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他的每一天一样。在上班以前，卡罗换上拖鞋，踏上了那一片略微有些暗沉的沙滩。

沙滩上立刻留下一串男士拖鞋的脚印。虽然从终端就可以很方便地查看世界气象组织发布的数据，卡罗总是想趁太阳变得毒辣之前，亲眼目睹一番那块数据版上显示的内容。

他来到那块透明数据版的面前。数据版一共有七位数字，由小数点前的一位数与小数点后的六位数构成。其中第六位有效小数跳动得非常厉害，从零到九飞速变化，几乎无法以人眼看清。第五位小数变化的速度则慢上一些，卡罗看到第四位小数变动了一位的时候，叹了口气，转向了数据版另一侧，凝望着永久翻滚着浪花的海洋。

海平面又上升了0.0001米。那块数据版是世界气象组织所设置的装备。曾无人问津的组织，在海平面上升淹没城市、逼得很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当下，火热得就像皇冠上的明珠。

卡罗也是背井离乡的其中之一。在这片浪花的最前方，如果使劲儿眯眼看去，兴许还能在退潮的时候看到海洋中伸出的一只锈迹斑斑的手，那原本是卡罗家乡最高的雕像。

“哎。。。”

卡罗再次叹了口气，把原本就蓬乱的头发揉成了鸟窝，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头顶发烫了起来。

不好，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该死的夏天。

这个天气，八成也就只有他们能保持淡定了吧。

果然，卡罗听到了“噗通”一声。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远处的悬崖上有身影在下坠，紧接着，又是“噗通”一声。

只不过，卡罗一点也没有为他们担心。那悬崖已在一年前被正式规划为人鱼的领地。从那悬崖上跳下的，是一男一女两条下半身闪耀着银光的人鱼。

『人鱼病』。在人类终于开始正视自己与海洋的关系时，海洋就毫不客气地与人类开起了玩笑。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自己的腿上发现鳞片，发现自己的脚趾间长出了脚蹼，发现自己下半身的皮肤变得色彩斑斓，发现自己越来越想并拢双腿。最后，他们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却变得能够汲取水中的氧气。

他们之中的一位患者把身体浸到海水之中，突然发现自己结束了在生死之间的挣扎。并且，在海里纳凉不用交付昂贵的电费。最后，他有了越来越多的跟随者，他们甚至把生活设施搬到了水下。最终，联合国不得不划分出特别的行政区域，正式承认人鱼作为人类文明的分支而存在。

“那个家伙，好像以前还是我们的学员来着？”

卡罗抓抓头发，这是他烦恼时候的习惯。“他最终还是放弃抵抗了？”

只是，越来越火烧火燎的太阳容不得他想。毕竟按照联合国的意见，基于『人鱼病』影响的是DNA，只要下半身变成那样，就会被正式认定为人鱼，不管本人意愿。

卡罗耸耸肩，踢着脚上的拖鞋，匆忙向着自己的工作地点跑去。

卡罗的工作很简单，在没有学员的时候，『临海健身房』的跑步区域归他负责，从调试机器到清洁全包。

卡罗拿了水桶，清理了干到发硬的拖把，听到了跑步房的门被推开的声音，遂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么早啊。”卡罗回过头，突然抬起了眉毛，“嘿，美丽的女士，我想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推开门的女人没有说话，有些拘谨地低下了头。她有着一头及肩的柔软栗色中长发，运动文胸塑造着挺拔的双峰，腰腹曲线紧致，瑜伽裤包裹中，有着颀长的腿部曲线。她的身材是所有普通健身房所宣传的锻炼以后应当达到的效果，健身少女梦想中的身材，她看起来并不需要这么早就来到健身房。

“嘿。医生。是医生吗？您好。”

卡罗一愣。这位女士与其说是初来乍到怕生，更不如说是有些魂不守舍，就像来的路上被什么白日冒出的鬼魂吓得不清一样。“嘿，美丽的女士，我并不是医生。你知道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吧？”

“我，我。。。”女士抚了抚胸口，突然朝着卡罗冲了上来，一把扶上了他的肩膀，那纤细的手指末有着快要走到尽头的红色指甲油，并且指甲处于长时间未修剪的状态，把卡罗抓到一愣。“喂喂，女士，我想你有点太着急了。”卡罗打趣着，试图用尴尬的笑容安抚这位女士的情绪，但他突然被女士的面容牢牢吸引了目光。

精致的五官，像油画一样的皮肤，完美的红唇，即使用黑框眼镜覆盖了上去，丝毫掩盖不住那面容的致命吸引力。

这样的美女。。。竟然也会来『临海健身房』么？

“咳咳。”卡罗咳嗽了两声，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嘿，女士，冷静一点，我是这里的卡罗教练。冷静点，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吗？”

“抱歉，教练，我真的。。。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士蹲在地板上，柔软的长发不知所措地下垂。卡罗也陪着她蹲下来，拍着这名叫做安娜的女子的肩膀。

“没关系的，安娜，来这里的人，大多数在一开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你知道的。”

安娜点了点头，失魂落魄的精神状态并未完全从她身上离去，好在那双眼睛终于能够在卡罗身上聚焦几秒钟了。“教练，我听说『逆复健』能够抵抗人鱼病，对吗？”

“按照适当的方法锻炼的话，是可以延缓发作的，这一点已经被世界卫生组织验证过了。”卡罗惊叹着那玉般光滑肩膀的手感，“人鱼病，很难受吧？安娜，你可以先从跑步开始试试。”

安娜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上了跑步机。卡罗帮她调试了最适合新手的模式。“试试看，不用跑得很快，只要保持跑的姿态就可以。”这些特殊的跑步机也并不是为减肥式锻炼设计的，而是有加厚的跑道，让这些终将失去双腿的人能够感觉“我在跑步”更久一点。

安娜小步跑了起来。从那刻意调整的均匀呼吸看起来，她对慢跑并不陌生，只是才过了不到三十秒，安娜细细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嗯呀，好疼！”

卡罗见状，连忙锤下了紧急停止键。他并不意外地看到安娜弯腰扶着大腿外侧，“不对啊，我走过来这里都挺好的呀，为什么跑不到几步就这么痛呢？”

“安娜，很遗憾，我想你不能穿瑜伽裤跑步。”卡罗耸耸肩，“去更衣室吧，那里有为女士准备的运动裤。”

“我想只能这样了。”

安娜再次变得垂头丧气。等她换上宽松的运动短裤走回来的时候，卡罗还没看够那双纤美诱人的长腿，视线就被运动裤中露出的海之蓝色给吸了过去。

“哈，安娜，你的鳞片，是蓝色的呢。”

“是吗，教练。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会变成我的一部分。”安娜看起来既讶异又沮丧，她歪着头伸腿，让那些有着美丽的螺纹、细致地层层叠砌的鱼鳞进入自己的视线。

“叫我卡罗就好了。”卡罗再次耸耸肩，“如果你想延缓这些鱼鳞的生长，这阶段就要少吃含钙的食物了，首当其冲是所有的奶制品。。。”这句常规的劝诫他并没有说完，因为他看到安娜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露出了明显的厌恶眼神，仿佛健身房的哪里突然冒出来了垃圾一般的气味。

“牛奶，都不可以吗？”安娜闭着眼睛摇头。“不，教练，我不知道。。。我到底还要失去多少东西？”

“安娜，你怎么了？”卡罗十分吃惊，他见过身患人鱼病的人崩溃，但没想到她初来乍到之时精神状态就这么差。

卡罗下意识紧了紧手腕上的手环。

“我。。。我没事，教练。我有点没心情，我想今天就到这里吧。”说罢，安娜甩了甩手，一个转身就走出了跑步房。

然而，三天以后，她还是乖乖换上运动裤，在卡罗面前站上了跑步机。

毕竟她的鱼鳞又往下生长了一些，正在往大腿内侧蔓延。

这些半透明的蓝色鱼鳞，初看有些像小孩子贴在身上的假贴纸。只是，如果能够抚摸上去，会发现鱼鳞的真实程度没有任何材料可以模仿，那些鱼鳞会吸收患者的体温，甚至还有些温暖。

“这就对了嘛。保持跑步的感觉，慢慢跑，对，就是这样，安娜，控制你起跳的欲望。你怎么总是跳得这么高？”卡罗站在一旁指点。

“呀，抱歉，卡罗。我以前是练体操的，我没有跟你说过吗？”安娜转过脸来，对着卡罗露出了流着几滴汗也损伤不了的优雅笑容。她看起来已经平复了心情，“那天，抱歉，对你大喊大叫了。”

“没事。我很好。”卡罗竖起手，“美丽的女士偶尔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理解。”

安娜再次笑笑，跑步机设定的时间到了，她的动作逐渐地减缓了下来，最后，她挂在了跑步机的扶手上，发现自己的胸部被托在了扶手上而卡罗转过脸去的时候，她笑了笑，似乎心情进一步放松了下来。

“教练，我去读了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那篇文章。你是对的，请指导我。”

“咳咳。”卡罗的目光不知道该往那里看，他强迫自己想起那蔚蓝的海水中淹没的东西，终于让这一声咳嗽起到了冷静的作用。“安娜，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这个教练，很严厉的哦。”

大约过了三天之后。

“安娜，你说你以前是学体操的？”

卡罗一边帮助安娜压背一边问。他看到，安娜非常轻松地摆出了标准一字马，那细到让人想问锻炼到底有什么意义的腰肢，柔软地贴地而去。

甚至卡罗都怕把那腰压坏了，连忙减轻了自己的力道。

“卡罗，你可以再用力一点的。”安娜对着卡罗调皮地眨了眨眼，“你的力道对比我以前的魔鬼教练来说，只不过是小孩子打架的程度。”

“哦？你想要厉害一点的？”卡罗把安娜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把她按在了拉背训练器上，偷偷摸摸给她加了重量。“那这个呢？”

“哦，这个有点厉害。。。等会，卡罗，我想抵抗人鱼病不需要练背的吧？”

“不需要，我只是觉得你的背部线条很美。”卡罗干脆地摊摊手承认，收到了安娜一个揶揄的笑容。“你们海边的人都是这么喜欢夸人的么？”

“并不，只是我们男人看到美女，总是嘴滑忍不住。”卡罗扬了扬眉毛，“这么说，你以前住在内陆？”

这一周进行地十分顺利。每一天上午十点，安娜会一分不差地出现在健身房，锻炼到十二点离开，她会顺手买上一份沙拉带走。比起她第一天出现在健身房时的状态，现在的安娜简直像另外一个人套上了安娜的皮。她温柔，对着谁都会露出笑容，和每个人都能说上话。也许是身为美女已经习惯了搭讪，对卡罗的调戏也接得一茬一茬。

“是啊，住在内陆。说出来，卡罗，也许你不信呢。我是患病了之后才第一次见到海。”

安娜的脸略微垮了下来，像第一天的她回来了十分之一。毕竟，得了人鱼病的人也别无去处，只能来到新的沿海城市，顺便把自己的人生也往那里搬迁。

“安娜，这么说，你习惯沿海城市的气候吗？”卡罗试着问。

“嗯。。。怎么说，其实我还挺喜欢的。”安娜卷着自己的头发，表情稍微和缓了一点，“海风很舒服，空气很湿润，至少我不用再担心每天睡醒之后满脸都是油了，而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她看了看自己腿上的鱼鳞。

“安娜，这样吧。既然你这么说，我教你一个抵抗人鱼病的秘诀。”卡罗抿了抿嘴唇，下定了决心说道。

“是什么？”

“换上泳装，来海边，我告诉你。”

“教练，你私自约学员出来，不会违反健身房的规定吗？”

黄金灿烂的沙滩上，留下大小两串脚印。安娜转过头来看着卡罗的时候，她用来遮腿的高叉长裙在沙滩上转出了一朵牡丹花，又悠然垂下花瓣，只隐隐露出其中那白皙到耀眼的腿部皮肤上，已经蔓延到膝盖以上的蓝色鱼鳞。

沙滩上像她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一眼望过去，十个人中能有五个左右腿上有着鱼鳞或者颜色不一样的皮肤。大方露出来的有之，像安娜这样遮住的也并不罕见。

毕竟这里被称为『过度区域』。

“如果她愿意的话，那就不算。”卡罗瞪大了眼睛，主要是对着安娜的比基尼中露出的胸前软肉与深沟。“安娜，咱们这算是约会（date）吧？”

“嘛。谁知道呢。比起那些，教练——”安娜故意凑近卡罗，让那些比基尼都兜不住的峰峦在他眼前放大，“告诉我嘛，抵抗人鱼病的方法。”

“哎。”卡罗叹了口气，计上心来，“那如果我告诉了你，你就承认这是约会，如何？”

“教练。”安娜伸出细细的手指抵住卡罗的胸口，那手指的末端，已经重新上了蓝色的指甲油。“你喜欢我，对吗？”

卡罗不置可否。都是成年人，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好隐瞒的。毕竟是这种等级的美女，就算她到来的第一天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这一周的相处也足够让卡罗心动。

至少肉体上的心动是足够了。在失去了『那些』以后，卡罗也有数年的时间没有女士约会过了。

“好了好了，我承认还不行吗。毕竟你是真的。。。很漂亮。”卡罗讪讪地说，“你一开始出现在健身房的时候，我还想，如果这不是『临海健身房』，你大概才是这里的教练。”

“嗯哼。”安娜不予回答，只是微微抬起的嘴角透露了她的开心。

“好吧。其实，保持抵抗人鱼病的秘诀，就是放下心里的芥蒂，去接受现实。”

安娜听到这答案之后，并没有非常满意。“就这？这是哪个医生教给你的独门秘方吗？”

“不是，是我在这里工作了七年后总结出来的。听起来简单，其实做起来十分之困难——我敢说，其实大部分人都做不到。如果你能做到，你就能慢一点变成人鱼。安娜，你信吗？”

“。。。好吧，毕竟，你是『临海健身房』认定的专业教练。卡罗，看招！”

安娜说完，光着脚踩进了海水之中，对着卡罗浇去了一捧海水。“哈哈，卡罗，你的表情真有趣！”安娜笑着，再次蹲下站起的时候带动了那乳房的上下移动。卡罗感觉口干舌燥，只好也踏入海水中与安娜打起了水仗。两人嘻嘻哈哈一番，相互喘息着，安娜不知不觉中靠近了卡罗。

线条优美的手臂像蛇一般，搭上了卡罗的肩膀，眼神碰撞出了火花。卡罗咽了一口口水，感觉他再也藏不住，“安娜，你真美。我刚才跟你说的独门秘方，你要知道是真的。”

“哈哈。卡罗，你真可爱。”安娜捧了捧他的脸，两人的唇已经开始缓慢接近，又在一个极限点位停了下来。安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海水有没有让我放松心情我不知道，但是你夸我，我还真的挺开心的。”一个有预谋的远离，安娜别起了一束湿漉漉的秀发，“卡罗，要不要去我家？”

一夜情发生得十分自然。

卡罗赤裸着上半身，捉住了安娜放在她胸膛上的纤纤玉手，又忍不住在她的唇上啄了一口。不知不觉，他的手顺着安娜丝绸一般完美的皮肤，一路下滑到她的大腿处，捏住了一片有半个巴掌大的鱼鳞。

“嗷。”安娜吃痛，拍掉了那只不乖的手，却没想到卡罗一把把被子拉开了，露出已经走到了膝盖以下的蓝色皮肤，和差一点就要走到膝盖处的鱼鳞。那蓝色也在安娜甜蜜的小腹处形成了弧线完美的一圈，已然可以想象出未来安娜的鱼尾会如何逼真地与她的上半身严丝合缝。

“卡罗！说好了不看的。”安娜撒娇地锤着卡罗的胸膛。

“没有啊，安娜，我觉得。。。你的腿真的很美。这鱼鳞也是，很美。”

“健身房的大胡子爷爷的鱼鳞也和我差不多，你怎么不去欣赏他的？”安娜朝着卡罗打趣，不出意料收到了卡罗的一个啄吻，“宝贝，那是因为鱼鳞长在你身上才美的啊。”

“你们男人的嘴啊。”安娜表面上抱怨着，表情却很是得意。她伸出手，在卡罗的下体上揉捏了一把，以熟练的手法让卡罗顺势勃起。“喂嘿，宝贝，你对男人做了这种事情，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啊。”卡罗会意，再次扑到了安娜身上，雄壮的肱二头肌隆起撑在安娜的枕头旁边。

“看你急的，卡罗。要知道，”安娜的指头点到了卡罗的嘴唇上，“你可是在干一条美人鱼。未来 的 美 人 鱼 。”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却突然低沉了起来，“来吧，卡罗，你得快点，趁我，趁我还能。。。分开双腿。”

“安娜。”

感受到了这几个简单词汇背后的颤抖，卡罗突然停止了进攻，把安娜紧紧抱了起来。

一语成谶。

当安娜提前结束了跑步机上的流程，那长腿眼看几乎要无法迈出步伐的时候，卡罗直觉性地一把锤下紧急停止按钮。

果不其然，安娜是并着双腿从跑步机上跳下来的。当她落地时，卡罗可以从她脸上看到，他第一天看见的安娜，起码回来一半了。

“卡罗，卡罗！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

安娜着急去扶卡罗的胸膛，往自己下半身看的眼神已经变得无比惊恐。“冷静，冷静下来安娜，没事的，你的腿就在那里，你闭上眼睛，仔细感受。”“嗯，嗯！”安娜的嘴角已经垮了下来，她用力皱起眉头，像是把身体全部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下体。

“哦，我的腿，我的腿！”安娜高呼着，突然运动起来的双腿像是在强行扯破缠住自己下体的胶带，猛烈地像着两边叉开，“我的腿，回来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腿！”

“安娜，听着，我们去做腿内侧肌肉训练，这样会让你的感觉停留地更久一点。”卡罗冷静地做出判断，却没想到安娜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点头，甚至等不及卡罗带路，自己就向着力量房用力走去。

她会显得无比用力的原因是，安娜感觉到自己的腿并未完全从那圈胶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不，与其说是胶带，不如说是某种有弹性的树脂制品，缠绕在自己的下半身，只要自己放松腿部的肌肉，那树脂就会强行把自己的双腿束缚到一起。。。然后让自己的双腿变成某种一体的玩意。

“不，我绝对不要——！”

安娜运动起自己大腿内侧的肌群，强行扯开夹棒，每当腿部的筋肉撕扯到极限的时候，比起酸痛，反而更加先感受到那种束缚。“嚯！”夹棒突然合并到一起，脱力的双腿无力地耷拉在夹棒两边，休息了一轮打算再开始的时候，突然脚趾间传来了痛感。

安娜痛得抽了一口气，她从器材上跳下，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鞋袜坐到了地上。

“咦？这，这不是我的脚！”眼前出现的蓝色脚掌吓坏了安娜，脚趾之间甚至长出了半透明的脚蹼，尤其是她看到自己的脚指甲开始变形，带动着上面的指甲油都变得乱七八糟的时候，安娜像是要丢弃自己的脚一般惊恐地后退，“卡罗，卡罗！”

“安娜，别怕，我在这里！”卡罗蹲下身，用捧着瓷器的力度轻轻捧起安娜的脚，强行把心里的那句“我的天啊”吞了下去，拿出了『临海健身房』教练该有的素质，“别怕，脚的骨骼还在，你还能走路！”

安娜低着头，发出了干瘪的啜泣。好在，卡罗的柔声安慰下，她还是把鞋袜穿了回去，并且靠着卡罗的搀扶，万分努力地站上了跑步机。

可是当第二天，安娜结结实实地从跑步机上摔下来的时候，卡罗能从那骤然变冷的气氛中感受到，第一次出现在健身房的安娜回来了。

不，那说不定才是真正的她。怕生，不敢看人，不知所措，像是一只被突然放走了气、落到地面上的氢气球。

“教练。”安娜抱着自己的腿坐了起来。在这番姿势中，她的腿紧紧并拢在一起，仿佛全然一体，天生就没有分开的必要。卡罗看到她的手在自己的小腿之处抚摸，突然意识到，那是她最后一块没有被蓝色覆盖的腿部皮肤了。

卡罗的心揪了起来，他的手往安娜的手上搭了上去。他知道对自己恢复了教练称呼的安娜，此刻的心处在冰点。

“教练，你说啊，『临海健身房』不是能够延缓人鱼病的发作吗？到底有没有用？”

卡罗的心咯噔一下。他倒不害怕被人这样问，不如说，这几乎是每个人鱼病病人都会最终给自己教练的一个诘问，在这里工作了七年之后，他就像外科医生面对哭丧的家属一样麻木。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延缓，不是治愈，安娜，你知道的，人鱼病目前并不能医治。世界卫生组织说。。。”

“我知道，我知道啊！”安娜把腿抱得更紧了一点，全身都摆出了防卫的姿势，“世界卫生组织论证了，我信的！我知道的，我只是。。。我只是以为卡罗你能给我一点不一样的答案啊！”

“我。。。”卡罗哑然。他的记忆变成了鞭子在自己脑中来来回回抽打，他想起了某个女人也曾靠在他的胸膛，柔声告诉她其实女人想要的是什么。只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安娜已经站了起来。

“教练，今天的锻炼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她甚至顾不上自己还没找到双腿的感觉，就用着泛着蓝光的肢体，艰难地向着更衣室跳跃，并且用一个后推阻止了卡罗跟上去。

紧接着，三天过去了。自打正式成为会员以后锻炼一天不落的安娜，这三天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

不安的卡罗拿着拖把，差点要把跑步房的地板拖出一个洞来。不安像虱子一样挠着他心，实在无法忍受了，卡罗甩下拖把，跑到前台去请了一个假。

顶着濛濛的小雨，他冲向了安娜的家，没想到，安娜竟然没有关门。

并且，推开门的时候，安娜还发出了尖叫。

卡罗惊呆了，他没想到门内会是这样一番景色——不，也许他潜意识已经感觉到了事态会这样发展，但他不想承认。

他看到，安娜换上了一身华丽的体操服。那淡紫的颜色十分适合她白皙的皮肤，窈窕的身材香肩微露胸脯挺拔，想必在某个旧日的时光里，她穿着这身衣服走进聚光灯中，场边有无数男士会让安娜出现在自己今夜的梦里。

然而，尽管有着不能再完美的上半身，她下半身却惨不忍睹。那紧紧并拢的双腿已经几乎看不见白皙的皮肤了，而她的脚趾已经开始异样地拉长、变扁，并且脚趾间半透明的脚蹼十分明显，那脚指甲已经逐渐像着一条线一样退化了下去，看起来会成为某种承接鱼尾鳍的软骨。而她有着螺纹的美丽鱼鳞。。。虽然鱼鳞已经生长到了她柔软的小腿肚子处，但其中某片鱼鳞，正被她拿着镊子夹住，看那架势，即将与她身侧带血的鱼鳞融成一堆。

“安娜！你干了些什么傻事！”

卡罗一把扑了上去，抢走了她的镊子。“不，卡罗！你走开，我不要，我不要！”安娜被健壮的卡罗压在地上，她伸手去够镊子，她的哭声带着身体一起颤抖起来，像是在泣血。“我不要，我不喜欢这些鱼鳞！卡罗，让我，让我。。。”

“安娜！你知道那样没用的！”卡罗抬起手，把镊子扔到了房间最遥远的角落，“你知道那玩意拔得越多长得越快！这样不能延缓人鱼病发作，只会让你。。。”

“我知道，知道啊！但是，但是。。。卡罗！呜呜，呜呜呜。。。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安娜甩开了卡罗的怀抱，她看起来放弃了去够她的镊子，匆忙后退的她，却开始徒手揉搓自己蓝色的小腿。“我不要这样的皮肤。。。我的皮肤，不，不要！”

“安娜，冷静，冷静一点！情绪起伏只会让你进程加快！”

卡罗把安娜紧紧抱在怀里，抚摸她的背部，任凭她恸哭，捶打自己的胸膛。过了不知多久以后，怀抱中的哭泣终于换成了小声小声的啜泣，卡罗趁机把安娜抱到了沙发上。

安娜抽了抽鼻子，总算是温顺地躺了下来。她的腿依然保持着紧紧并拢的姿势，尽管那之中有着缝隙，但她的腿已经开启了完全同步运动的模式，感觉离彻底融为一体，也就寸土之遥。

就仿佛长时间带着鱼尾的水族馆工作人员，已经习惯了并着腿生活一样。

安娜的手，颓废地搭在沙发背上，垂下来的时候，抚摸上了自己的体操服。

卡罗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直没有开口。末了，一声细小的抽泣之后，安娜向着卡罗靠了过去。

她的声音还略微有些嘶哑，“卡罗，你知道吗，也许我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夸耀——但是患上『人鱼病』，真的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挫折。”

“我出生在内陆，一个富豪的家庭。我从小到大就是各种第一，家庭第一有钱，成绩全班最好，也是女生中公认最漂亮的。我想要什么，开口就能有。去练体操，很轻松拿到各种第一名的奖项。往身边看看，我都想不到有什么能困扰我的事情。”安娜的额头抵着卡罗的肩膀，卡罗感受到了体操服的丝滑和乳房的柔软。“原本，我应该就这样迈入体育界，也许能杀到新奥运会，然后退役，嫁入某个和我家一样有钱的家庭。。。直到『人鱼病』来临。”

“我的感觉就是。。。一直在天上飞的我，被一双手就这样拽到了地上。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脚下像踩着棉花，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灵魂。。。我，我不知道自己应该看向什么地方。卡罗，我选择你来成为我的教练，我原本以为，你是会懂我的。”

安娜的手顺着卡罗的手臂一路往下摸，直至停在了他的手环之处。

这是政府强制安装的『防自杀手环』。带上这种手环的人，往往手环下方都有数条惨不忍睹的直线伤疤，如果情绪激动超过一定的阈值，区域机器警察就会迅速定位到当事人。这种手环以鲜艳而显眼的颜色强制露出，让佩戴的人藏无可藏。

“啊，你说这个吗？”

卡罗举起自己的手腕。他的笑容有些无奈，“安娜，我看你和前台的关系挺好。这么说吧，你想听我的故事吗？你是不是也听说过，我的家乡就在『临海健身房』的前方？”

“是。。。我听说过你的家乡被一场台风毁掉了，那之后上升的海平面就。。。哦，卡罗，我很抱歉。”安娜垂下头。

“不必，这又不是你的错。”卡罗长舒了一口气，停顿了三秒之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么说吧，安娜，其实你和我挺像的。”

“怎么说？”

“前台应该没有跟你说过吧？实际上我自从离开那里以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安娜，”卡罗摸上了安娜的手，“我结过一次婚。”

“咦？那你的妻子。。。还有家人呢？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他们。”

“我啊。。。其实不止是结过婚。”卡罗靠到了沙发背上，像是这一场讲述需要撕开他的伤口。“我18岁就在自己的家乡开起了饭店，并且还赚了很多钱。我的饭店，就在最高雕像的附近，生意很好。直到台风来临的时候，逃亡的车道上严重塞车。那辆车里，我是司机，我的父母坐在后座，怀孕的妻子坐在副驾。但是海浪来了。。。只有我一个人得救。”

“哦！我的老天！”安娜捂住了嘴。

“没事，都过去很久了。”卡罗闭上了眼睛。他的讲述停了下来，像是思绪在他的心中，以浪花的形式翻滚。良久，他再次开了口。“要说挫折的话，我也是啊。我赚了那么多钱，我娶了初恋的邻居美女姐姐，我的饭店好评如潮。。。可是那一场台风之后，什么都没了。仅仅是一场台风而已！但是，但是啊，安娜。。。我时常在想，在『临海健身房』的这七年，我想了很多。我们所谓的挫折，是不是其实有预兆呢？它用预兆提醒我们，但是我们没人在意。。。根本没人在意，直到挫折来临。”

“卡罗，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安娜瞪大了眼睛。

“环保局的人过来了很多次，提醒我节省燃气，用更加环保的餐具，不要偷偷往海里倾倒垃圾。说真的，我饭店生意这么好，我很忙，我从来没有在意他的话。那阵海浪来临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海洋把脓水挤到了我身上。”

“这么说，这么说的话。。。”安娜捂住嘴，她也停顿了一会，“好吧，卡罗，我也有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不对，我的内心，根本拒绝承认这是我的错误。”安娜低下了头，“我10岁的时候，曾经污染过一处水源。那是周边十万居民都依赖的水源，而我放了一些很可恶的东西下去。我，我原本不想说的，我也不想把这个当成自己人生的污点。。。可是，现在看来，当时的自己，真的该付出什么代价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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