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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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夏日的夜晚微凉。坐在门廊上，望着青烟向空中飘散，悟饭的耳朵里传进他从小听到的、再熟悉不过的虫鸣声。院子里的两颗苹果树，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果实散发出的青涩香气将他缠绕。和城市的夜晚完全不一样的气味与风景，独属于他一人的露天空间。

他和悟空说他出去透口气再回来。门廊前的土地上还残存着他几小时前掐灭香烟时留下的烧灼痕迹，提醒着他他所处的宇宙的时空连续性，提醒着他他希望被他和悟空同时遗忘的那半个小时是真实存在过的惨剧。他在门廊前又点起烟，摘下眼镜反复搓着脸。无论他怎么揉眼睛都不会让自己产生头脑清醒的感觉，太阳穴两侧的血管带着强烈的存在感不断跳动。

他为什么没能拒绝爸爸？

他在双手间发出一声短暂而懊恼的呜咽。指甲用力，陷进他额头的皮肤。他怎么就答应了爸爸晚上一起睡觉？

他是个成年人了，他完全有资格说他喜欢一个人睡。但对于悟空的提议，他根本想不出他什么时候成功拒绝过。生活中爸爸从来不会太勉强他，他没有拒绝只能说明他没有那么想拒绝，只能说明他的本性还是在响应着爸爸的召唤。他根本离不开悟空。

“就像小时候那样”。没错，除了小时候，他再也没能在爸爸身边安眠过。悟空竟然想用复刻他幼年时两人相处模式的方式，来缓解他的濒临崩溃边缘的情绪……他给不出解释，也开不了口，来告诉爸爸为什么这样只会让他的痛苦愈演愈烈。他知道爸爸没有恶意。爸爸只是太笨了。爸爸只是束手无策。

将烟嘴抵在嘴边，他嗅着指尖的焦油气味，知道烟味又沾上了他的衣服、他的头发、他的皮肤。他要以这样的姿态回到爸爸的身边躺下，而他的爸爸不喜欢烟味。这样会不会让悟空最终放弃和他一起睡觉？

这本不是他出来抽烟的第一目的；现在看来倒算得上是什么附加福利。或许他该多做一些爸爸讨厌的事，做得多了，就能让爸爸将自己推开，就不会再饱受这若即若离之苦了。距离是最好的镇定剂。

腕表在寂静的夜间传来刺耳的滴滴声，提醒他又是一个整点。晚上十点钟了。悟天多半还在保龄球馆和同学嬉笑打闹，再过一个小时就会找家KTV包夜，不到明天早上六点不会回来。而他当然不可能在这里坐到早上六点：甚至他怀疑他还能不能再坐五分钟。爸爸是个没耐心的人。他在外面耗得太久，恐怕爸爸很快就要来找他了。

烟抽得太多，到了嘴里只剩下苦味。他把那只抽了一半的香烟掐灭，转身回到屋内，关上通往室外的门。去浴室简单漱漱口，回到悟空房间，就连他都觉得自己身上的烟味有些刺鼻，因此他毫不意外他会注意到悟空脸上那轻微的不悦。但爸爸什么都没有说。爸爸只是向床的内侧挪了挪，再次拍拍自己身边的空间，期待取代了不悦，悟空的脸上又绽出笑容来。

他因为内疚而回赠了悟空一个微笑。

他是多么可耻地在利用爸爸对他的喜爱而作恶啊。

在悟空身边躺下，抬手关掉床头的台灯，尽量将自己的身体外移来给悟空让出足够的睡眠空间，整个过程中他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任何句子对于让这个夜晚快点过去都没有益处。背对爸爸吧，他想着，他转过身，将身体蜷缩起来，戴上耳机。

他犹豫着要不要道一句晚安。犹豫的时间太久，鼓起勇气想要开口时，大抵已错过了时机。他便在只有他听得到的音乐声中沉默下去了。

“……

I miss him, don't you blame me

实在太想念他了，要怪就怪我吧

That boy went stone cold crazy

从一个孩子变成冷酷的疯子

Caught up in his vanilla lust

深陷于他的甜美形成的慾

Chasing that pappy pipe dream

浮生若梦，追寻他的足迹

……”

一首歌刚刚结束，悟空的手突然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耳朵，扯走了没有被他压在身下的那只耳机。他靠声响猜测，爸爸将那只耳机塞进了自己耳朵里。

他等着爸爸做出评论。评论，吐槽，抱怨，怎样都有可能。但他没想到悟空什么也没说。爸爸只是躺在那里，听着和他一样的歌，保持和他同样的沉默。床实在太小，尽管已经背对悟空，他还是能感受到悟空的体热。沉默几乎已经无法掩盖他的焦灼，他便又向外挪了挪，离跌落只剩一步之遥。

腰间却突然攀上悟空的手，将岌岌可危的他勾向了床的内侧。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脑后就已落下悟空的吻。悟空依旧不做声响，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再次用手勾住了他的腰。

他听到悟空的呼吸平稳下来了。悟空似乎正准备就这样睡着。

“爸爸……”

他想开口让悟空放开他，似乎他全身能够动弹的部位只剩下他的嘴巴，他甚至做不到伸手去把悟空的手挪开。刚一出声，他便意识到他的嗓音如此干哑，好似将死之人的挣扎。悟空仿佛没听出他语气中的犹疑，只是将他的腰勾得更紧，足够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布料感受到悟空赤裸的上身的体温。

“……为什么？”

他知道他问得没头没尾。可悟空竟然听懂了他的问题，哼唧了一声回答他：

“因为你不肯转过身来啊。会掉下去的。你小的时候睡觉和我一样爱乱动，我就只能这样抱着你……”

“可以别再提小时候的事了吗？”

他突兀地打断了悟空对于往昔的追忆，语气同悟空的活跃对比鲜明，听起来是那样不耐烦。……爸爸对于幼年时代的他的偏好让他恼火。爸爸越是怀念那个记忆中的他，就令他越是厌倦现在的自己。

……但他又何必把这话说出来呢？

悟空一愣，话音立刻消了下去，支吾着想再说些什么，终究没能再吐出一个字。或许是亲子间的心有灵犀吧，哪怕是背对着悟空，他也能感受到悟空此刻的陡生的沮丧。沮丧和犹豫掺杂在一起，就让悟空主动缩向了床的另一侧，放在他腰上的手也缓缓抽了回去。

爸爸在他身后转过了身。他们就像闹了矛盾却不得不继续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情侣，用背对背的姿态来维持一种难堪的倔强。……若是情侣倒还好了。可他们是父子。他们只是父子。

悟空转身的动作让那另一只耳机跌落在枕头上。耳机里漏出的声音，小飞虫似的萦绕在静默的空气中。爸爸不再和他听着相同的歌曲了，爸爸只是沉默。

他开始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数不清今晚第几次了，他一直在后悔。他像是陷入了死循环里：冲动，后悔，因为后悔再次冲动，再次后悔。他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拒绝爸爸的提议……他给了悟空期待，现在却只能让悟空用后背来躲避他的存在。他以前从没注意到爸爸的情绪也会这么敏感……他应该转过身道歉的。如果他可以像情侣那样将爸爸搂住，像情侣那样亲吻悟空的耳朵，低声呢喃着向爸爸传达他的歉意，他一定可以让悟空重新转向他，他们就可以像情侣那样相拥而眠。

但他们是父子。他们只是父子。

“我长大了，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在沉默中以言语划出罅隙。解释，或者求饶吧，只是他说得太过含糊，听起来又变成了谴责。但或许这就是谴责也说不定：他希望爸爸不要再用看待孩子的眼光看待他了。他希望爸爸把他当成大人，希望爸爸在做出任何行动之前考虑清楚后果。……可爸爸又怎么会知道后果是什么？更何况，悟空何时是个能够考虑清楚后果的人？

“……嗯。对不起。”

悟空的声音听起来像个被他在课堂上批评过的学生。又来了。错了的明明是他，道歉的却是爸爸。从来不惧战斗到底的强大战士，正在他面前不断退缩来保留与他之间最后的体面。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没有经过什么严谨仔细的思考，他只是本能地知道此刻做什么都不如不做。悟空忍受了他身上的烟味将他牢牢抱住，他却在粗暴地用语言将悟空推开。他不是一直在拉开和悟空之间的距离吗？如今距离成功拉开了，甚至爸爸都已经主动后退了，他不应该再感到张惶。

……他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厉害？有什么他无法形容的情绪……

不对，孙悟饭。你得想起来。是你一直在逃避悟空的。是你主动提出要到大学城附近去住，从此之后十天半个月才回一次家的。

他听到悟空悄悄发出一声忍隐后的叹息。身后的床单上传来踟躇的摩擦声，悟空的手擦过他的手臂，寻找着他的手掌，却又很快收了回去。

爸爸的指尖像火柴的火苗，细细地烫过了他身上被爸爸触碰过的皮肤。他想抓住爸爸的手。抓住悟空的手，把它放回自己腰上。像小时候那样，在爸爸宽厚的怀抱里安然入眠，头顶感受到爸爸熟睡时的呼吸。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你的气变了。”

悟空在他身后闷声道。床单又一次摩擦，悟空似乎想要翻身，迟疑片刻仍是保持了原来的姿势。他正不知要如何作答，悟空却接着问到：

“你还在想那件过分的事吗？”

……在想啊。时时刻刻都在想。意识不到的时候也在想。如今意识到了，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令人绝望而愤怒。

“……不想说也没关系。但是当你想做的时候，一定要先和我说……”

悟空的语气里满是忧虑。他想，爸爸应该是想要安慰他的，可他不明白自己的怒火为什么越来越盛。他又一次开始在失控的边缘凝望深渊了。

“爸爸就这么害怕我去伤害别人吗？”

就这么害怕我变成坏人、变成那个你不想要的儿子吗？

“我怕下个周末我就见不到你了。”

悟空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回答他。听起来有些自暴自弃，或者说失去耐心，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给出的答案，这根本就只是个理所应当的客观事实。这与他预期中的回答相去甚远，他怔了片刻，机敏的大脑突然间不再能处理得了这句简单的话中的信息。他因这回答而瞪大眼睛，屋里分明还有着星月的光亮，他却觉得他突然间不再看得清眼前的东西。

……窃喜。

令他作呕的感觉又回来了。

愤怒和窃喜同时出现，让他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恶。这本不该是可以同时出现的感情……他因为爸爸耽于过去而愤怒、却又因为爸爸害怕失去现在的他而窃喜。他突然明白过来了。温顺如自己这样的孩子，会在爸爸感到伤心的时候选择沉默不语，绝不仅仅只是因为他想拉开距离。

是那个“他”。是那个孙悟饭在作祟。

是那个孙悟饭在感到窃喜，在因为他能够伤害悟空而洋洋自得。爸爸会觉得受伤只是因为爸爸在乎。爸爸在乎他、不希望失去他、害怕下个星期见不到他、害怕在他与世界之间做出选择……

“爸爸是真的很喜欢我啊。”

他近乎是在自言自语。悟空却将他这句话解读成了讽刺，有些恼丧地回应他：

“刚刚都说过了。喜欢悟饭，最喜欢悟饭了。不可以吗？”

“……真的最喜欢吗？比喜欢其他人更多？”

他嘴角勾起笑容来。他能感觉到“那个”悟饭正在占据他的大脑，喜悦带着愤怒遗存的激流涌上他的脊椎。爸爸是需要他的……爸爸比他想象得还要需要他，只是他的爸爸是个笨蛋，他的爸爸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悟空被他问得有些没脾气，语气越发没了耐性：

“更多，当然更多。……不过，你要是仗着这种喜欢去做坏事……”

“你下个星期就见不到我了，对吗？”

他突然转过身，反问得悟空措手不及。悟空愣在那里，半晌，微微一笑：

“对。所以……”

“所以，如果坏事是对着爸爸做的，爸爸就会原谅我，对吗？”

“诶？……呃，唔……会。”

悟空皱着眉头想了想，再次给出肯定的答案。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是少年气的决心和坚毅，引得他忍不住要笑出来。太恶心了。他对自己感到恶心。他因为恶心而笑了。他伸手将悟空的头发撩到耳后，凝视着悟空在月光下的脸。他不应该转身。他不应该接话。他不应该和悟空睡一张床，他不应该回家。悟空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同样闪耀的还有悟空鼻尖的汗珠。他用手掌蒙上悟空的眼睛，像是个连环杀手在对受害人表示最后的歉意。他贴近悟空的脸，低声哀求：

“忘掉吧，爸爸。……把这一晚忘掉。答应我，明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把这些全忘掉。”

悟空的睫毛在他掌心中颤动。

“……什么？”

“只要爸爸能够忘掉，爸爸就永远不会失去我。”

“悟饭……”

“烟味，很难闻吧？”

“诶？是……但是……”

他凑得更近了。他的鼻息打在悟空脸上，他知道他让悟空紧张，让悟空哑然。苹果的香气冲撞着他的大脑，“明天”，他说明天。事实上他根本不想去思考明天，他根本不希望明天还会到来。如果爸爸可以原谅他今晚的罪孽，那让时间停止在今晚也未尝不可。反正宇宙和地球对“这个”孙悟饭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此刻的孙悟饭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搂着爸爸堕入虚空。他注意到自己一直在笑。他用唇峰擦了擦悟空的侧脸，轻声地、像是撒娇般地问到：

“我可以亲亲爸爸吗？”

悟空的睫毛又在摩擦他的掌心了。细微的触感仿佛在直接摩擦他的心脏。

“可以……”

如此异样的气氛中，他那早已成为天神的爸爸竟还能笑得出来。他那圣洁的爸爸，还全然不知自己将要遭受怎样的劫难。悟空反应了一刻，嘴角挂起他熟悉的角度，在他的手掌下点点头：

“当然可以。你很久没有亲过我了，小时候……”

“——我长大了，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用重复的话语又一次止住悟空的回忆。不再为悟空留下思索的空间，脑袋微微向前一探，他便如愿触到了悟空的唇。

柔软、丰盈、说着喜欢他、最喜欢他的嘴唇。大门再次于他面前洞开，他从匍匐的姿态起身，踏上通往罪孽的台阶，走向只属于他的恶的圣殿。他不再抗拒苹果的香气；他张开嘴，咬住苹果的果肉，咬住了悟空的唇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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