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小巷没有一丝风，两旁的民居中灯光早已熄灭，只有穹顶上的漫散射涂层将中央区不夜之城的光芒星星点点地传播到这里。佩尔戴着一顶棕色的贝雷帽，就像电影里接头的情报人员，帽檐压得很低。

“你迟到了。”

层层叠叠的阴影中，有人靠在墙边，抱着手臂一边玩弄着胸前的吊坠，一边等待着她。

“……是，我很抱歉，希望这不会对我们的交易造成影响。”

“嚯，居然没有扯些什么理由？这么爽快，我都有些欣赏你了。”阴影中的人挺直了身躯，走到忽明忽暗的霓虹灯下。一头长发披散在后背，漆黑的颜色似乎融入了晚风之中。棕色的双眸带着些许凌厉，细长的眉毛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一件暗灰色的吊带背心囊括着豪放的双峰，却又露出了纤细的腰肢。匀称的双腿包裹在一双高过膝盖的长靴中，如同踏着时钟的指针般一步一步向佩尔走来。

“这里是你要的东西，我希望我们的需求也已经得到满足了。”佩尔从背包中摸出一块小巧的存储设备，手一挥掷向对方。身材姣好的女性利落地接住存储设备，看都没有看一眼就装进腰上围着的小包中。

“我相信你们。新的身份基本已经添加完成，只需要拍摄两张你们的登记照即可上传生效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求。”帮派的大姐蹲下身体，从地上抱起一个用毛毯包裹着的物体，郑重地交到艾斯汀的怀中。佩尔拉开毛毯的一角，一缕青色的秀发从残破的脸庞边垂落了下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交易中没有相关内容吧？”意料之外的突发情况让佩尔有点无所适从，但仍然强迫自己摆出了一副冷静的姿态。

“……路上捡到的，不忍心看她破破烂烂。我知道你们修好她也就是顺手的事，就当我个人欠你们一个人情，如何？”大姐头把玩着胸前的吊坠，意味不明地扫视着佩尔和艾斯汀。

佩尔沉默了一会儿，和艾斯汀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好吧，既然是帮派大姐头的请求，也没有可以推辞的地方。而且如果我看到机器人这个样子，我也会想办法救助她的。”

“你们能理解真的太好了，那么回归正题吧。”大姐头将手抬起，随意地做了个手势。一架小巧的无人机从她的身后飞了过来，小型泛光灯和镜头对准了她面前二人的脸。“站直，帽子取下来，双眼目视前方，准备好。1，2，3——”

响指还未打出，无人机突然发出一团火光，凌空爆裂开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蓝色光波从一个小点骤然扩散，迅速席卷了整个小巷，原本时亮时暗的霓虹灯喷出一串火花，永远地熄灭了下去。粘稠如泥浆的黑暗中，响起了躯体倒下的声音。

“怎么样，老子的EMP炸弹够不够爽，他妈的臭婊子？”一个光头男性从小巷侧边的屋顶上跳了下来，沉重的身躯激起了大片尘烟。

“贱人，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现在一声不吭了？来啊，再叫两声啊？”戴着简陋义肢的壮汉堵住了小巷的前方，嘴角烟头的红光一亮一暗。

“好了好了，兄弟们，那种型号的电子脑在受到EMP冲击时有几分钟的停机时间，先办事吧。”装模作样地戴着没有镜片的眼镜的男人站在了小巷的另一头，弹了弹衣服上的灰。

“什么……情况……”佩尔被刚才的爆炸震撼得有些眩晕，止不住的耳鸣几乎要让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什么人走了过来，她使劲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滚到一个垃圾桶后，抽出了背包中一直藏着的等离子冲锋枪。

“喂，小姑娘们，我们帮派内部事务，识相的就闪远点！”光头的老四扛着自制的磁轨步枪，环视了一圈小巷内的情况。“嗯？三个机器人……？哦，我懂了。小姑娘，你的机器人我们也回收了，趁我们还没有改变主意，从这里滚吧，我们不会伤害你。”

“放屁！”佩尔大声喊道，抬手在太阳穴旁点了两下，一面战术目镜从耳旁佩戴的头饰上延伸了出来，将她的眼前完全覆盖。“想打艾斯汀的主意，你们也得先过了我这关！”

炽热的等离子火球从枪口激射而出，将老四刚才站着的地面灼烧出几块微小的凝固玻璃。佩尔从垃圾桶后探出半截身子，用冲锋枪对着黑暗的小巷深处一阵扫射，但老四却已经不在刚才的位置了。

“啾——”

飞镖形的电磁弹呼啸着划破夜空，佩尔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垃圾箱上她手腕刚才所在的位置被轻易贯通，不远处一块石质的地砖应声而碎。

狙击手？佩尔的心中一惊，目镜的视野辅助中清晰地标识出了小巷中三人的可能位置，但刚才的弹道明显不来自其中的任何一人。另一个垃圾箱凌空飞来，将佩尔藏身的垃圾桶砸得粉碎，老三一脚踢散一束施工用的钢管，将钢管像是标枪一样用义肢向佩尔的方向投掷过去。持枪的老四站稳身影持枪上膛，一枪一枪地驱赶着佩尔的步伐，将她渐渐逼入一块死角。在阴影中潜藏已久的老六从佩尔的背后现身，锋利的小刀、势大力沉的钢管和迅如雷霆的2mm电磁弹同时向佩尔袭来。

“铿——”

一个白色的身影跳跃到佩尔的身前，伸手握住飞来的钢管，轻若无物地舞动了两圈。电磁弹偏折了一个小小的角度，堪堪从佩尔的发辫擦过。小刀跌落在地，老六捂着手腕狼狈地向后直退，抓住一架飞来的无人机向楼顶逃去。佩尔抬头看去，艾斯汀正手持钢管守在前方，就像是故事中的英雄一样向她伸出手来。

“操，这个机器人怎么激活得这么快！”老六松开无人机，跳到小巷旁的安全梯上，居高临下地俯瞰巷内的情况，拾起无人机投放在脚边的电磁步枪。“好吧好吧，兄弟们，咱们也顾不得那些了。老四和我切换压制模式，老三准备强行突击，老五待命，他妈的今天咱们就开个杀戒，就不信干不掉两个丫头片子了！”

两道闪着幽蓝色的射击线从不同的角度将小巷的出入口封死，佩尔被艾斯汀拉到一堵矮墙后躲着，看到这个场景，突然感觉到一阵可怕的即视感。“艾斯汀，那个，只是多嘴问一句，你的体内会不会安装了什么超强的秘密武器？”

“嗯？秘密武器吗？没有那种东西哦。”艾斯汀扬起一边眉毛，做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然后把佩尔的脑袋往下按了按，正好躲过一串流弹。

“啊，哈哈，只是随便问问。”佩尔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发，讪讪笑了一声。又一阵枪弹在地面上溅出火花，佩尔的目光随着枪弹的轨迹扫去，看到了一个仰躺在地上的身影，那正是和她们提出交易的帮派大姐头。

“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会被EMP炸弹影响，那也就是说她其实……但是为什么？”佩尔再次有些抓狂地抓了抓头顶，“这群帮派到底在搞什么啊！艾斯汀，能不能想个办法，把那位大姐头救过来，总不能让她在那儿躺着被射吧？”

“请稍候，正在生成可用行动方案……行动方案生成完毕，接下来请遵循我的指示行动。”艾斯汀对着佩尔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对着枪弹飞来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

拖曳着幽蓝色尾迹的弹道像是被人掐掉了一截一般，在艾斯汀的身前戛然而止。银色头发的少女傲然挺立，胸口和手掌上透射出耀眼的蓝光。就像是构造了一圈隐形的防护罩，极速迫近的金属子弹在她伸出的手掌前突然化作一道炽烈的闪光，直接蒸发在空气中。

“Kinetic-Thermal力场，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将其称为秘密武器。”艾斯汀朝着佩尔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那么，就是现在，请立刻行动！”

“明白！”佩尔从掩体后半跪起来，向目镜中标识的敌人位置倾泻了一串急促的连发，然后快步跑向大姐头躺着的位置。艾斯汀支撑着力场也跟了过去，看到佩尔一个翻滚紧紧抱住了大姐头的身体，便立刻撤除了力场，提起佩尔的衣领，将她们带到了小巷的出口。

“操，你他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老子、老子他妈的……！”还没等艾斯汀站稳脚跟，混凝土浇筑的墙角被一只机械臂用强力贯通，稀里哗啦地坍塌一片。几近狂暴的老三驱动着力量蛮横的工业义肢，重拳势不可挡地击向与机械臂相比十分纤弱的机械少女。

没有时间重新构筑力场了，艾斯汀双手交叠在胸前，硬生生地吃下了这一拳。人造皮肤下的填充物吸收了大部分动能，但她左手的小臂依然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下去。人造肌肉的纤维束错位，合金制的骨骼发生了部分形变，艾斯汀尝试着重新握紧拳头，但手掌只是无意义地抽搐着，已经完全失去了行为能力。

“操他妈的机器人，去死，去死啊！”老三狂吼着一拳接着一拳，艾斯汀无力招架，只能尝试着一边后退一边躲避，但很快她的后背就触碰到了墙壁，而重拳正带着呼啸对准了她的头部而来。

“艾斯汀，坚持住！我来……噗啊！”佩尔从地上站起身来，摸出武器正要进行一轮掩护射击，却没有注意到后背的角落里一枚刺拳挥出，正中她的下肋。老六甩着手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又一脚踢向半跪着的少女的腹部。老四拄着他的电磁步枪，泄愤似的用力踩踏着大姐头的脑袋。

“——！”艾斯汀眼眸中的镜头骤然收缩。附近没有可用的东西来阻挡来势汹汹的铁拳，于是干脆抓住失去机能的左臂猛力扯下，像是握着一把长剑一般刺向老三的义肢。扭曲断裂的合金骨骼刺穿了义肢相对脆弱的连接部，老三甚至都还没有反应，粗壮的工业臂就被整条卸了下来。

“什么……！”老三只觉得身体一轻，就感到自己向后飞去，胸口略微凹下一拳一脚的痕迹，撞在破碎的墙壁上失去了意识。老六听到动静正要抬头查看，但他只能看到一个狂暴的白色影子瞪着墙面向自己飞扑而来，下一秒自己就被掐着脖颈紧紧按在墙上，老四早已倒在一旁的地上生死不明，担任狙击手的老五也扑在附近地上的尘堆中。

“你……到底是……什么……”肺中能够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老六挣扎着抓住了艾斯汀的右臂，但回应他的只有收得越来越紧的桎梏，将他的呼吸一点一点地剥夺。

【看来……这就是我的终点了。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请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失去了高光的棕色眼眸颤动了一下，瞳孔开始机械地旋转，安然无恙地躺在掌心的吊坠映入视野，小巷口的战斗逐渐变得清晰可见。机械的躯体一顿一顿地将自己支撑起来，动作依然受到EMP炸弹的影响显得有些不连贯，但身着黑衣的身影依然勉强扶着墙壁站起了身。

老六的假眼镜早就不知道落在哪里了，他像一条半死的鱼一样大张着嘴，想要从钳制中尽可能地获得更多氧气，但一片迷茫的黑雾逐渐充斥了他的视野。在意识中断前的最后几秒，他似乎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滴落着乳白色循环液的残破关节被一只同样暴露出机械骨骼的手拉扯住，艾斯汀正要回头确认情况，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甩开，滚动着躺倒在蜷曲着身体的佩尔身旁。

“哈啊……艾、艾斯汀……”佩尔捂着腹部，吃力地爬到艾斯汀身边。看到艾斯汀左臂的断肢上杂乱地纠缠在一起的管线和骨架时，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想要触摸，但伸出的手最终还是转了一个弯，将艾斯汀紧紧环抱住，相互支撑着站了起来。

深浅不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霓虹灯适时地闪现出一大片火花，映出了摇摇晃晃如同僵尸般来者的模样。干练的服饰和人造皮肤在EMP的爆发下被过热的内部组件烧毁，灰白色的纤维骨骼在火花的闪耀下暗淡无光。秀丽的面容被无人机爆炸的残片刮下一大片皮肤，露出一只闪着红光的光学接收器，仅剩的一只棕色眼眸也空洞无神，似乎并没有聚焦在面前的两位少女身上。

“你们、立刻离开，停止一切、武力对抗，这是、唯一的警告。”

混杂着电子音的嘶哑语音从缺损的喉中发出，帮派的大姐勉力挺立着残破的身躯，像是一尊守护神一般，将两位少女与人事不省的帮派成员们分隔开来。

“你——你在说什么？你的逻辑矩阵故障了？”佩尔难以置信地向着对面那具残破的人形喊道：“是他们攻击我们在先这回事且不提，他们可是打算搞你的啊，你明不明白！”

“我方、造成伤害，我愿承担、一切责任。”大姐机械眼眸中的红光闪动着，用绽露出人工肌肉的手抚摸着胸口的吊坠：“然而，我仍然、负有保护之责，不可允许、他们受到伤害。这是、与故人的承诺，希望、理解。”

“什、什么理解，简直无法理喻……艾斯汀，我们——”佩尔咬紧牙关，举起手中的武器正要射击，却看到对面那个黑色的身影如同疾风般突进而来，紧握的双拳充满了不可阻挡的力量。在这紧急的时刻，艾斯汀用身体将佩尔撞开，伸手支撑起力场，将势不可挡的攻势阻隔。

“交涉、破裂，伤亡、不可避免。我、很抱歉。”原本已经皮开肉绽的机械手接二连三地重击在力场的强度阈值区之上，就像是击中了一堵不可破坏的墙壁。但即使双手开始破裂，人造肌肉和零件四散飞溅，眼中闪着红光的人形依然用尽全身的力量，一拳，又是一拳。

“维持力场需要消耗极大能量，我无法长久支撑，请立刻撤离。”艾斯汀胸口渗出的蓝光开始慢慢变弱，循环液和火花从左肩的缺损处不断涌现，综合处理单元接收到的错误信息就要溢出队列，但她依然不动如山地挡在佩尔的身前，为她挡下每一次攻击。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抛下你不管，你要让我就这样放弃我们的约定吗！”佩尔努力从地上爬起来，但腿上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让她差一点又跪坐下去。

“够了！你们都给我住手！”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性从小巷的一侧楼顶跳了下来，肩上还扛着那个包裹在毯子里的少女。他脚步迅如疾风，几乎是一瞬间就出现在大姐的身后。在后脑上看似随意的一击，那只闪烁着红色光芒的眼睛就渐渐熄灭，动作慢慢凝固在蓄力挥出下一拳的姿势。

“怎、怎么回事，你是谁？为什么……”佩尔看着艾斯汀的手渐渐放下，身体随之向后倾倒，顾不得腿上传来的疼痛，将她一把抱在怀中。

“抱歉来晚了，我是这个帮派的二号人物。”那位男性直立起身体，健壮的肌肉几乎要从衣衫下凸出。“对于今晚的事态，我已经明确了前因后果，与你们的交易依然有效，过段时间我还会带上谢礼登门道歉。我不奢求我们之间的误会可以一笔勾销，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依然希望未来可以再次与你们合作。”

“……”佩尔沉默了。她不大愿意就这样直接离去，但怀中的艾斯汀全身散发着可怕的热量，显然已经无力行动，而自己面对这样的对手，显然没有任何胜算。“好、好吧，我们可以走，但我至少还是有了解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的权利吧？”

“正如她刚才说的，是一个承诺。”帮派的二哥走到机能停止的大姐身旁，帮她理了理杂乱的长发。“我们的帮派曾经十分敌视机器人，认为它们抢夺了人类的工作和生存空间，但我们之前的大哥却有不同的想法。”

“有一天，他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女孩子，就是我旁边的这位。我们一开始都十分为他感到开心，但随着时间过去，我们有几个人也渐渐发现，她其实就是与我们不共戴天的机器人。”

“后来……你们可以猜得到，我们爆发了一场巨大的争端，我在激动之下失手把大哥……重伤了。在医院的急诊室中，大哥握住了她的手，把自己一直以来随身携带的吊坠交给了她，请求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兄弟们照顾好。我当时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加上心有愧疚，于是不辞而别，直到前段时间我才理解了大哥的想法。”

“所以你看，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其实就是一种诅咒，会把我们都死死束缚在某个观念之中，对于机器人更是如此。当它们接受了一个信念，就会拼尽全力去遵循它，直到完成或者思维被修改。你们相对的手腕上那个饰品，不也是一种羁绊的证明吗？”

佩尔低下头，看了看艾斯汀手腕上绑着的那个小熊发圈。即使经过了如此激烈的战斗，那只小熊依然光洁如新，就和对面大姐胸前的吊坠一样。

“我懂了……我接受你的提议，但我还有一个要求。”佩尔抬起手来，指向帮派二哥肩上扛着的毛毯卷：“那个女孩，我要把她带走，我不能放任她落在你们帮派的手里，但我答应你我不会向外人透露关于你们的信息。”

“这样……是最好了。”二哥点点头，把毛毯包裹着的少女轻轻放在一辆小拖车上。佩尔接过拖车的扶手，将艾斯汀也摆在旁边的位置，吃力地一步一步走向回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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