着眉头不接受。

第三，露比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姑娘。万抢在金光流之前说了出来，指尖点一点女儿紧缩着的眉头。别装了，露比，你肯定会喜欢这一条。

没错，我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姑娘。她捧起笑脸笑了起来，露出白生生的乳牙。

还有最后一条。金光流凑近她的耳边，因为露比是露比，或者说，这应该放在第一条。

什么叫露比是露比呢？她疑惑地偏偏头，在父母中间打了个滚儿。

爸爸妈妈喜欢露比，就代表露比可以不是红头发，也可以不是爸爸妈妈的第一个孩子，更不必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姑娘——亲爱的宝贝，你只需要是露比就够了，因为露比是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爸爸妈妈的孩子，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会爱你，知道吗？爱和喜欢也有些差别，我们爱露比比露比喜欢爸爸妈妈还要多。金光流有些哽咽，万适时护住祂的后背，同时也把露比挤在中间，她最最喜欢的这个独属于她的小小缝隙。妈妈，你怎么哭了呀？她伸出手擦去母亲的泪水。

因为妈妈太爱露比了，露比，你永远是妈妈的唯一。

露比已经不是唯一了……爸爸妈妈还有妹妹。

露比就是爸爸妈妈的唯一。你现在可能还不懂，但是今后会明白的，无论是你还是妹妹，都会是我们心中的唯一，这是不一样的，如果非说有什么相同之处——那就是妈妈不会把对你的爱分开一半，妈妈会用另一份一样的爱去爱妹妹。

和爸爸昨天晚上说的一样！露比惊呼，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因为夫妻总会心有灵犀的。万把她搂得更紧些，金光流凑过去轻声询问，露比喜欢这个理由吗？

喜欢，现在露比要兑现自己的承诺！她抬起脖子亲了父母各一下，柔软的嘴唇蹭在脸颊上，轻轻的，带着小姑娘黏糊糊的口水和娇滴滴的笑声。我永远是爸爸妈妈的唯一……多年后她也会因为这句话而振作，她没办法不去爱自己的父母，想到这句话，她就像对谁诉说了爱情那般，眼角浮现一抹浓郁的红云。

露比现在想看妹妹了吗？金光流从摇篮中抱起她唯一的妹妹，她昨天和她打过照面，但是现在才第一次仔细看她，同她玩耍。露比，你昨天不是还惦记着妹妹的卷发吗？她的头发现在像蒲公英一样蓬松。万提醒她注意妹妹打着弯的发旋，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头发尤其松软可爱，看着轻飘飘的。和妈妈真像呀！她感慨道。有吗？比我的头发更卷一些吧。金光流伸出手指摆弄着女婴卷曲的头发。她突然觉得妹妹没有那么讨厌，最起码这卷卷的、软软的红色发丝会让她想起母亲，想起母亲每次亲她时，卷发飘在她脖子上蹭得发痒。等妹妹再长大些，她去亲妹妹时，妹妹的头发也会让她痒痒吗？她居然因为妹妹和母亲的相似处而原谅了这孩子，因而她笑了，辩解道：我就是觉得和妈妈很像嘛。

你可以叫她派勒菲，或者叫妹妹，不过作为姐姐你应该记住她的名字。金光流逗那孩子，婴儿睡饱了醒过来，还不会睁眼睛，朦朦胧胧地往四周乱看。爸爸也在努力记住妹妹的名字哟。金光流打趣般地用手肘戳戳丈夫的胸口，万偏过头去吻住祂的唇瓣，露比见怪不怪似地假装捂住了眼。

派勒菲……她出神地望着妹妹没有牙齿的、抿起的嘴唇，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轻放在女婴半开着的掌心中。派勒菲似乎有所感觉，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指不撒手。

妈妈，妹妹她不放开我啦！她嚷嚷着求助，又不想吓到妹妹。金光流说那是因为她喜欢你呢，你就让她捏着吧——今后她也会喜欢拉着姐姐的手一起玩的。

她答应父母会推着妹妹的小车去花园散步。派勒菲已经可以出门呼吸新鲜空气，她心情很好，躺在蕾丝布盖着的小车里挥舞短小的胳膊，一双橙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比阳光透彻得多。父亲在身后护着颤颤巍巍的露比，生怕她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被石子刮伤了后一定会大发脾气——从前她更喜欢被爸爸抱着走来走去。金光流坐在遮阳伞下，路易波士和红茶口味相似，却具有不同的安神功效。隐隐约约的发酵香气飘向四周，有些像太妃糖。不远处丈夫和女儿的身影模糊在灌木丛中，红色的头发随风飘扬，那是祂最爱的颜色，就在祂最爱的人们身上延续着。

露比牢牢抓紧把手，父亲的大手把她护得严严实实，她知道爸爸总在背后保护着自己，但又觉得是自己独自推着妹妹向前走去，她高兴极了，步子加快了不少。父亲跟在后面提醒她走得慢些，再慢些，她不去听，心里只是想着——

派勒菲，我们俩不会道别。*

Fin.

*阿赫玛托娃“春天到来之前常有这样的日子，结实的雪下草地在歇息……”

*阿赫玛托娃《我们俩不会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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