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整合运动”的再思考

一、乌萨斯帝国的阶级

开宗明义，乌萨斯帝国是一个国家奴隶制的、资本主义化了的、封建制度的帝国。这个国家具有地球上极端罕见的混合性质。1）第一性质是封建帝国、是君主制的，尽管存在帝国议会，但并不是君主立宪制的国民议会，而是由贵族代表组成的内阁式团体。2）第二性质是资本主义化了的，帝国议会之中存在新贵族，他们以源石工业积累财富，其爵位大多以金钱购买而来。因此，新贵族是工业资产阶级。3）第三性质是国家奴隶制，国家作为奴隶主对感染者进行专政，不支持私人蓄奴。至于为什么感染者是奴隶，第二部分再详述。

综上所述，乌萨斯帝国的社会阶层分为三大类：封建地主阶级与工业资产阶级、农民阶级与工人阶级、奴隶阶级。其中，农民、工人与奴隶并称无产阶级、无产者。

1）农民阶级的定义是，占有或部分占有生产资料，从事农业劳动维生的人，但是具体而言，以沙皇俄国为原型的乌萨斯帝国，农民中农奴占大部分，其次是贫农与佃农，自耕农与富农极少。2）农奴的定义是，从封建领主分得一块份地，无偿耕种、服劳役，上缴大部分劳动产品，并被人身束缚在土地上，依附于领主的人；此处的领主一般是乌萨斯的旧贵族（封建地主阶级）。3）工人阶级的定义是，广义上，以工资薪酬为目的，被雇用而从事体力或脑力劳动的人。4）无产阶级或无产者的定义是，不具有生产资料或极少生产资料，只能出卖劳动维生的人，包括广大民营企业、私营企业等雇佣的劳动者、个体户，以及自由职业者等无生产资料的人民。5）奴隶阶级的定义是，没有生产资料，没有自由和权利，没有独立人格，作为奴隶主的私有财产和会说话的工具，可以被任意买卖甚至杀害的人。此处专指农民或工人感染而来的矿石病患者，并不包括统治阶级的矿石病患者，因为统治阶级可以通过医疗手段与信息控制来隐瞒病情，从而避免被贬为奴隶。

特别解释，1）为什么农民阶级属于无产阶级，却不被包含于工人阶级？因为乌萨斯的农民阶级只有劳动，没有生产资料，土地不属于他们，甚至被强制依附于土地，无法自由流动，称为农奴。但是，农民阶级的劳动成果不是薪酬，而是实体的农产品，他们必须通过以物易物，或出卖农产品，来交换生产工具与生活所需品。请注意，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的主体，但不等同于无产阶级。2）为什么奴隶阶级属于无产阶级，却不被包含于工人阶级或农民阶级？因为感染者奴隶不仅没有生产资料，甚至不能像工人阶级或农民阶级那样，占有或部分占有自身的劳动，他们的所得所产全部交给奴隶主国家支配，换取只够维生的口粮，像畜生一样被管理。工人阶级或农民阶级的劳动不仅维生，甚至可能完成劳动力的再生产。

社会矛盾方面，主要矛盾是有产者与无产者之间的矛盾，即封建地主阶级连同工业资产阶级，与农民阶级、工人阶级以及奴隶阶级之间的对立。次要矛盾之一，便是自由民（有产者与工农）和奴隶之间的矛盾，即非感染者与感染者之间的矛盾。

二、国家奴隶制

在乌萨斯帝国的阶级社会之中，社会底层是遭受压迫的无产者，但是在泰拉世界的特殊背景下，农村的农民或农奴、城市的工人，还是保有人身自由与人格尊严的。相较之下，感染者人身不自由（隔离政策）、强制劳动（矿场挖矿）、没有人格尊严（社会鄙视）、没有生命权利（一旦发现，若有反抗，就地处决，在矿场里更不是人）。

因此，感染者是奴隶，甚至是各国广泛存在的奴隶阶级，不论是在先进的哥伦比亚，还是在封建的乌萨斯。不过，单单存在奴隶，不一定就是奴隶制国家，更遑论国家奴隶制。在古希腊、古罗马的典型奴隶制社会里，奴隶主是不劳动的，社会劳动交给奴隶完成，以无偿占有奴隶的劳动产品，以及奴隶本身的形式进行剥削。

奴隶制是承认这种剥削的制度，以奴隶阶级代替奴隶主阶级进行广泛劳动为标志。

那么，泰拉大地的奴隶，感染者们替代了什么样的社会劳动呢？农奴种地，工人提供服务与进厂做工，感染者进行了什么样的劳动呢？我们需要注意，即便是古希腊、古罗马，奴隶也不是完全占据了所有的劳动岗位，仍然存在自耕农、佃农、商人等社会阶层，因此奴隶不可能是唯一的劳动者、被剥削阶级，甚至有学者提出，奴隶制不是社会发展的必经阶段。所以，奴隶替代的劳动是社会劳动总和的一部分，不可能是全部。

具体而言，我们回到乌萨斯，一旦被发现，感染者的下场是什么：一、就地处决；二、矿场挖矿。没有别的选择，除了死，只能被迫劳动到死。由乌萨斯的国家强制力保证，这就构成了奴隶的替代劳动，他们必须代替社会进行极端危险的、侵蚀生命的源石采掘。因此，乌萨斯帝国是奴隶制国家，只不过这个奴隶主是国家本身，而不是某个私人。

随着社会生产的扩张，源石的消费速度越来越大，采掘业需要的劳动力越来越多，需要的感染者越来越多，奴隶阶级越来越大。经济上，感染者被迫从事最危险的劳动源石开采。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由民消费源石，实际上参与了对源石开采者——感染者的剥削。正如古罗马时代，不从事劳动，依靠国家救济粮养活的无业者，他们不种粮食，却吃粮食，剥削着种植粮食的奴隶们。在政治上，自由民支持对感染者的隔离与强制劳动，少数自由民崛起，变成工业资产阶级，加入帝国议会，通过国家政策，进一步剥削感染者。在文化上，感染者已经诞生超过千年，剥削与压迫也超过千年，对感染者的完全隔阂是自古以来的。

因此，当我们看到感染者的时候，以为乌萨斯是个奴隶制国家，是一切自由民对奴隶的剥削社会，但是当我们看到皇帝、帝国议会、工人、农奴时，以为乌萨斯是个保留大量封建残余的二元制君主立宪制国家。“不死的黑蛇”揭示了他的领地上，鄙视链的本质：以皇帝为首的封建地主阶级，联合新兴工业资产阶级，对广大农民与工人进行专政，同时联合所有自由民，对所有感染者进行专政。

然而，感染者的奴隶性质是工业社会的结果。

在工业社会以前，以人力与畜力劳作，对源石的消费方式绝大多数是源石技艺，所以感染者尽管受到压迫与排挤，但是终究没有形成经济上的固定阶级。当时，剥削只是以术师使用源石技艺的形式存在，而这种剥削是政治与文化的。

可是，到了工业社会，源石成为唯一的工业能源，社会的方方面面都需要源石供能，感染者被强制加入了从生产到消费的工业体系，真正成为一个固定的经济阶级，他们永远受到剥削，从生前到身后。

所以，感染者是奴隶阶级，是占社会少数的被压迫阶级之一，而压迫奴隶的便是一切自由民。从基本人权看，乌萨斯分为奴隶与自由民，自由民的集合就是奴隶主国家；从生产资料的占有看，分为无产者与有产者，奴隶阶级是被剥削的无产者的一份子，从工人、农奴到奴隶，剥削程度不断加重，占有的生产资料也越来越少，直至几乎为零。

因此，乌萨斯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阶级社会。在这种背景下，“整合运动”应当被视作一种奴隶运动，是占社会少数的奴隶阶级的起义运动，而他们的暴力革命对象，不幸是所有参与压迫的自由民。

三、感染生物与感染者异化

感染者是可以成为生产资料——源石尘的。这是目前不会发生在地球人身上的事。

人变成物，进行了一次巨大的跨越，打破了生产资料与劳动力的隔阂，为感染者的最终异化提供了基础。对于统治阶级而言，这是一项重要的附加价值，乌萨斯社会是一切非感染者对感染者剥削的社会，依赖源石创造现代工业、发动源石技艺，一方面无偿占有感染者生前的劳动成果，另一方面继续占有感染者身后的异化产物——源石尘。

可是，这种身后占有，是不是有必要呢？

源石储量丰富，天灾补给，源源不绝。我们可以假设，古往今来的所有感染者产生的源石尘数量不值一提，远远少于自然界存在的源石矿，然后，我们另行比较人类对源石的消费速度与源石再生、天灾补给的速度。如果后者总是大于前者，那么泰拉的能源其实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感染者的附加价值微乎其微；如果前者终将大于后者，那么泰拉人必须找到新的能源，或者通过感染者与感染生物，完成源石矿的再生。

然而，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不会带来感染者的最终解放。

如果源石矿无限丰富，感染者的存在数量将以社会生产所需的采掘工人数量为上限，国家可以通过提高采掘设备的安全系数、提升采掘环境的卫生标准、以医疗技术压制矿石病等方式来缓和阶级矛盾。但是，只要社会还需要源石，而且社会上因为某种机缘巧合，诞生了感染者（不论是意外被源石伤害，还是长期接触源石产品），那么他们就会被送到矿场。尽管采掘业工人未必是感染者，也可能是健康人操作的远程机械，但是感染者一定是采掘业的奴隶，国家不允许他们从事其他劳动，也不允许他们携带矿石病还自由流动。

如果源石矿并非无限丰富，那么我们可以想象，在泰拉大地的未来，有产者将“有计划地”对无产者进行“报废”，安排无产者的一部分感染矿石病，从工人阶级或农民阶级变成奴隶阶级，从而将人转化成生产资料，届时无产者将不再“诞生”，只会“生产”。

具体而言，由感染者养殖感染生物，从感染生物与感染者的身上提取源石尘，以先进技术转化成源石矿；以药剂作为薪酬暗中操纵寿命，以舆论压迫感染者的心灵，以工业指标控制感染者的数量与报废速度，有计划、有目的地制造感染者填充源石养殖场的劳动岗位，最后通过新闻传媒包装，宣称这就是感染者的完美归宿，并且允许感染者与健康的家人见面，允许感染者获得一定的工资用于消费等，缓和矛盾，压制抵抗。

四、整合运动的局限

“整合运动”作为奴隶运动，其根本目的必然是破坏奴隶制度，迫使社会让步，承认其独立与自由。然而，这种路线存在许多问题：

第一、奴隶弱小。感染者作为奴隶阶级占社会少数，阶级力量太过微弱，无法从根本上撼动国家政权，而且自由民内部分化，封建地主阶级与资产阶级联合专政，剥削无产阶级，从而获得了非常强大的实力。奴隶打倒工人与农民，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可是，泰拉的奴隶又战胜不了泰拉的大奴隶主，阶级力量对比悬殊的奴隶运动，最终只能变成复仇主义的无差别恐怖袭击，打击了本来可以团结的同为无产阶级的工人阶级与农民阶级。

第二、缺乏指导。整合运动的领导人最初是“斗士”塔露拉，然而，塔露拉是一个出身大贵族家庭的、同情感染者的自由民，她的思想理念都是自由主义的，而自由民是乌萨斯社会最大的阶级，包括了所有工人阶级与农民阶级，乃至所有的统治阶级。“斗士”塔露拉相信普世价值，但是她没有发现，自由主义的普世价值不能跨越阶级差异。当她试图用善良与理想，感化北原的农民时，惊恐地意识到农民也是压迫感染者的自由民之一。

于是，“斗士”塔露拉的天真理想幻灭了，她低估了感染者与非感染者之间的矛盾。整合运动只有打倒以皇帝、旧贵族军官、源石工业资本家为代表的有产者，才能实现全部无产者的解放，在这个过程中，奴隶固然可以争取无产者中的自由民，但是“斗士”塔露拉的道德理想对他们没有感召力和约束力，因为他们也是奴隶阶级的压迫者、既得利益者。感染者替他们承担了最重要的劳动之一，即源石开采；承担了他们不愿承担的巨大风险，生命健康是重大人身利益，感染者的替代劳动形成了自由民的风险转嫁。

三、物质限制。感染者是无产者的一部分，但与其他无产者相比，感染者自身就是生产资料，没有私人财产与劳动成果占有权，农民阶级与工人阶级毕竟是有私人财产的。感染者在乌萨斯帝国一无所有，为了维持自身的生存，在荒凉的北原，感染者除了抢劫军队与替农民打工、交易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获取生存物资。

当奴隶运动无法对抗强大的奴隶主国家时，成为暴力对象的，就是弱小的自由民。整合运动唯有抢劫军队、移动城市，才能活下去，因为一无所有的泰拉大地甚至许多土地无法开垦，没有任何劳动工具的感染者甚至不能徒手刨地，贱卖劳力。这种抢劫过程对于工人农民而言，就是破坏生产的恐怖主义，从而激化了奴隶与其他自由民的矛盾，遭到所有自由民的联合镇压。

五、历史诅咒

整合运动是无法拯救感染者的，其中存在泰拉世界的特殊性：皇帝的利刃、战争术师、集团军等战斗力过于强大，地主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实力对比奴隶阶级的实力，暴力革命没有成功的可能性，遭受苦难的永远是感染者、小资产阶级与工人、农奴。

有产者压迫无产者，无产者排挤、压迫内部的感染者，这是现代工业缔造的鄙视链、压迫链。源石工业越发达，压迫链就越稳固，有产者需要更多的感染者充当“耗材”，无限扩张的工业资本需要无限数量的生产资料“源石”与开采源石的“奴隶”。

尽管科技不断进步，生产工具不断进步，开采源石的安全性必定越来越高，但是感染者不会彻底消失，因为矿场不是生产感染者的地方，而是消费他们的地方。为了保持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的界限，国家奴隶制就必须维持下去。相较古代，源石采掘业与加工业不发达甚至不存在，感染者被直接坑杀的结果而言，现代感染者可以暂时活着，却被永远剥削。

为什么感染者的奴隶性质与工业文明捆绑？

因为现代源石采掘业赋予了感染者唯一的社会价值——作为奴隶阶级，代替自由民，从事唯恐避之不及的危险劳动；取消工业化，就取消了他们作为劳动力的价值，单纯作为社会恐惧的病原体存在，最终被国家统一“处理”。感染者由于矿石病的恶毒传染性、不可治愈性与致命性，成为社会的天灾人祸，作为奴隶，要么被安排到矿场挖矿，要么被安排到感染生物养殖场。

这就是泰拉大地的绝望逻辑。

奴隶阶级始终弱小，人数不断扩大，阶级实力却不断下降，有产者调整的社会阶层流动机制只针对自由民（譬如源石工业资产阶级的崛起，新贵族参政），并不会惠及感染者。并且，奴隶制调整并不意味着宽松与柔和，“斯巴达克斯起义”在泰拉大地不能换来奴隶主的缓和政策，反而是更深重的压迫。

然而，随着工业社会发展，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感染者，尤其是底层工人、农奴，这实际上就是一切非感染者反对感染者的战争。高高在上的有产者已能利用科技手段隐瞒、缓和与压制自身的矿石病，他们确实是“矿石病患者”，却不是人人唾弃的“感染者”，他们不会成为奴隶，又能继续剥削无产者。这就意味着，自上而下的改革是不可能的，乌萨斯皇帝费奥多尔的怀柔政策寸步难行，就缘于此。

在泰拉大地，这种残酷的逻辑就是历史的规律。物化、异化、对象化，统统超级加倍，人在字面意义上变成了物。社会从人力、畜力、自然力到机械力，历史进步就是以所有无产者的牺牲为代价的，而有一部分人永远无法成为社会的主流，那就是感染者。

整合运动从头到尾就不可能成功，除非罗德岛能以超低成本治愈感染者，否则解放工业化下的感染者，便是让他们选择古代的活埋处理；而不解放工业化下的感染者，便是纵然科技进步大大降低源石采掘与加工业的感染风险，让感染者越来越少，甚至工人阶级不再会有人因为工作而感染，但只要通过某种意外，感染者一旦诞生就会受到压迫，被迫选择现代的慢性死亡。

六、结语

如果科技进步到能根治矿石病，并且以机械代替人工，彻底消除源石采掘业与加工业的健康风险（风险），或者出现了完全替代源石的、更廉价的清洁能源（成本），感染者奴隶制将不攻自破，绝望的历史逻辑将被改写。

等待，并心怀希望吧。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