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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craft|蓝花楹,2

[db:作者] 2025-08-06 23:54 5hhhhh 5110 ℃

格劳克斯伸手拿起了那张纸,那股飘浮的力便消失了,变成了普通的黄纸,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上。这张纸很小,不过一本书纸角的大小,格劳克斯拿起她,她什么都看不到,却又什么都看到了,无限量的信息涌入她的大脑,向她描绘了一个充满了光明和美丽,幸福与欢愉的地方,在那里能随意获得任意想要的物质,任何想理解的思想,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没有痛苦也没有死亡。只需要打开一扇被遗忘的门,乘着白船度过温暖的海洋,就能到达。

【来呀,迷途者,来呀。】

【去找到白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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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的包扎处理手法着实精湛,格劳克斯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她伤口的短箭就被取出,完成了清创、包扎和固定。骑士似乎还给她涂上了止痛的伤药,几分钟后,格劳克斯的腿已经可以轻微移动了。

蓝毒就站在骑士的身后,拿着弩箭,全程紧绷着监视骑士作业。

他们达成了协议,骑士会治疗格劳克斯,蓝毒会给他暂时性的毒药解药,如果限定时间内不继续服用,他就会死亡。格劳克斯和蓝毒会利用发信器帮助寻找斯卡蒂与幽灵鲨(虽然是假话),找到两人之后,格劳克斯和蓝毒也不会干涉骑士的行动。

其实发信器完全没法用来找到那两个深海猎人,但是发信器可以联系到支援队伍,假装达成协议拖延时间直到支援来到是目前的最优解。格劳克斯也并不想伤害一个因为失去孩子而愤怒的父亲,这位骑士如果正面与两位深海猎人起冲突,他也一定活不下来。最好的结局莫过于,他走在寻找仇人的无尽旅途上,而她和蓝毒能成功和支援队伍会合。

“好了,我觉得我们也差不多要出发去适合扎营的地方休息过夜了。”骑士收拾好药品,无视了蓝毒的弩枪,径直站起来提议道。

蓝毒在背后默默翻了个白眼,格劳克斯则问道:“直接在这里休息不可以吗?”

“这里太空旷了,晚上会遭遇成群的野兽,而且没有水源,不适合获取水和食物。”

“但是,格劳克斯现在还不能随意走动。”蓝毒依旧有些不满。

“那就由我背着她走就行。”

这下格劳克斯和蓝毒的脸色都变得难堪起来,被一个陌生的甚至可以说是敌人的存在背着行动,格劳克斯心里那是有一百万个不愿意和不信任。

骑士则把腰间的短匕首扔给了格劳克斯,拿手划了划脖子,说:“喏,觉得不信任,拿着这个抵着我的脖子就行。”

“并不是这个问题……”

“太阳要下山了,可等不了你慢慢挪动。”骑士背对她蹲了下来,示意她上去。

格劳克斯怒火中烧,毫不留情地拿着匕首贴着他的脖子趴了上去。

“好叻,坐稳。”骑士缓缓地起身,不去压迫格劳克斯的伤口,然后快步朝他熟悉的有水源的地方走去,蓝毒拿着弩枪跟在后头。

他们移动的速度不快也不慢,骑士走得很平稳,可以说相当地照顾格劳克斯。这个情境让格劳克斯感到怀念,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怀念。

“你们,不是感染者吧。”骑士突然抛来一个话题。

“我们,不是的。”

“但你们却在感染者公司工作吗?”

“罗德岛除了医疗还有一些别的项目。”格劳克斯随便编了点理由接话。

“我曾经……”他顿了顿,“我队伍里曾有不少人想去罗德岛。”

“为什么是曾?”

“因为大家钱都不够,治疗并不是免费的。”

“我有同事是一边在罗德岛工作一边用工资接受治疗的。”

“其实也并不都是钱的问题,可能大家都看不到出路吧,感染者的出路,就算接受治疗又能怎么样呢?被疾病毁掉的生活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夕阳渐渐落下,林间的道路变得昏暗,但骑士完全不受影响,仿佛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以前在卡西米尔还会觉得绝望只是因为穷,就算染病,只要尽快做到有钱,就能变成有希望的人。我并不认同,但罗伦他,我的孩子他并不这么想,他太看重钱了,也许我能多说几句……罢了,适合扎营的地方就在前面了。”

当骑士提到他的儿子时,他的步伐明显地不稳了。格劳克斯能感觉到,骑士并不是一个戾气很重的人,他的脾气应该能算是宽厚的,一个普通地在尘嚣中挣扎的人遭遇了几乎毫无道理的突然丧亲,格劳克斯是同情的,她能够理解,但是无论她有多理解同情这个人,她也无法站在他的立场去思考,她有她的立场和任务。

所以格劳克斯常常觉得,人就是这样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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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量的信息冲昏了格劳克斯的头脑,她将黄纸扔到了地上,然后靠着一个杂物箱旁边休息回神。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片美丽的理想乡,她想,如果她拿着这张纸给父亲,让他带领镇民一同寻找白船,那他们就再也不用担心饥荒,也不用担心死亡,他们将能够获得永恒的时间和幸福。

于是她兴冲冲地又去捡起那张纸,另一组完全不同的巨量信息又进入了格劳克斯的脑海之中。它的描述与刚刚完全相反,那是一个只有死亡的无限虚空,充满了谎言与恐惧,是众神的抛弃之地,那里只有虚无,只有黑暗,连光都可以杀死。而进入的方法依旧,打开一扇被遗忘的门,乘着白船度过冰冷的海洋,就可以到达。

格劳克斯陷入了疑惑,她不知道应该听信哪一边的说法,白船去的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咚”地下室的青铜门再一次发出巨响。

格劳克斯吓了一条,门外的镇民似乎还在想着如何破坏这扇门,将她抓回祭坛,继续仪式。与成为祭品死亡的恐惧相比,未知的恐惧甚至算不上恐惧,未知中的怀疑与秘密其实最具蛊惑性,就算是地狱又如何呢?在绝对的死亡和可能怀有希望的道路中作选择的话,那肯定是选择可能有希望的一条路,尽管希望十分的渺茫。

深吸一口气,格劳克斯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将纸交给父亲。她拖着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挪动到青铜门的附近,门的背后就是成群的想要杀死的人们,她可能一打开锁,门就被打开,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死。

可是继续呆下去也是没有用的,她既希望门的背后就是父亲,却又矛盾地不希望如此。倘若父亲就在门前,说明他已决绝地要献祭自己的亲生女儿;可倘若父亲不在,她则有可能被暴徒抓住,然后死亡。

不要想了,没有用的。格劳克斯告诉自己,她早就无路可走了,前进吧。

“喀哒”格劳克斯打开了门锁,她的心脏紧张得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然而门外毫无动静,她去够门的旋转把手,想要拧开门,却怎么也拧不动,她正感到奇怪,底下的门缝便伸进来一张皱皱巴巴,满是血迹的纸。

格劳克斯打开了那团纸,上面字迹非常难以辨认,只能依稀地看出──

「别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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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野外扎营的经验什么的,果然还是骑士更熟练更上道。格劳克斯和蓝毒就只是坐着休息,骑士一个人就把篝火、简易棚子给搭好了,还是三人份。

骑士在附近的水源拿小铁锅勺一锅水,放在篝火上烧开,三个人就围着那口锅坐着,相对无言。格劳克斯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支援队可能到达的时间,以及安全控制住骑士的方法。

骑士百无聊赖地为篝火添了根柴,声音时大时小地说着什么,像是在与她们对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罗伦,罗伦他,他,罗伦,他是一个热情洋溢但又很孤僻执拗的家伙,没法依照寻常的方式过活的孩子。”骑士低着头,将视线转向格劳克斯,“他的源石长在腿上,所以腿不好,可明明就腿脚不好,他还偏爱爬山,爬不动又赖着要我背他。几次不依他,他就一个人跑去山里游荡,然后半夜爬回来,他其实不是喜欢山,只是喜欢承担风险全力以赴的感觉。”

格劳克斯和蓝毒都接不上这沉重的话题,只好默默地听着。锅里的水开了,咕咚咕咚地撞着锅盖,骑士便取下锅,将热水倒给了两人。

“我的源石病已经是晚期,本来就没几天,如果我没能撑到找到凶手,能帮我和兄弟们转告一声,我死了吗?”骑士靠在棚子里,大片的阴影笼罩着他,空洞的双眼映照着篝火,彷若失去了灵魂的行尸。

格劳克斯感到不安,骑士接受了他们之间并不那么对等的谈判条件,执着地要找到杀害他孩子的深海猎人,实际却命不久已。

这个男人的目的并不是复仇,而是寻死。

“轰隆”离他们不远的一片林子传来未知的巨响,支援队还没有给她们的终端发暗号信息,格劳克斯和蓝毒的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不会吧?不会这么巧的吧?这都能撞上的吗?

枯槁的骑士顿时被点燃,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取了长枪冲了过去,他用术式强化了自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穿过了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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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开门」

是谁写的呢?又是为什么呢?以及门为什么打不开呢?

格劳克斯又一次尝试用力旋转门把手,这次把手动了一点点,于是她便不断重复用力旋转的动作,对面的抵抗力似乎越来越弱,格劳克斯最后一次憋足力气旋转门把的时候,门打开了。

门的背后,既不是父亲,也不是别的人,而是头上满是水草与藤壶的怪物。

格劳克斯尖叫着后退,那个人形的怪物却挣扎着向她爬来,它的头几乎是身子的一倍大,因此它无法支撑自己行走,只能头贴着地板向格劳克斯爬去,头上的水草和藤壶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并留下一道肮脏的轨迹。

地下室的位置并不宽敞,而怪物巨大的头又堵住了逃走的通路,格劳克斯不断地左右腾挪以躲避怪物的抓捕。然而她今天已经不剩下多少体力了,她过度饥饿,眼前直冒白星星,双腿几乎来到行走的极限。

她看到怪物的脚边,门的下面就有一把今天本是用来杀死她的祭祀刀,格劳克斯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冲向了那把可以拿来防身的刀。然而怪物抓了她的一只脚踝,格劳克斯重重地倒在地上,她的右手摸到了那把刀,同时怪物在不断地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拽去,腥臭黏腻藤壶水草头猛得就向格劳克斯撞去。

格劳克斯完全无法理解现在在发生什么,她被莫名当作祭品,然后逃脱,躲在地下室,在巧妙声音的指引下打开了一道门,得到了一张启示,而打开门后就是被从未见过的怪物追杀。

她既慌乱又恐惧,不断地哭着呼喊着“爸爸!爸爸!”而怪物则愈加用力地拽住她,朝她靠近。格劳克斯只感觉到双手处流下了一股暖流,怪物突然卸了力。

格劳克斯睁开眼,她手中的祭祀刀插进了怪物的胸口,黑红色的血不断地涌出,怪物的头就在她的眼前,在那厚重的满是藤壶的硬壳头部之下,还有一只眼睛,一只人的眼睛。

一只她熟悉的,眷念的,湿润的,饱含哀伤与慈爱的,父亲的眼睛。

此后的事情格劳克斯就不再记得了,她只记得她怅然地走在陌生的,阴冷潮湿的街道之上,四周灰暗且肮脏,当她来到小镇的堤岸旁,她看见远远的海平面上,飘着一艘白色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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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劳克斯忍着腿伤,紧紧地跟在蓝毒的后面,她们穿过树林前往声音的爆发地,远远地望见骑士就直直得杵立在原地。

格劳克斯想呼喊他,发觉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先生!”蓝毒率先赶到了骑士的身边,格劳克斯紧随其后,在她们面前的的的确确就是她们要找的深海猎人,斯卡蒂和幽灵鲨。两人似乎是都昏迷过去了,幽灵鲨怀抱着斯卡蒂,倒在空地的草地上,周围是各种翻滚搏斗的痕迹,幽灵鲨的身上四处是伤,但她仍然死死地护着怀里的斯卡蒂,没有让她受一点的伤。

旁边杵立着的骑士没有攻击的动作,他只是呆呆地站着,满脸都是虚无。他曾期待着一个可怖的、残暴的、毫不讲理的恶人,容他找到一个单纯且直接的答案──仇人。

但他的面前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仇人,只是一个同样在尘嚣中挣扎的人,仅此而已。他的失去很残忍,但也毫无意义,只有虚无。

格劳克斯看着骑士的虚无逐渐变成深不见底的哀伤,哀伤流淌着,凝聚成愤怒,愤怒的火焰燎烧着,燎烧着,又成为了仇恨。

他取出了一把剑,他紧紧地抓住仇恨不放,露出狰狞的獠牙。

蓝毒颤抖着掏出弩枪,格劳克斯则默默地走到了骑士的面前。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不可思议地,格劳克斯在这个摇摇欲坠的骑士看到了自己,一个充满恐惧、不安,觉得世间只待她不公的自己。她想,一旦仇恨不再,他们必须处理的就是痛苦。

她想,她只需要否认父亲是爱她的,她只需要仇恨,她就能活得更轻松。她想,骑士只需要否认儿子的死亡是偶然的不幸,是无意义的悲剧,他只需要仇恨,他就能获得解脱。

若是如此,那又有何不可?

骑士向格劳克斯举起了刀,格劳克斯则对幼时的自己举起了刀。

“请住手。”蓝毒扔下了弩枪,放弃了纷争,站在了格劳克斯身前。

“妳有什么资格要我住手?”骑士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算老几啊?”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至少我清楚,你伤害别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我,我只想保护格劳克斯。”

“我可以不动你们,滚。我要伤害的并不是无辜者,这是她们应得的!”骑士的视线来到她们身后的猎人身上,她们手无寸铁,只是相拥着沉睡。他动摇了,他的痛苦又盖过了仇恨涌出,他无法控制地大喊:“可是罗伦又做错了什么啊?他做错了什么啊?凭什么可以这么荒唐?可以这么不公平?她们可以安然离开,我的孩子就是活该死在荒原吗!”

“这不公平……”

“可杀掉她们就是公平的吗?”蓝毒抓住了格劳克斯的手,她在颤抖,手心都是冷汗,她在恐惧和哀伤,为了他人的遭遇恐惧和哀伤。

“那我应当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办!”格劳克斯的内心在与骑士一同呐喊,“我还能怎么办?”

“但您的痛苦,您的愤怒,是因为爱,不是因为恨啊。”

格劳克斯内心深处封存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缝隙,那个茫然地走在街道上,望着海面白船的孩子,终于得以痛哭出声,她遭遇了不公,她遭遇了荒唐的悲剧,她失去了故乡和最坚实的依赖,她内心最深的刻痕终于得以流血,得以生长,弥合,留下伤疤,而非成为空洞,成为禁忌,成为恐惧和憎恨的源头。

骑士放下了刀,他的仇恨退为愤怒,又由愤怒化为悲伤,延绵不绝的悲伤之海的下方,是深深的思念和爱。

骑士转过了头,只留下半边眼睛,半边她熟悉的,眷念的,湿润的,饱含哀伤与慈爱的,父亲的眼睛。

随后他便融进了黑暗之中。

蓝毒大呼了一口气,转身死死地抱住了格劳克斯,不由得啜泣起来。

“呜,太好了你没事,我的心脏都快停跳了。”

格劳克斯也拥住了蓝毒,她的篝火、她的灯塔,专属于她的炽热。她说不清刚刚那一瞬改变了她多少,她只感到内心深处涌出了未知的勇气和期待,她不再仇恨那个过去,恢复了去爱的能力。

格劳克斯靠在蓝毒的肩膀上,轻贴她的脖颈,格劳克斯盯着蓝毒后颈处被认为是不祥与死亡的箭毒蛙皮肤,用虎牙轻咬了一口,然后落下一个真诚而炽热的吻。

她的眼前又闪过那种温润的眼。

“是啊,是爱啊。”

3.4 What the Moon Brings

*月光下*

“鲸鱼,你总算回来了,真的,我都快要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斯卡蒂埋在鲨鱼的怀里,细细地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

“什么叫,我回来了?”

“你好意思问噢,突然一头冲进森林里跑了一天一夜,想拦都拦不住。”

所以之前看到的都是幻觉?

【它是,它也不是。】

又是那个令人恼火的,只在她脑海中低语的声音。

“鲨鱼,我恐怕是病了。”斯卡蒂坐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将情况告知对方,“我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

鲨鱼少见地露出了阴霾的表情,月亮透过树桠的光斑落在她的头顶和肩膀上,显得冷冽而陌生。异样的深蓝色从土地中渗出,浸没她们的脚踝、膝盖、盆骨,一路尖叫着把相对无言的她们剥蚀,她们共同沉入了无名、空虚的寒冷月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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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蒂感到手足无措。

她真心地想要理解剑鱼的想法,在她的眼里剑鱼就是一辈子都不满意,觉得要对抗全世界的人,狂风对她避之不及,旋流也向她俯首称臣,任何难题到她手上都会迎刃而解,任何敌人在她面前都会被撕成碎片,如果她想,她能把星星拽下。

而这样的剑鱼,现在正虚弱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无言地忍受着残忍的、无意义的侵蚀。

“真的,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吗?”

“如果条件是有限时间之内的话,没有了。”不带一丝感情的审判。

“那么,非要这样不可吗?”

“我也好,那些垃圾恐鱼也罢,陆地和海洋,高山与星空,造物们无一例外都在一场杂沓着无法摆脱的困难中活着,然后走向它的结局。”接续生命管道连接机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

“我不能接受。”

“一个人的生与死与其他生命无分轩轾,与其他生命一样,无任何含义。”

“我不能接受!”斯卡蒂再也无法忍受,“我们的感受难道就没有意义吗?没有含义吗?”

“对不起。”

白色的空间霎时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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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蒂对月光没有什么好的记忆,被深蓝色的怪异淹没后,那层微妙的讨厌则彻底变成了厌恶。鲨鱼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在这个没有边界的世界中逃跑。那些深蓝色彷若在嚅动着追逐着她们,猎人们加快了步伐,眼前的深蓝出现了纸张被撕毁般的裂缝,她们踏入裂缝,来到了一处破败而熟悉的堤岸──她们三人一同上岸的地方。

她们又回到了那片辽阔的无名汪洋之前,冰冷的月光洒在波峰之上,难耐的寂静笼罩着她们,她们望着涌动的海洋,却又感受不到风和声,就彷若面前其实一无所有。

一只黑色的秃鹫从天空中缓缓地降下来,滑翔着落到斯卡蒂的身侧,然后擡起翅膀,开始疏理羽毛。斯卡蒂试探性地向这个黑色的大鸟伸出手,秃鹫没有躲闪,而是收拢了翅膀,拿纯黑的瞳孔静静地望着斯卡蒂。

“要向我打听些什么吗?”

“你知道什么?”

“关于那些过世的人,我无所不知。”

斯卡蒂摸了摸放在身侧包里的骨灰罐,她想要问出她的疑惑,却又同时顾忌着身边的鲨鱼。

“你要问什么?”

“赫,赫洛普斯?”她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以幻觉对抗幻觉。

“噢她呀,她在你的手上。”

装在包里的澄澈玻璃密封罐“啪塔”落到了地上,黑色的秃鹫张开翅膀,露出它羽翼下挣扎翻滚扭动着的黏腻的肉块,腐烂浮肿的恶臭直扑两人。斯卡蒂捂着鼻子退了一步,她下意识地往曾是巨剑的位置伸手,不出意外地抓了个空,她后知后觉她几乎把一切都遗弃在了罗德岛上。

“没办法了,看来只能先撕了它了。”鲨鱼轻佻地拿手背敲了一下斯卡蒂的后脑勺,“我要它的右翅。”

“话还没说完呢,猎人。”秃鹫的脖子向后弯曲到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它扇了一下翅膀,刮来潮湿腥咸的海风,涌动的肉块颤抖着划出一条小缝,猛然撕开,变成一只只九瞳的异样眼眸,不断分泌出淡黄色的脓液。

“关于那些过世的人。”秃鹫张开喙嘴,露出排列畸形的人类牙齿,“你的母亲,你的姐妹,你的同僚,和那些未曾与你接触过的陌生同胞。”眼眸颤抖着尖叫,瞳孔的深处钻出了一节节如百足虫的长虫,它们落到地上,膨胀起来,先端的肉块逐渐扭曲成人脸的形状。

那些她曾熟悉的,不熟悉的,脸庞,她的家人、战友、和擦肩而过的故乡倩影。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愚蠢!”

月光在低语,恐惧开始狂欢。

“害死了我们!”

---

斯卡蒂感觉到,那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情绪的频率逐渐升高了。她一开始归咎于鲨鱼在愚人号后恢复的理智又逐渐失控,后来又归咎于歌蕾蒂娅的突然变异,她逐渐能够感受到某种存在,但她不知道向谁倾诉,向谁寻求答案。鲨鱼已经不再时时回应她,剑鱼则自顾不暇,凯尔西过于冷峻,博士则过于乐观。

她杵立在人群之中,孤立无援。

那份存在并不来自远方,她很清楚,牠来自一个非常靠近她的地方,亦或是说牠就在她的血脉之中,牠就是她的身体一部分,她就是牠。

最讽刺莫过于猎人可以摧毁一切,却独独摧毁不了她自己。阿戈尔人聪明绝顶,却过甚自傲那份智慧,以至于主动放任特洛伊的木马进城,欢歌、舞蹈、大快朵颐。她们高估了血的处理技术,低估了天外之物的狡诈。

阿戈尔一直在自我摧毁,而实施自灭的最优秀武器,是她,伊莎慕拉。

她不能再毁灭陆地的生灵,于是她向所有人隐瞒了她的症状,包括鲨鱼。但她放不下劳伦缇娜,放不下她所应承的,在劳伦缇娜回来的时候始终是第一个和她打招呼的约定,放不下她的眼眸和轻笑,也不下她的利齿和疯狂。

伊莎慕拉能放下生命与尊严,却独独放不下爱的自私。

所以在打算抛下一切自我流放时,她终究忍不住去问──

你要跟我走吗?

---

“啪滋”鲨鱼毫不留情地一手拧掉了长着斯卡蒂母亲脸的怪异虫子的头,然后重重扔到地上,补了两脚,“真是受不了这个品味,呸。”鲨鱼又啐了一口。

这些虫子确实除了恶心以外就没有任何战斗力了,斯卡蒂毫不费力地徒手处理了好几只,她避开了虫子的脸,让它们拦腰撕开,再将断肢扔向那只黑色的秃鹫。

秃鹫长啸了一声,又扇起翅膀准备起飞,鲨鱼一个箭步跨过虫堆一手抓住了大鸟的右边翅膀,斯卡蒂也跨步跟上拽住了左边的翅膀,她们默契地朝相反地方向撕扯,秃鹫痛苦地扭动着挣扎,虫子卷上她们的腿,并不断尖叫着:“伊莎慕拉!伊莎慕拉!伊莎慕拉!”

“闭嘴渣滓,这名字是你们能叫的嘛?”鲨鱼擡脚甩开了那些虫子,然后腰部发力身体一转,秃鹫的翅膀就被生生地撤下,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在月光的照耀下又化作了飞舞的白色花瓣。斯卡蒂也趁机抓住秃鹫的身体,将其左翼和细长的脖颈撕开。

被分成四瓣的肉块被斯卡蒂无情地扔到地上,扭动的虫子蜂拥着汇聚到尸块身边开始狼吞虎咽、大快朵颐。黑血化作的白色花瓣随着夜风摆动着,将地面上的月光一块块切开了,它们在冷光下绝望地飘落,然后带着不祥的顺从,木讷且愚钝的表情沉没在了月影之中。

斯卡蒂退了几步来到鲨鱼的身边,虫子的数量在不断增殖,她们逐渐后退,来到浅滩,脚陷进松软的沙子之中,冰冷的潮水轻扫她们的长靴。明亮得诡异的圆月缓缓地下沉,逐渐吞噬着在尸块上扭动着的虫群,将那些流着腥臭汁水的肉块吸入洁白得异样的月面中,最终停驻在了地平之上。

【为何要拒绝命运?】

皎洁的月面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为何要反抗神谕?】

月面的裂纹逐渐扩展,像镜子一样破裂了,碎片在空中散开,如同一朵盛开的忘忧花。

【为何要圮绝血源?】

身后的海洋突然吵杂起来,一股强烈的恶意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斯卡蒂不需要回头就能知道,从海中探出身来的,是什么。

那个永远无法忘怀的血的夜晚,破碎的月光,飞舞的尸体,吞噬一切的眼眸。

牠。

---

当敌人是他者,当憎恶有源头,战争就能被扭曲成正义。

而当战争失去正义,正义失去理由,士兵也就失去了意义。

所以斯卡蒂逃走了。

她的敌人不是他者,她的憎恨来自爱的懊悔,阿戈尔本就在自我灭亡,而她只是其中的一环。当队长规划重回阿戈尔的时候,斯卡蒂的漠然的,她不反对也不支持,就是随风飘落的花瓣,她听从风对她落点命运的安排,连这份安排是逝去之后,她就彻底茫然了。

我到底还要抗争什么?

“我们到底还要抗争什么?”斯卡蒂坐在歌蕾蒂娅的病榻旁,洁白的被单掩盖了剑鱼鳞化的部位,只是看着她的脸的话,仍会觉得曾经无所不能的二队长依旧。

“那你为什么要成为猎人,要拿起刀。”

“我本来就是……是牠们先侵略了我们的家园,所以我们要……”

“当你深入巢穴杀死牠的时候,牠有反抗吗?”

“牠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提刀呢?”

“……”

“你觉得后悔吗?”

“我没有感觉。”

空间回归沉寂,歌蕾蒂娅缓缓地叹了口气:“鲸鱼,你太温柔了。”

“明明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正因如此,但这不是坏事,鲸鱼,这不是坏事。”歌蕾蒂娅侧头望着她,“作为一个人,温柔绝不是一件坏事。”歌蕾蒂娅又将目光转向天花板,望向虚无的,遥远的过去。

“我应该没有和你提过我母亲的事情……”

斯卡蒂默默地点了点头,剑鱼从不和她谈论她的过去,她的朋友、家人更是闻所未闻,一度让斯卡蒂觉得剑鱼是从哪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出生那一刻就是现在强大的模样。

“她是一个,冷酷的,极度贪恋权力的人,她本来是达不到那个高位的,她没有能力,就只是能言善道罢了。”歌蕾蒂娅又将目光转向她,带着哀伤,“一个人,哪怕只有露水程度的体恤之心、怜悯之心,都不会允许那样惨无人道的实验在胎儿的身上实施,她居然还曾计划1000人的实验。”

“实验失败后她就消失了,杳无音信。”歌蕾蒂娅闭上了眼,“后来我就明白了,她只是贪欲的奴隶,或者说,整个阿戈尔都是贪欲的奴隶,后续的剿杀行动根本不是为了自卫,是欲望在作祟。”

“阿戈尔为此付出了代价,那些疫苗血就是毒药,灾厄过后我们已经很难再有办法遏制牠们的种群。”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其实咎由自取吗?”斯卡蒂弱弱地问道。

“很难说这样的代价合理与否,只是此后我一直都在思考一件事。”

“是什么?”

“关于「合理」和「禁忌」,一直以来我们都过于懒惰了,懒得思考和评判自己,只是一味地顺应世俗的法则。”歌蕾蒂娅显得有点痛苦和疲惫,她停顿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没错,这样可以活得很轻松,只是听从执政官的命令去参军,听从指挥官的命令去进攻,听从研究院的指示去回收血液就足够了,很轻松,无忧无虑。”

“但瞧瞧这份轻松的代价,鲸鱼,瞧瞧。禁忌和戒律应该来自心中,你想要的抗争理由亦然,世俗的规则未必不是灾难,而遭人唾弃的事情却也不乏合理之处。”

“为自己而活吧,要正常地生活,不要被诱惑所动心。否则有什么好处呢?不管浪头把你打到哪里,都不好;一个人哪怕站在一块石头上,也要用自己的双脚站着。”

“咚咚”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打断了对话,凯尔西打开了病房的门,静静地站在门前,没有进来,身后是一群哀伤和不舍的医生和干员。

歌蕾蒂娅冷酷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短促、狂野但又满足的微笑。

“你是知道我的脾性的,我的人生只有两个信条,责任与尊严。我对过去的一切,以及未来的一切都了然且同意了,我觉得恰当。”

门外的医生没有进门,就是沉默着,等候着。斯卡蒂怀着悲痛起身,单膝跪在歌蕾蒂娅的床侧,剑鱼的了然她也了然,剑鱼的同意她也无权驳回,剑鱼的恰当她也无力反驳,她听从了剑鱼的建议,独自站立在礁石之上承受着哀伤巨浪的拍打。

“把我留在大海吧,伊莎慕拉。”

---

牠与巢穴时的状态不一样了,带有明显的杀意,两个猎人均迅速地后撤大步拉开了距离,本能驱使着猎人的血液沸腾尖啸,兴奋与恐惧混杂,即便是第二次面对牠,斯卡蒂感受到的深渊般的死亡气息依旧不减。

只错半步她们就会死在这里。

牠没有追上岸来,这是斯卡蒂第一次在月光的照耀下看清牠的模样,那是一种过于异样的,超出她认知经验的长相,她能将牠的模样通过眼睛直接印在脑海,却无法使用现实的语言通过比喻来描述。那似乎是布一样的塑料,处在有光泽与没光泽之间,是灰色白色,但有时候又显出点蓝色。牠标志性的九瞳的眼睛就在正中,逼视着两个猎人。牠的模样似鱼,似马,透明的锥体悬浮在牠的四周,牠脚底的海面平静得像镜面,四周的海浪则像奔逃的野兽四处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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