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无表情地把备用的检测装置从仓库里取出来，路上跟同事打了招呼，把那些东西拿到实验室里，小心翼翼地给库丘林戴上。

“你遇到言峰了？他是不是说了些有的没的，”对方用沙哑的声音跟他开玩笑似的说，“不用管他，这不是也没发生什么事吗？”

“嗯。”言峰没说什么，但他宁可言峰说了些什么。

“……你没事吧？”库丘林问道。

他的声音里谈不上有多少关心，就算有，Emiya也不觉得自己听得出来。

“没事。”

库丘林不再说话了，他也不再说话，给对方戴整齐了所有的设备之后，才拿出了记录板：“考虑到人类的构造，这两天你可能会有点低烧，如果有哪里不适的话一定要提出报告。”

“就算还要做之前那种事？”库丘林笑着说。

“嗯。”

或许是他的反应太过平淡，库丘林的回答也慢了好一拍。

“哦。”

Emiya没看对方的表情，匆匆离开了。

之后他们又做了几次，各种原因，库丘林似乎仍旧没有发现异状，只是态度越来越放松，平日里的交流也愈发温顺起来。

但他这样的态度倒让Emiya越来越不安，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欺骗了对方，虽然对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或者就算知道了，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可是，是不是只要他不说，这种怪异的关系就能维持得更久一些？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度过的日子不知究竟有多长，时而感觉幸福、欢愉，时而又惶恐不安，险些要把他拉入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里去。

而在这时候，言峰再一次向他发出了通知。

“庆幸吧，Emiya研究员，你的任务很快就要结束了。”

“结束……？”

“是的，我们的投资方终于松口，允许我们进行‘空间跳跃’之后的实验步骤。”

“‘空间跳跃’之后的实验步骤……”Emiya重复了一下对方的话，脸上的表情却伴随着这句话越来越难看。

所谓空间跳跃之后的步骤，首先要解释“空间跳跃”在这个计划里所指的意思，在制造恒星的一系列计划中，由于直接制造一个恒星太过危险，也无法准确投放，所以他们选择先制造一个恒星核，然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把那个恒星核投放到合适的坐标——即是指“空间跳跃”，但对于现有技术而言，这种经由扭曲二维空间而达成的超远距离旅行对于以个体形式投放的恒星核来说，只能是单程航线。

而在计划里，自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在空间跳跃之后，他们就不再需要这个实验体回到实验舰了。

恒星核将会在他被投放的坐标直接开始核聚变，完成从恒星核到一颗真正的恒星的进化。

这一系列计划乍听起来没有什么逻辑漏洞，但对于Emiya而言，这里面的不妙之处再明显不过。

即使是现在的状态，库丘林想要保持人形体的安定也已经十分困难，需要那样多的检测设备和日常维护工作才能保证他的稳定，而如果是成为了真正的恒星，成为了真正的太阳，那么……

“恐怕现阶段被称为‘库丘林’的实验体也会彻底不复存在吧，”言峰绮礼为他做了总结，“一直以来辛苦你了，Emiya研究员。”

“……我能问一句吗，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开始？”

“嗯？我以为你是最明白的那一个，”言峰看了他一眼，神情里似乎有一丝微妙的恶意，“他才到青春期就已经如此不安定，连交配对象都可以采取威胁手段，那如果继续把他放在实验舰上，安全隐患又会如何？”

“你果然没有关闭监控。”他早该知道的。

“别误会，我对你们的事没有任何兴趣，只是出于安全考虑而已，而且这也是为了确保你有好好完成任务，Emiya研究员。”

“……”

“那么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还是拜托你继续照顾他了。”

“我会的。”

他走出言峰绮礼的办公室，感觉走廊里像是漂浮着一层阴云，空气里漂浮着一股燃烧后的灰烬的气味，令人不快。

而库丘林也不让人省心，下一刻就从检测装置那边发来了警报。

他大步走进实验室，对方还是那副没事人的态度，盘腿坐在床上，好像他没做错任何事似的。

“你又散热障碍了？”

“没有啊。”

“那为什么传感器又烧坏了。”

“不知道，”库丘林耸了耸肩，“它们自己要坏掉的吧？”

“你——”“比起这个，来做？”

“不是那个问题！”

“都这么多次了你还是这么害羞啊？”

最后他们还是做了。在那张床上醒来的时候，看着实验室的天花板，Emiya感到一阵头痛。库丘林躺在他旁边，背对着他，不知道是睡是醒。

他该去检查空间跳跃的具体时间了，虽然相关的设备有其他同事负责，但与交接实验体相关的工作还是得由他去说明。

他坐了起来，穿好衣服，刻意无视库丘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勾住他衣角的手，离开了。

不知是该说言峰雷厉风行，还是该说他下通知的时间容不得一点懈怠，空间跳跃的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凑，首先是实验坐标稳定性，他们让库丘林选了几件东西进行实验，这些东西将会被发送到预定投放他的那个坐标去。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些将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所见到的东西了。

负责空间跳跃设备的同事让Emiya向库丘林要几件最喜欢的东西，人形的恒星核犹豫了一会儿，避开了检测员的目光，说会自己送过去。

Emiya不知道对方到底选了什么，只希望那些东西能稍微过得去一些，别是他从没吃过的食物或是粉尘状的东西，那些东西会在太空里四散，怕是留不到他本人被投放的时候。

虽然时间紧凑，但等待它真正到来的时间却好像很漫长，库丘林甚至还从书柜里找出了几本协助实验舰的宗教势力捐赠给他的书，据说是他名字的来源，人类母星古老传说的抄本，如果在别人那里大概是了不得的收藏品，他却把这东西跟那些他小时候看的儿童绘本塞在一块。

“这里面说我打死了一只狗。”他指着里面的一行字说。

Emiya没仔细看，随便问了句：“你见过狗吗？”

“照片上那种？”

“不，活的那种，会叫，会跑的。”虽然在这个时代只能在某些特殊场合见到它们了。

“没见过，”库丘林摇摇头，又笑起来，“但听起来还挺可爱的。”

“是吗，它们有些很凶。”

“哦！那岂不是得教育一下？”

“我听说以前在母星上还有负责这种业务的学校……”“啊，狗狗学校？听起来还不错。”

这种对话听起来实在是日常过头，好像最后的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但最后，那还是来了。

没有什么转机，也没有人道委员会的临时介入，恐怕是言峰早在将巴泽特调离本舰时就做了什么手脚，又或者这个实验项目的时间已经拖得太长太长，没有人可以再等下去。

临走前，最接近库丘林的实验员们像是他真要出门旅行似的，给他准备了一堆行李，被负责空间跳跃设备的实验员臭骂一通，说体积变大太多了，要求他们精简物品内容。Emiya站在一边，看他们漫无目的地把实验室里四处散落的东西收起来，这些东西名义上都算是库丘林的私人物品，大部分来自捐献，小部分来自意外。

他们把那些东西都收拾好了，列了一条长长的表单给库丘林检查，想也知道，那家伙光是扫视那个长度就感觉到头痛，反手把这个业务代交给了Emiya。

白发的研究员不怎么情愿地去检查那条表单，为数不多的旧玩具，儿童绘本，其他的书籍，大概是由于实验早期禁止了电波接触，他作为实验体的童年用品反倒还更像过去生活在母星上时的儿童。

然后，这表单里面并没有衣服，这也很容易明白，平时库丘林身上那些检测装置就足够把他遮得严严实实，除了外形看起来有些奇怪以外，而且衣服本身也影响散热。

在看完这列表单之后，Emiya确信，之所以这个东西会被罗列出这么长一串来，纯属是那些实验员强迫症作祟，散落在这实验室里的东西分明就没有多少，他们却像是要用这东西去申报项目似的，罗列得异常啰嗦。

而这些东西也没能带去，不是因为空间跳跃技术的问题，而是因为其他实验室要求留存这些东西作为样本。

最后，库丘林被批准携带的东西很少，而他自己愿意带去的东西就更少了。

他站在那儿，戴着一对银白色的耳坠——巴泽特送他的，据说是家传的东西，但又说本来就是归他的，大概是因为那位女士的家系和他名字的来源有关；拿着一杆和这个时代不太合衬的红色长枪——宗教势力捐赠的，说是找不到海兽的骨骼，退而求其次使用了橡木作为材料，但木料这种天然材料在这个时代也属于奢侈品，库丘林倒表示更喜欢合成金属的质感。

他没有脱去身上那些深蓝色的类皮检测装置，说穿了这么久，换别的衣服还怪不习惯的。

“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Emiya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问。

“啊，我想想，”库丘林歪了歪脑袋，“好像还没吃过饭呢。”

由于躯体的特性，他能摄入水分已经是最大的宽限，自出生以来就没有摄入过任何人类常识意味上的食物，大概是想尝试一下吧。

“如果能争取到许可的话，可以试试。”Emiya思考了一下获得许可的可能性，不是很大，都到了这个时候，上层大概是不会再考虑对方的个人意愿了，但也不是不能试试。

然而库丘林摇了摇头：“算了，反正来不及。”

“现在就去申请的话——”“我听说你做饭要的时间还挺多的，在那方面是传统派啊你。”

“……你从哪里知道的。”他应该还没在这艘实验舰上自己做过饭才对。

“那位大小姐，哦，你的前上司说的，”库丘林发出一声鼻音，“说是你做饭好吃。”

“是吗？前上司……不对，你什么时候跟凛说过话？！”

“你这家伙每次做完那些事之后都睡得很死啊，替你接个通讯也很正常吧。”

“不要接？！！！”这家伙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能抛出这种爆炸消息啊？！

“哎呀毕竟我们已经是那种关系了对吧。”“哪种关系？！”

Emiya喊出这句话之后，见库丘林突然沉默了，才发觉对话的走向好像是出了点问题，赶紧把话题拉了回来，絮叨了几句关于出发时间的话题，就准备离开。

他不能再在这个气氛里多待下去，否则也不知道还会讲出什么话来——不管是他，还是对方。

将要走出门时，库丘林又喊了他一声，他站住了，仍旧背对着对方：“还有什么事。”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不太像库丘林最近说话的语调，倒像是他们刚见面时交谈的语气。但他讲出的话和那种语气似乎又没有什么关联，以至于Emiya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没有再确认一次对方说的什么，只用一声鼻音回答了对方，匆匆离开了。

空间跳跃时，他们这些不负责相关设备的实验员是不能在现场的，只能从电子屏幕上进行观测，观测室里的实验员们都盯着屏幕，Emiya站在离屏幕最远的地方，靠在门边，看向屏幕上那个蓝色的影子。

他将被传送到既定坐标，而实验员们已经预先在那个坐标设置了摄像卫星，因而在观测室看来，这种超远距离的空间旅行也不过是从一个摄像机到另一个摄像机而已。

原本设置摄像机的目的是为了记录实验计划相关的信息，据说在最开始时并没有打算设置能够拍摄到肉眼可观测画面的摄像机，而只打算设置观测物理性质的观测装置。对于现在的Emiya而言，也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该咒骂要求设置前者的投资方。

他不想看，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向那个屏幕投去，看着漂浮在太空中的库丘林，那个蓝色的影子漂浮在那儿，身边还有一些与他的随身物品不同的东西，大概是那些被他事先交给实验员用于传送实验的东西吧。

但那到底是些什么？

摄像头拉近了，实验员们没有人在意那些东西，Emiya却在看清那些东西的瞬间如遭雷击。

其他的倒也还好，一些照片，一些小玩意儿，但在那些零碎东西里，不知为何漂浮着一颗纽扣。

——第一次结束时，他死活没能找到的那颗纽扣，对方从他的外套上扯落的那颗纽扣。

现在它将永远地离开他了，和那个人一起。

恒星核开始核聚变的过程本该很迅速，但通过摄像机传递过来的影像速度却很慢，他不得不看着对方在虚空中缓慢地燃烧、释放出能量，逐步脱离人形，那双红色的眼睛，那蓝色的头发，曾经让他隐约感到心动的一切外貌特征最终都会消失，变成光，变成火，变成燃烧亿万年的天体。

或许他应该觉得残忍，或是别的什么，悲伤之类的，但Emiya怔愣着，看着电子屏幕上的画面，只觉得心里十分平静，没有悲伤，没有痛苦，而其他感情也一概不知去向。

那种画面并不适用人类的感情。

一切结束后，他和实验员们一起离开观测室，负责空间跳跃的实验员刚刚从那个实验室里出来，看了他一眼，问他要不要进来看看。

对方或许是发觉了什么吧，但Emiya无暇顾及，胡乱点点头，穿上防护服进入了那个实验室。

然而，在刚进入实验室的那一瞬间，透过呼吸器，有一股似曾相识的灰烬气味飘了进来。

那些似曾相识的灰烬气味，让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与之相关的记忆。

“不继续看了吗？”戴着眼镜的长发女性研究员站在门口，看见他这么快就走了出来，问了这么一句。

“不，不用了，谢谢你。”Emiya说。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原来如此，当时从言峰办公室出来，闻到的那种灰烬的气味并不是他的幻觉，是库丘林，那家伙多半是什么都听到了，才突然引发了散热障碍，甚至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加严重。

……不，这样说来，那家伙对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即使知道了一切，也仍旧愿意做出那副样子来？也愿意对他说那种话吗？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还会有散热障碍呢？

他感到一阵阵头疼，发觉自己对对方的了解着实有限，而如今也无从询问了。

办理调离这艘实验舰的手续的过程在他的记忆里也显得很混沌，直到回到原属的实验舰，站在这艘实验舰独有的配置了拟似大气的“甲板”上，他的同事阿尔托莉雅说了句“真暖和啊”，他才像是突然醒了过来。

“春天到了，”远坂凛说，“从现在开始，议会那些人恐怕不得不承认‘季节’这种词还有点用处。”

是的，从现在开始，这个失去了它的恒星的星系迎来了久别重逢的春天。

Emiya想到这里，终于感觉到，有什么液体从他的眼睛里渗出，将他带回这个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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