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未遂

1

夏季正要来临。

今年的夏天和去年的夏天相比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并不是一个值得在加班晚归的路上认真思考的问题，哪怕这很适合用来过度从公司回到家的这段时间。

十年前的夏天又是什么样的呢。

记忆或多或少还是存在的，然而除了某种清爽的氛围以外，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可以用来回味的特别事件。至少没在加班——只能想到这个的自己，看来注定是要成为过着惨淡人生的渺小人类。

学生时代会有暑假。加了薄荷的刨冰的清凉感在被想起来的一瞬间滚过喉咙，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即使已是深夜，从末班电车下来之后才走了没多久就开始感到了燥热。放慢了脚步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手上，独步扯了扯在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就放松了的领带，却并不能缓解出站后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每一个因为要做月度总结而加班的日子都让人如此煎熬，想要破坏一切的冲动、面对电脑屏幕太久导致过马路要思考好一会绿色信号灯闪烁的时候到底是该走还是该停；负能量让人忘记了饥饿、就算热得口干也懒得踏进便利店买水；不想和任何人交谈，即使是店员的一句欢迎光临都令人心生不安……这样的日子，无论重复多少遍都永远不会习惯，甚至连在梦里也是一样的灰暗。

并没有喝酒的独步迈着S型的步伐，总算是回到了家。

房间里暗着。这个点一二三还没有下班。

几乎做了一整天的数据统计，如今不用闭上眼睛，脑子里也依然是各种图表和数字，密密麻麻地像虫子一样爬过干涸的脑沟。

按下墙壁上的照明开关，接着将门口有点重量的快递纸箱搬了进来。其实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过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同居人的，不过刚才似乎用余光瞟到了快递单上的姓氏，看笔画的形状大概是自己的东西吧。

没有拆包装的力气，放下包和西装之后，疲劳的上班族转身走进了浴室。

洗掉了黏在身上脸上的汗水，独步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脏衣篓，半睁着眼刷完了牙，像是想起什么又昏昏沉沉地出去关上忘记锁的门，然后倒了一杯冷水，大口喝完的时候看到茶几上放着某个人前几天拿在手里看的时尚杂志，封面上的是今年似乎出镜次数并不太多的电影演员，旁边的小字上有几个认识的名字，但也并不会引发什么和娱乐新闻有关的联想。

独步放下手中的玻璃杯便在一边的床铺上倒头睡去。

中午的火腿三明治吃得人胃里有些难受。下午开会的时候，独步总觉得自己的腹部在隐隐作痛，但又不是吃坏了东西需要上厕所的那种疼痛——微妙的不适感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只是在会议室才发起的神经性胃疼。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快到被人叫大叔年龄的男青年翻开了工作手册的倒数几页，里面写着一些与工作无关的备忘事宜，比如一二三喜欢的某支乐队过几天就要开始来月演唱会的售票了，要记得提醒他上网买票；家里的烘干机坏了一周需要找人来修；这个月的电费还没有交。

随着秃头科长的声音，熟悉的沮丧感又涌了上来。

*

谁在马路中央投下玩具

金色的丝带像在假扮奥运冠军

玩偶熊戏剧般地缺了一只耳朵

被丢弃被遗忘被销毁 这就是你的末路

心跳澎湃了起来

暴风雨不会来临的夏天

要不要把诗集的书页撕下来 揉成一团用来占卜

绿色的太阳被蝉吃掉了

*

——啊，今天晚上好像要和客户去吃饭。上一季度的销售业绩有惊无险地低空飞过，才让自己现在身处的这场会议显得无聊又放松，但可能仅仅是这一次运气好罢了。

——想起来了，昨晚的快递箱还放在家里的玄关没有拆，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究竟买了什么。

天气预报说后天要下雨。

炎热的夏天就要来了。

心情低落一定都是自己的错。

如若不然，那又能是谁的错呢。

今晚的应酬结束后，回家要记得开洗衣机。

因为很快又要下雨了。

2

在下班的电车里打瞌睡的时候，不知为何梦到了小时候的事。

“我叫一二三，伊弉冉一二三。怎么样，很好记的名字吧？”实际上究竟是不是以这样的开场白来和生人勿近的自己搭讪的，其实已经有点记不清了，但多半是差不多的内容，毕竟那个人从过去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梦里他们好像在一个池塘边干什么，由于醒来得太过匆忙，在车门关闭前跳下站台的独步回过神来已经不记得梦的内容了，在车上如此确凿地睡着这还是第一次，要不是用身体记忆的惯性让自己及时醒来，还不知道要坐到哪一站去，或者就这样一直出了东京也没一定。

不用加班的日子，有人做饭的日子，大多是幸福的。虽然从医生那里获得了催眠麦克风，生活仍然和过去没什么两样，用出席葬礼般的心情出勤，西装领带皮鞋，一样都不能少。

老实说，现在去公司一本正经工作的人一年比一年在减少，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自由职业，或者经营店铺。本人当然不是没打过这方面的主意，只是毫无家庭背景也没有商业头脑的自己或许还是继续当个社畜来得更为轻松。不管怎么说观音坂独步今年已经29岁，在社会也算打拼了好几年，就算业绩平平无法在公司竞争，或多或少也有是宝贵的社会经验，再怎么阴沉的性格，日子倒也是过得平和。即使工作日的每一天都想去死，最终还是好好地苟延残喘着，或者只是忙得没空去死，累到失去了上吊的力气。

这当然只是一部分原因。独步心里很清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眼前这个正滔滔不绝地讲着无聊见闻的男人。“对方没了自己肯定不行”这话充其量只能算对一半，实际上都是一二三在照顾两人的起居，就物理意义而言，显然是自己的依赖性更强一些。然而如果要说本人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留恋，导致一直舍不得终结这一无是处的人生的话，一二三是唯一的理由。

只想要陪在对方身边——这样微不足道又仿佛自作多情的想法让自己继续存在着，消耗着氧气和水，延长毫无意义的生命。

*

“宇宙飞船着陆了。”

夹杂着噪音的喇叭这样播送着

调度员拿出了新人类手册

翻开了写满数字的目录页

*

“呐呐独步你听我说嘛，昨天竟然有个女客人把自己女儿也带来了店里。”一二三在饭桌前抬高的嗓音立刻把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

“女客人？”

“对啊。虽然不是我的客人，不过母女两个在同一张桌上和牛郎聊天，听起来就挺怪的吧？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怎么想的。”

“反正只要成年合法就没关系吧？”独步冷漠的反应虽然和料想的一样，但一二三还是露出略带失望的孩童表情：“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为什么要把女儿也带来店里？”

“对呀！很令人在意啊。我们牛郎当然不可能主动开口问这些，而且她们似乎也没有愿意透露的意思。”

“知道了理由又能怎么样呢？”独步喝完了一罐啤酒，碗里的饭却只动了没几口。

“好奇嘛，好奇！看来小独步今天的心情很一般，没兴趣来帮我猜谜了。”一二三托着下巴，故意摆出遗憾的表情。

“天太热不想说话而已。”独步打开了手边第二罐生啤，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

“我去开空调。”

“不用了，还没到那么热，会感冒的。”

“你今天果然心情不好。”不知道是故意无视还是思考得太过投入没有听到友人的话，拿着筷子出神的独步在试图回忆电车上的梦。

只是突然很想去那个河边看一看，可是记忆中并没有与之吻合的地点，这令他感到忧郁，继而发现童年的许多回忆都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只剩下一些朦胧的画面，内容和细节完全消失了。

——这一定是我的错，记忆的衰退。

——过去在远离我。

——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因为我……

“好像开始下雨了。”一二三用平静的语调看着窗户的方向说。

独步抬起头。

3

*

神明嚼起了名为人类的口香糖

开玩笑的吧 不可燃垃圾要怎么埋葬

乌鸦优雅地拾荒

听说他们是死神派来的killer

星期三的早晨 谁在练习肖邦

*

因为雨声而失眠的独步终于发现自己不安的原因是来自催眠麦克风以及之后的BATTLE。

他觉得自己把友人带入了某种未知的危险之中。尽管医生是自己十分尊敬的人，同时也是一二三的恩人，但是每当想到这麦克风的力量，总忍不住就要发起病来：万一输了比赛怎么办？自己根本没有经验，对手又那么强，别说战胜，如何不要拖医生的后腿才是眼下最应该思考的。

想要逃避的事情有一堆，无法逃避的事情也有一堆。

已经是深夜了，雨越下越大，明天还要上班，只剩四个小时可以睡了，可是雨声太吵根本睡不着；睡眠的时间在减少，脑细胞正在死亡，记忆力和智力又要退化了，不久之后就要参加比赛了……

卡住喉咙的双手令独步睁开眼——是他自己的手。

被奇妙的感觉弄醒的时候，发现一二三正咬着他大拇指侧面的某个部分，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多半是梦到了什么吃的吧——这样想着的独步并没有收回手，而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平躺着，任由对方的牙齿在自己的手背上磨来磨去。

独步觉得现在应该把边上这个将他的手啃得满是口水的家伙叫醒了。就在自己出神的时候，一二三已经开始自说自话地吃起了他的手指。不记得过去是不是有过类似的状况，大概是没有吧，对方口腔内的热度和触感都十分新鲜，以及拥有灵巧舌头的牛郎毫无职业道德的幼稚舔法，让人只想现在就给他一拳——盯着友人的侧脸沉默了许久，独步发现自己竟然因为对方的行为有了生理反应。他吃了一惊，想要把手指收回去的时候，显然还在梦中的人像是为了防止他逃跑似的，比刚才吸吮得更用力了。

整根手指都湿漉漉的。由于是躺着，反手的姿势让人很难使出力气。独步掀开本就没盖多少在身上的薄被子，单手伸进自己的内裤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刚刚才开始变硬的性器。不怎么敢去看一二三的脸，不过幸好他总是睡得很死。慢慢呼出一口气，独步的左手动了起来。

压抑着呼吸。身边的人停止了婴儿般的啃咬，现在只是单纯地把自己的手指含在嘴里。先前被失眠困扰的烦躁感已经转变成了生理性的亢奋，并不需要特地想象什么香艳的画面，不过是自慰而已，年轻的时候可能还会一边看着AV一边解决，如今基本上用不到了。尽管看电影的时候仍会落下几滴悲伤或是感人的泪水，独步心里很清楚其实早就和过去那种触动不同了。泪水是来自体内的水分所以是真的，但是流泪这个行为本身更接近于条件反射。不用很激烈就可以流出泪来，究竟是因为容器太浅还是容量已满。

快感在全身流动起来的时候，独步这才意识到留在友人嘴里的手指——因为不由自主地开始绷紧身体，右手稍一用力，食指就戳到了一二三的口腔上壁。他慌忙停下，转过头去看身边的人。

在一分钟前醒来却故意不作声，偷偷观察着青梅竹马限制级画面的一二三来不及闭上眼睛，就这样和当事人四目相对。

运气差的人从来不配有侥幸心理。

昼长夜短的六月，天空已经露出了属于黎明的特别色彩。

4

独步有很多坏习惯。

不只是会神经质似的拼命道歉，呓语一般不停念叨“都是我的错”陷入极端的消极状态而已。这些在外人看来的怪异行为，对于和他认识太久的一二三而言却根本不算什么。独步从小乖僻，没有朋友——或者说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大多数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就选择和他保持距离。学生时代就有人问自己：那个人那么可怕，你是怎么和他交流的？而自己总是笑得前俯后仰。

而现在这是已经搞不清自己原本就喜欢交朋友，还是由于致力给友人增添新朋友，不知不觉就养成了一副习惯社交的性格。事到如今，弄清原因也毫无意义——他当上了牛郎，对方还是没有朋友。

大约是在去看心理医生没多久之前，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独步突然说以后不要再介绍朋友给他了——这句话虽然说过很多次，只有这一次一二三听得出真的不是随口说说。

一二三忍住没有发问，十分难得地沉默着答应了。

没有其他朋友的独步实际上非常难搞。

吃饭不定时还要挑食，对自己的身体缺乏重视，仿佛没人照料就会像家养小动物一样静静死掉；自理能力差，稍不留神就会把房间弄得一团乱。如果说以前独步的性格更接近孤僻的话，现在则是极易不安，会为了小事自责，情绪阴晴起伏，会突然买用不到东西回家，而找不到东西的时候又会在房间里大喊自己的名字。

熟识多年的青梅竹马已经无法给对方更多快乐——这件事常常让一二三感到气馁。

“对……对不起，我……我去厕所。”在如此尴尬的场合目光接触，独步猛地从一二三嘴里讲手指抽回来，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下子跳了起来，踉踉跄跄地逃进了浴室。

水声响起，毕竟是自己的家，一二三当然立即就分辨出这是水龙头的水流进洗脸池，以及花洒的水砸在浴缸里重叠在一起的声响。而对方现在一定是用冷水洗了脸，然后在镜子前把头发揉成一团吧。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纯粹地想要给独步介绍能当朋友的人，同时也在试着让他更了解自己的生活；希望能有人偶尔代替自己一下，在他感到孤独的时候陪他说说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也没关系，那个人笑的技能本来就很差；或者如果能有人见到他连自己都不曾展露过的隐藏面，无论事后是否透露给自己，都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独步真正的朋友只可能是自己。这样可怕的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内心的最深处悄悄扎根的呢。

一二三站起来，也朝浴室的方向走去。

根本没去看对方脸上的表情，对独步说的话也充耳不闻，一二三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这个动作过去经常做，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总爱拉着独步跑来跑去——因为那个人十次看他有九次都会像是在发呆，事实上却和本人一样热衷冒险。童年的独步算不上孤僻，不过是比一般人慢热了30倍而已。他的头脑很好，遇事冷静还能客观分析；看很多书，知道各种连大人都不一定知道的冷门知识；明明总和自己一起翘课，成绩虽不是第一但也总在优秀行列。对周围所有人寡言少语的观音坂独步，唯独在吐槽一二三的时候毫不留情。

那个人不会拒绝自己——一二三对此有120%的信心。现实也和他预想的一样，独步跟着来到了沙发上坐下，抬起头就正好遇到自己凑上去的吻。

——大概一直都想这么做，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想对亲密的友人这么做了。

显然，还想做更多。

5

讨厌的星期一。

和所有的上班族一样，每周开始的第一天，无论上周的工作情况如何，仍会在这一天忙得焦头烂额。独步讨厌周一的例会，明明毫无意义却又必须装模作样地编造虚假的工作计划，听听同事们的谎言。

他同样讨厌星期三，因为周中的这天通常都会非常忙。

星期五如果不用加班的话，当然是令人快乐的。

很久没在周末社交了，反正也没有需要交往的人，没有朋友没有恋人，在家休息是最好的选择。

假如双休日的某一天一二三刚好不轮班的话，两人在家的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就像穿上西装后会变得非常营业一样，卸下装备的一二三虽然也会有很吵的时候，但整体给人的感觉要亲切得多。

“你知道‘纯白地狱’吗？”

“那个之前很流行的拼图？”正在自己的工作台前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的一二三头也没抬地回应着，“怎么了？”

“昨天听到后面的女同事讨论了很久，内容是这个东西到底要怎么拼。”独步坐在沙发上捧着笔记本电脑，看起来又是一副周末在家中加班的样子。

“她们买了？”

“好像是的。”

“这玩意难道不是用来送给讨厌的人的吗？自己买也太可怜了。”

“是这样吗？”独步结束了手上的文件按下保存，伸手去茶几上拿已经快要冷掉的咖啡，顺便朝一二三的方向看了一眼，房间里隐约有股奇怪的味道，大概是对方在用胶水一类的东西吧。

“所以才叫‘地狱’啊，就是用来虐没有拼图天赋的人。”

“拼图也要天赋吗？”

“当然了，这种动手的技能都是天生的。”

“就像我不会做饭一样？”

“差不多吧。”一二三始终专心地做着自己的兴趣爱好，独步把电脑合上，拿着咖啡杯站起来，朝流理台的方向走去。

“你也想玩拼图么？”洗杯子的时候传来了对方的声音。

“并不。”独步回答得干脆。

一二三的吻原来是这种味道的。

沙发里的独步感受着来自青梅竹马柔软又娴熟的吻，那个人的舌头像他的双手一样灵巧——毕竟在中学时期就已经学会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了。下意识地伸手抚上对方T恤的领子附近，和习惯裸睡的自己不同，一二三是个需要穿睡衣睡觉的人。随着彼此逐渐放松的吻，牛郎的手也顺势插进了独步刚才洗脸时候被打湿的头发里，以及他的手指轻微用力，这些独步都感受得到。

让人心跳不已的吻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二三先拉开了距离，优雅地将刚才还在翻转的舌头收了回去。

“……一二……”

“外面天都亮了。”因为是俯下身低头的状态，并不是为了耍帅或是什么，一二三头发自然地从上方落下来，挡在眼睛前。房间里还很黑，独步真的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你再去睡一会吧。今天周五，秃头课长一早就会在的吧。”

“嗯。”随着收回原本撑在沙发背上的手的动作，一二三的身体也像弹簧似的向后退去，伸手抓着肩膀连推带拉地让自己站起来。彼此间没有说更多的话，独步默默地回到了床铺边，虽然内心有很多情绪，但是困扰了他一晚的失眠确实在一系列事件后反而奇迹般地消失了。困意疯狂地涌向自己，嘴唇上仿佛还残留着友人的温度，独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可以之后慢慢补眠的一二三从充电器上拔下手机，然后在独步刚才待过的位置上坐下来。空着的另一只手支着脑袋，一二三现在的姿势就像那尊著名的雕塑——The Thinker。

没人知道他现在在想些什么。

※ The Thinker，（法语：Le Penseur，中译沉思者、思想者）。奥古斯特·罗丹，法国雕塑家，1840-1917。

6

即使是刚刚当牛郎时那段艰难的日子，一二三也从未向友人寻求过任何帮助——何况一切本来就是自己的选择，别人根本无能为力。并且换个角度来说，要是真的做不下去，只要放弃就可以了。

独步早两年的时候一直出差，明明住在一起却一个礼拜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他们不太说工作上的事，顶多遇到特别令人生气的事情时讲一讲当事人的坏话，如此就算发泄完了。

积累起来的关系从不会轻易发生变化。

无论是如胶似漆的少年时代，或是各自叛逆的中二期，从过去到现在，从未成年到成年，他们始终彼此了解，无话不谈，深知对方的弱点和特长，默契得令人羡慕。

穿上西装和女客人们甜言蜜语共度美好夜晚的时候，属于独步的时间也在照样进行着。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自己的影响，对方明明是个看上去就很容易招女性喜欢的类型，却和有着女性恐惧症的自己差不了多少。他对待异性的态度实在说不上优雅，没有朋友，没有女朋友，符合男朋友的人选也从未见过。独步总是独自一人，只要自己不在身边的话。

难得在深夜下班之后又和同事去了居酒屋，等凌晨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好像已经有点微微发紫。进入夏季的范围之后，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早。

这个季节大自然的能量似乎总是特别猛烈，暴雨和台风都令人印象深刻。自己的生日又快要到了，女客人们早就算好了办香槟塔的费用，然而此外是不是要再和朋友甚至只和独步两个人小小地庆祝下，需要的话这几天就可以打电话预约餐厅了……想着这些的一二三有些踉跄地摸出钥匙开门。大概是因为昨天半夜的事，他今晚故意多喝了点酒，这样微醺的状态多少可以缓解内心的忐忑，虽然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独步——对方多半会假装无事发生过，这样的话自己也只要以相同的方式装傻就行了。但是万一真的被提问的话，气氛一定会特别尴尬。

走进玄关，房间里和往常一样暗着，整座城市仍在熟睡之中，自己家当然也不例外——一般的情况下确实是这样。刚把外套在衣架上挂好，想要开灯的时候摸到的却是一个人的手。

独步把自己推向墙边，虽然房间里很暗，一些东西的轮廓还是依稀可以分辨，加上人本来就有适应性，对着面前的黑影看了一会儿，晚归的牛郎便已经可以大致正确地找到对方五官的位置了。

“这是对我的小测验吗？”就像盲人一样，在黑暗的环境中余下的触觉就会变得灵敏，可以察觉到独步注视着自己的视线。按着他的手几乎没有用力，随时都能够挣脱。“如果是向昨天抗议，我会认真道歉的。”脱掉西装的牛郎意外地认真。

“倒也不是。”肩上的手松开了，“就想这么做一下而已，抱歉——”独步最后的字还没说完，他摸向电灯开关的手就被反应敏捷的一二三拦截了。

“独步……”一贯的撒娇语气，却又有地方和平时不一样。独步在理性事件上头脑的转速很快，感情方面却时常显得笨拙，就像自己面对女性时一样，对方大概是从心底里惧怕着人类的，或许还混杂着一些无法细说的敌意。“昨晚的……可以继续吗？”

“……一二……”

“我认真的。”不需要听到确认的回应，多年交往的经验让本人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态度，于是凑过脑袋，凭感觉摸黑吻了过去。

*

把黄昏击落吧，

断翼的直升机，

抓不到伊势丹。

*

一二三是温柔的，在很早以前独步就知道了。

喜欢一二三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喜欢无法用恋爱之类情感来解释，为了自己在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青梅竹马，他可以去做任何事。低头道歉也好，隐藏自我也罢，又或者是和什么人发生争斗，自己都在所不惜。一二三即是他的全部，这句话里没有半点夸张的成分。

独步的舌头很热，和他的体温一样充满了属于男性的温度。对友人的欲念当然从很早以前就有了，至于为什么那么多年来始终没有跨过那一条无所谓的界线，大概真的只是因为对现状过于习惯了。那个人不会离开自己，不会抛下任性妄为的他——自己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并不担心独步因他前夜或是现在的行为而生气，毕竟自己可能整天都在做令对方头痛的事；就算被拒绝了也不必失落，反正一转身就又回到平常的状态了。

观音坂独步也是他的独步，惟有这一点一二三绝对不会让步。

两人朝着卧室的方向脚绊着脚缓慢移动，即使撞到了什么也没人开灯。这份黑暗中的欲望对彼此来说或许都踩在了最佳时机，不用精心策划，自然而然地将意外延续。

他们的人生一直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来。

在对方的陪伴下，一前一后。

一左一右，不曾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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