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尼尔中心向

他讨厌自己暗红色的发丝，干枯，纤细，就像他存下的母亲曾触碰过的那些艳红的玫瑰，它们的花瓣终将粉化，攥在手中毫无花开鼎盛时奶油般的色泽。既然如此，为何不让他随了母亲？他微蹙着眉毛，即使是这样他仍旧和父亲相似，又不像兄姐般拥有和父亲全然相同的红发。妈妈——小时候他哭着说，为什么我和哥哥姐姐们不一样？我也和爸爸不一样，而且、而且——他张张嘴，想起来刚出生不久的小妹妹那金色的软软的发顶，我甚至和妈妈也不一样！

哦，亲爱的！他美丽的母亲大惊失色，眼光躲闪，试图找到一个理由来安抚祂小雏鸡似的可爱又脆弱的小儿子。我的宝贝，这正是说明你的特别呀，快看看，这都是你的哥哥姐姐，也是你爸爸没有的颜色，连妈妈也觉得羡慕呢。金光流随即捧起小儿子的几缕发丝，视作珍宝般地亲几下。妈妈很喜欢我们卡尼尔的头发哟，亲爱的，多么漂亮呀，就和妈妈前几天身上穿着的那条深红色的裙子一样漂亮。妈妈……小小的男孩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回忆着几天前母亲身着一条黑红相间的缎布长裙出现在他们房门前，紫色的水晶和手工黑蕾丝点缀在裙角，兄弟姐妹们纷纷说，卡尼尔，妈妈把你的颜色穿在身上啦！谢谢妈妈。他的声音细细的，脸蛋也恬静可爱，看着就像一位乖巧的小姑娘。他很好被满足，只需要被妈妈规劝一下，他就能放下一切不快，他因他是母亲的小儿子而脸红。

好孩子，快去和你的兄弟姐妹们玩吧。金光流直起身，挥挥手送别祂跌跌撞撞离开的宝贝。现如今祂只能想出这个法子来骗他，欺骗祂珍视的孩子——做母亲的该如何开口，才能让这样小的人儿懂得他生来的苦楚呢？金光流还记得这孩子出生前，祂的身体依旧健康，每日幻想着腹中胎儿未来的模样。厨房为祂专门配置了更营养的食物，一切都是为了祂与丈夫的这个孩子，毕竟祂不需要这些额外的能量。每当祂把手掌放在隆起的小腹之上，祂都能感觉到微弱而平静的，属于祂的孩子的呼唤。万，亲爱的，快来摸一摸！祂惊喜地抬头，这孩子好像精神些了，真是万幸，它一定会在我们的庇护下茁壮成长……

几月前摩根勒菲忧心忡忡地告诉了金光流，祂腹中的胎儿似乎有些孱弱，所以母亲的营养才更需要跟上。听到这个消息后金光流即刻掩面而泣，祂尚未出世的孩子，祂可还没见过它的脸呢！光流，擦一擦眼泪吧。祂的丈夫揽住祂颤抖着的肩膀。光流，擦一擦眼泪吧，再哭的话您的孩子说不定就要掉了！摩根勒菲吓唬祂，金光流立刻止住了哭声。您只需要高高兴兴的，做好准备迎接它的到来就好了，猜猜它会是怎样的小绅士，或者小淑女，其他的什么也不要胡思乱想，你们夫妻两个也别再做什么多余的事。可是……金光流没再说话，深夜里祂拖着沉重的身躯起床，缓慢踱步到全身镜前，祂不想惊扰好不容易得到安眠的丈夫。祂借着莹莹的月光掀开睡裙，鼓胀的孕肚暴露在空气中，因为被胎儿和羊水挤占了纤瘦的身体，祂腹部的皮肤上反射出几道惨白的妊娠纹，看起来透而薄，分外脆弱。祂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孩子，分明和它的兄姐一样，都被母亲的小腹庇护着，怎么唯有它这般可怜，让它的母亲战战兢兢呢！呀，我的孩子……祂抚摸着孕肚上青紫色的血管，祂多么希望这孩子健康，就算是付出祂这个母亲的一切也无妨。

光流，快睡吧，别为这个小家伙分神了。万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从后背处接住祂，以免这纤瘦的丽人承担不住小腹的重量。如果它……如果它无法平安降生，如果这之间出了什么差错……多是我这做母亲的不是呀！我怎么对得起我尚未出世的孩子呢！祂这样想着，几乎又要哭出声来了。光流，别再难受了。万拭去祂眼角溢出的几滴泪水。还记得摩根勒菲说过什么吗？再哭的话这孩子说不定就要掉了，停一停，我亲爱的，一切都会没事的。兴许是因为妊娠反应，祂的妻子最近总是一惊一乍，多愁善感了不少，每日都睡不好，为这孩子费劲了心思。正当金光流陷入自责与无奈中时，腹中的胎儿活动了手脚，在母亲光滑的肚皮上留下一个浅浅的鼓包。亲爱的，它动了！金光流的心情瞬间又多了几分欣喜，祂的手指轻柔地拢在那个小鼓包上，隔着皮肤与孩子的手或者脚亲密接触。它动了，说明它很健康，也不想让它的妈妈担心。好了，我美丽的妻子也该停下今天的吵闹，乖乖睡觉了。金光流放松了不少，眼皮愈发沉重，最终抚着自己的小腹，在丈夫的怀抱中睡着了。我的光流，你怎会这样可爱，连入睡都不忘保护那个没有生气的小调皮鬼？万抱起妻子重了些的身体，因为怀孕而浮肿，但依旧美艳动人。祂走到床边，把妻子安放在柔软的床褥上，不远处点燃的安神香漂浮着氤氲的香气，为祂妻子的梦境增加几朵无关紧要却又芳香四溢的花儿。

金光流计算着预产期，希望祂的孩子能够足月出生，尽管摩根勒菲一再提醒祂这虚弱的孩子有早产的先兆。他最终是着急地想要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他母亲美丽的脸庞，羊水浸透金光流的衣裙时，他才九个多月大，而他的母亲当时只是在陪着丈夫和孩子们吃早餐。这期间金光流甚至有些庆幸——就算是早产，祂生下这孩子时和生他的哥哥姐姐们也没有多少区别，因而祂希望祂小小的孩子能和其他一母同胞的兄姊一样健康。祂咬紧牙关祈祷这孩子的平安。光流，再用些力！马上就要出来了！祂已经热得大汗淋漓，眼前的景象也模糊得不再分明，摩根勒菲呼唤祂，祂点点头，把所有力气放在这件事上。很快就结束了，光流。万用湿巾擦拭着祂汗如雨下的下巴与胸口，祂眼含着泪，瞧瞧丈夫心急如焚的模样，反倒笑了。

祂的痛苦在感知到胎盘混着血与羊水排出体外的那一刻消失殆尽，只剩下长久的疲惫。摩根勒菲还在按压祂的小腹，试图把更多破碎的组织块和血液排出，祂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想睡一觉，而后精神百倍地看看祂可爱的孩子。……摩根勒菲，告诉我是男孩还是女孩？祂颤巍巍地开口，用尽了全力，如果是男孩，和他的哥哥们一样，他会是一位英俊帅气的小王子；如果是女孩，和她的姐姐们一样，她会是一位窈窕美丽的小公主……做母亲的想象着，却发现摩根勒菲久久没有回话，祂偏偏脑袋，嘱咐身旁的丈夫去看看出了什么状况。万……快去看看，快点呀……祂总为这孩子的健康担心不止，现在不祥的预感就像一朵乌云，笼罩在祂的世界中。别担心，光流，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为了安抚妻子，万始终没有上前确认祂们的孩子究竟有多特别，才让摩根勒菲吓出了一身冷汗。万，这孩子怎么不哭呀！祂本来快要睡着了，祂实在是太累，但是祂没有听见孩子的声音，祂多么怕这新诞生的小生命会就此夭折！片刻后，摩根勒菲捧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家伙，放在了母亲的臂弯里。光流，是个男孩，不要太担心他，以后会强壮些的。摩根勒菲强颜欢笑，她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孩子拍哭，毫不夸张地讲，在她擦干净男婴身上的胎脂与血液时，她甚至怀疑她的主人刚刚诞下了一个可怜的死胎。金光流面色惨白，紧紧盯着祂有些特别的儿子。为什么他哭的声音像小猫一样弱，现在甚至连哭腔都没有了？为什么他的皮肤白得像雪，没有一丝健康的模样？为什么他的头发昏暗枯槁，不像他的父亲和兄姐一样鲜艳？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金光流再也忍不住泪水，怀孕时祂无数次因为怜悯自己的孩子而几欲落泪，都被劝说着强颜欢笑，祂正是这样做的，可祂的孩子没有因为祂的努力而变得强壮。现在他出生了，祂忽然间委屈得要命，又心存愧疚，除了哭泣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祂只是哭，并不做声，任凭万怎么安抚也无济于事。到最后万只能揽着祂一抖一抖的香肩，眼看妻子在无尽的哭泣中愈发虚弱。祂哭了几个小时？谁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间真的很久很久，因为这男婴沉默地安眠，甚至不知道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死去了。金光流无法接受这一点，祂紧紧抱着这个浑身青紫的孩子，谁都不让碰，犹如一头凶恶的母狮。连万都在想，这孩子应当是已没有了性命，恐怕祂的妻子要一直枯坐着，直到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事实为止。而祂作为丈夫，亦作为父亲，却什么都做不到。祂无法安抚妻子内心的伤痛，因此祂也渐渐沉浸在了对于自己无能的懊恼之中，手掌本能地顺着妻子弯曲的脊背。

母亲的哭泣因为孩子的嚎啕而戛然而止，祂一度觉得祂的孩子已失了性命，未曾想他还会如此小声地哭闹！想来他是饿了。金光流急急忙忙拉开衣襟，水红色的乳尖贴在儿子因为哭泣而咧开的小嘴边。男婴闻到母亲的味道，不再哭了，安安静静喝起了乳汁。他咽得慢，喝得少，但母亲的乳汁就像一眼永不枯竭的活泉，呛得这孩子的嘴角都溢出几滴。光流，快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万伺机抱过喝饱了奶的儿子，放到早已准备好的摇篮中。妻子眨眨眼睛，朦朦胧胧的，祂太累了，好像根本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靠在软垫上沉沉睡去。

出乎万的意料，这个叫卡尼尔的男婴几乎算是健康的长大了。他只比哥哥姐姐们虚弱一点，因此也不需要太多特别关照。诚然他还不会说话的那会儿，确实是有些危险。祂已经见识到妻子失去孩子时会变得多么忧伤绝望，祂必须防止这件事发生，因而日夜观察照顾着这脆弱的孩子，比他的哥哥姐姐们更甚。就连妻子也时不时夸赞祂：万，你对卡尼尔比对其他孩子们要好太多了！他们瞧见了不会嫉妒爸爸的偏爱吧？金光流感到欣慰，祂认为万越来越有作为父亲的责任心了。而万在心中则明白，无论祂是否喜欢这孩子都无所谓——况且祂真的并不喜欢，祂觉得一切让金光流悲伤的人事物都不应存在，这世界就是为了讨金光流的欢心而欣欣向荣。祂如此关照他，不过是为了让妻子放宽心，让妻子相信这孩子不至于半路夭折。我怎么会喜欢他？万对此嗤之以鼻。这小子长得像条半死不活的蛇，甚至还不如调皮捣蛋的郭斯特讨人喜欢。

卡尼尔没生过大病，却是小病不断。万觉得无所谓，孩子需要历练，祂儿时在猎场孤立无援，也没有见少了哪块皮肉。可是金光流对每个孩子的健康状况都反应过度，即使只是发烧，做母亲的也心疼得快要晕倒了。尤其是卡尼尔，他天生身子骨弱，无论怎么调理都瘦弱得惹人注目。有一次，夏秋之交，正是寒风开始吹拂过草甸的日子。这群孩子吵吵闹闹的想要出去玩，在野外撒欢打滚，手拉着手玩游戏，就连瘦小的卡尼尔也不例外。祂们根本看不住小鸟似的四处奔逃的孩子们，只能由着他们乱来。金光流跑了两步便气喘吁吁，万干脆彻底放弃追逐这群小坏蛋，一心陪着妻子歇歇脚。等到野餐时刻，金光流试探地摸摸这个孩子的脖子，又探探那个孩子的后背，果不其然摸了一身汗。此时一阵冷风吹来，刺激得几个孩子连连打喷嚏，金光流担心得要命，连忙吩咐厨房送来热乎乎的可可。孩子们喝过热水后立刻恢复了活力，金光流长舒一口气，心想这一天总算能安稳过去，睡前祂不忘给每个孩子都送上一个甜甜的晚安吻，唯独忽略了卡尼尔有些发烫的脸颊。

第二天一大早，还未等有些娇懒的母亲从睡梦中苏醒，大姐姐露比便拉着其他弟弟妹妹们火急火燎地跑到了父母床前。露比，我就是这样教你的？万皱着眉头，一身火气不知道从哪里发泄。你作为大姐姐，居然带头打扰你们妈妈睡觉，还有你，派勒菲，眼神不要乱躲。疲惫了一天的金光流悠悠转醒，及时制止了丈夫的训话，柔声问祂的孩子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卡尼尔生病了！阿比盖尔最先开口，作为最小的妹妹，也是卡尼尔唯一的妹妹，这女孩健康得过分，每想到这点，想到她的健康是抢了她的母亲，万就不免在心中大发雷霆。什么？哦，我可怜的卡尼尔……金光流确实快要晕倒了，特帕兹及时出现在祂身后扶住了祂。还来不及换衣服，金光流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赤足走向孩子们的房间。小小的卡尼尔躺在床上，平日里苍白的小脸烧得红扑扑的，金光流看着一点也不欣慰。他想喘气，想喝水，想喊妈妈，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都是妈妈的错……金光流蹲坐在卡尼尔的小床旁边，泪如雨下：都是妈妈的错，妈妈不该让我的小卡尼尔乱跑的呀！光流，他只是发烧了，不是什么大病，吃点药就会好了。万感到万分无奈，祂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危机感，也不需要有。祂扳过妻子的肩膀，用几个吻舔去祂脸颊上不断滑落的泪珠。几个孩子不顾还发着烧的卡尼尔，纷纷起哄起来，阿比盖尔胖乎乎的，粉白色的小拳头紧紧攥着，也不知是在嫉妒谁。

等到卡尼尔再次醒来，已经是昏昏沉沉的晚上。他没有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而是睡在了父母中间，那个大家都十分喜欢的父母的房间。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印象里是妈妈亲自给他喂了药。他面对着母亲而背靠着父亲，这样更好，他一向害怕凶巴巴的爸爸，曾经还是喜欢爸爸的，哪曾想祂把自己用心养却还是不幸死掉了的小鸟吃掉了，而特帕兹哥哥又是爸爸的帮凶！在那之后卡尼尔发誓永远不要喜欢爸爸，也偶尔讨厌一下特帕兹。他很满意现在的状态，因为妈妈紧紧地搂着自己，他最喜欢妈妈了，除了妈妈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也无所谓。妈妈身上很香，散发着独有的温馨而浓郁的气味，他对这味道甚是依赖。

他想呀想，试图把不清晰的记忆永久镌刻在脑海中。是母亲把他抱进来的，他躺了整整一天，而在这一天里妈妈不是任何其他兄弟姐妹的妈妈，只是他自己一人的妈妈了。摩根勒菲把一条冰过的毛巾放在他的额头上，还为他试了体温。他也喜欢摩根勒菲，因为摩根勒菲和母亲一样成熟可靠。他浑身都好烫，本能地追寻略带凉意的母亲身上的布料，这时候父亲根本管不了他，他生病了，无论别人说什么，妈妈都只会保护他，就连小妹妹阿比盖尔哭了也不行。卡尼尔不喜欢生病，生病会让喉咙红肿疼痛，会让他小小的脑袋像灌了铅似的变沉，会让他浑身发冷又觉得闷热，会让他咳嗽、止不住地哭……可他又喜欢生病，生病时妈妈会无微不至地照料他，妈妈的眼中只有他。他就是这样自私，他宁愿自己有一天病得快死了，或者干脆就是死了，这样妈妈的眼泪就只为他而流——他忽然又意识到，他只是个小小的孩子，这样想未免太悲观。既然是孩子，就该乖乖睡觉，他咂咂嘴，打个哈欠，又进入了梦乡。

亲爱的，他醒了，我们的小卡尼尔终于退烧了。他因为母亲喜极而泣的声音而睁开双目，对上的是金光流憔悴万分的眼神。此刻他清晰地看到，那透蓝色的澄澈眼眸中，一双黛黑的、背着光微微放大的瞳仁间，浮现出他孱弱的小身躯，他的生命就这样飘呀飘呀，飘进了母亲的瞳仁里。

Fin.

小说相关章节：万光：神圣家族万光：神圣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