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午后有雨。

香穗子已经和志水约好了一起练琴，上午出门的时候犹豫要不要多带一把伞，想了想又放回去了。志水的姑姑会提醒他带伞，不劳她费心。万一被发现多带了伞，一定会尴尬不已——志水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但年龄相仿的男女又不是恋人，单方面关心过度总会招来别人的闲话。之前被土浦吐槽好几次，说香穗子太照顾志水，只要是和他有关的，她的神经就绷得特别紧，明眼人一看便知的程度。他们什么特殊的关系也没有，只是一般的学姐和学弟——或许，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儿，但也就一点点而已。她很难开口约月森或是柚木一起出来，约志水的话没有心理压力。

每次她主动邀请志水出来练琴他都立刻答应，看起来也很高兴的样子，可是那也许只是他这些年难得接触弦乐器的初学者，感到新鲜，或者只不过是单纯的好意罢了。进入思春期的女高中生多少存了一点私心——只是一点点，如果，万一，志水忘记带伞，或许她可以提出来和他共撑一把伞回去。好心的学姐是不介意送迷糊鬼学弟回家的，即使不能一直送到家门口，或许可以在车站前面的咖啡店喝个饮料——新上的夏日特饮她还没试过，据说是分享装，一个人绝对喝不完。

不过两人碰面的时候天气晴好。虽然暑假接近尾声，已经是夏天的尾巴了，但阳光依旧如盛夏时那般灿烂，一点也看不出晚些时候会下雨的模样。香穗子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下雨也没关系，空气潮湿对乐器不好——这是月森说的，下雨天尽量不要带乐器出门。暑假期间志水要回老家，王崎愿意帮忙但日程太满很难见到面，她实在找不到能给予指导的人，腆着脸找过月森一两次。虽然问题得以顺利解决，但那张脸实在是臭得不能再臭了。

“这么基础的问题你自己去查资料就行了，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无比想念志水。不论什么问题，哪怕是换弦调律的方法，那些乐谱上的奇怪符号——表情，弓法，他都会耐心讲解，从不嫌她麻烦。虽然他个子不高，外表看上去也稚气未脱，甚至和初中生没什么两样，但是人不可貌相，在她心中早已把他当成是老师看待了——这位主修大提琴的学弟性格稳重，音乐知识储备甚至不亚于专业老师，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即使音乐比赛结束之后没了经常见面的理由，她还是很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那种朦胧的好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自己也不知道，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他吸引了。她之前从未谈过恋爱，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异性产生玫瑰色的甜蜜幻想。这是只属于怀春少女一个人的秘密，他对此一无所知，她也没打算让他知道。只要不说出口就可以安心接触，一起练琴，一起听音乐会，或者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偶尔在公园里散散步。只要这样她就已经很满足了。两个人在学校练琴，中午一起吃了她亲手做的便当——定了闹钟早起做的，之前尝试过好几次，至少味道方面很有自信。音乐以外的事情上志水也比谁都容易取悦，给他吃什么都笑着说好吃。

“学姐真厉害。料理的话，我完全不行。”

她想说如果他不介意，开学后她可以每天都给他做吃的，想了想还是把嘴闭上了。她倒追他，主动献殷勤——他本人不会那么想，其他人会。每天给他准备早饭和便当是他姑姑的特权，不是她的。节制是美德，一旦越界就会万劫不复。就像午后天阴下来，随即开始下雨，她也只是在心里祈愿雨会适时停止或者他自己带了伞，没有主动提上一句。

“怎么了？学姐不专心，总是看窗户那边——啊！”

终于他也注意到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珠打在玻璃上沙沙啪啪地响。他少见地露出担忧的表情。

“怎么办呢……”

“诶，怎么了吗？”

“早上，姑姑似乎提醒过要带伞，可是我忘了。准备好的便当也忘了，里面有姑姑特意给学姐做的拿手菜。我总是忘这忘那，被家里人和朋友们说过好多次了，还是记不住……午饭，还好学姐多带了分给我，可是下雨的话……”

“没关系，我们一起回去，我带着伞呢！”

“那怎么行。我回去要坐电车，总不能让学姐——”

“没关系我送你，没关系的！”

伞的话，其实只要走到便利店买一把就可以了。如果零用钱不够的话，她不介意借给他用，一把救急用的雨伞也没多少钱。不过这个人大概没有这样的常识，下雨天也可能出现伞被买光了的情况，所以她并没有说。她想和他一起撑伞，男女两人亲密地肩并肩一起撑伞会有种恋人的感觉。少年看着她，他的眼睛很大，是蓝色的，和窗外淋着雨的绣球花一样美。她不好意思与他对视，别开了视线。

“那个，据说，只是阵雨，没准过一会就停了。要是我们走的时候还在下，我送志水君回去～”

“……嗯，我知道了，就按学姐说的。”

少女的耳朵火辣辣的，不过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拉琴也专注了许多。她一边哼唱一边练习《加沃特舞曲》，最后大提琴也加入进来了。

“香穗学姐真是开朗。活泼的感觉和火原学长有点像，又不太一样……虽然技术实在很烂，但是好奇怪啊，听着学姐的琴声，心就变得轻飘飘的，好像要浮到云上去了……这种感觉……该怎么说，我说不太好……总之我喜欢学姐的音色，不过你还要多加练习，熟练度不够，而且技术……”

“啊哈哈……也没有那么的……”

笑到一半她就笑不出来了。像个男生而且技术不行，虽然是事实可也不想听在意的男孩子说出来。他无知无觉，她也不好再说什么，而且她知道他说得没有错，所以才不想再听道歉和解释。他没有恶意，但没有恶意地陈述事实才是最打击人的。

“啊，到时间了，该走了。”

香穗子看看表，确实到了离校的时间。两人收拾好东西，出来上了厕所，走到外面。雨还在下，而且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志水抬起眼皮望向天空，摇了摇头。

“要不我还是晚点再回去吧。学姐，你先走。”

“诶，都说了……”

多少有点令人郁闷。虽然学弟一向很客气，但此情此景之下这种客气就像在故意保持距离。她真不如多带一把伞，想要两人一起撑伞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她一如既往明朗地笑着，突然把伞塞了过去。

“那就这样我家近——”

“等等！”

冲入雨中的那一刻，手腕被一把抓住。紧接着香穗子就被拖了回去，像被叼住后颈的猫仔一般，毫无反抗余地。她霎时红了脸。

“诶，诶……”

男孩子靠得很近，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心慌意乱，垂下眼睫不敢与他对视。志水总是慢吞吞软绵绵的，仿佛可爱的毛茸茸的小动物，甚至有时候她会忘记他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异性，哪怕是怀有某种程度的恋心也并没有时刻牢记这一点。他没有松开手，反而像要拥抱她似的，有些吃力地把另一条手臂也环在她肩上。

“不要。学姐，不要。”

平时的志水是什么样子的，香穗子突然有点想不起来了。她张口结舌，一动也不敢动，就连呼吸也不敢，渐渐有些头晕。他要做什么，志水的行动一向难以预料，而且这位音乐痴子意外地大胆——可是怎么会有那种可能。某种意义上志水是个恋爱绝缘体，就算真的对香穗子心存好感，也不是什么男女之情。他松了手，又变回那个有礼貌的乖孩子。要不是被他抓过的手腕还隐隐作痛，她几乎要开始怀疑那一瞬间的危机感是不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

“我知道了，我们一起回去。”

美少年一边说一边撑开了伞。香穗子的伞不大，大提琴的琴箱又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这让她瞬间明白了对方的顾虑。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再说不行已经晚了。幸或不幸，硕大的琴箱隔开了两个人。她一心只想着要一起撑伞，把这事给忘了。之前一起放学的时候他会背着琴箱，或者让她走在他的左手边，但雨天就不能再如此。他用抱着琴箱的手举着伞，肯定是担心宝贝大提琴被淋湿，她不想让他为难。在相伴多年的大提琴和才认识几个月而且关系也就那么回事的学姐之间二选一什么的，未免也太任性和自作多情——本来就够勉强他的了，这么小的伞。她想和他共伞的话，为什么出门的时候不拿一把大点的伞呢？

“抱歉，学姐请再过来一点。”

“啊，好的……”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志水一定感到很为难。不照顾香穗子，自己是他的学姐又是个女生，于情于理似乎有那么一点过分；照顾香穗子就难免被雨淋，万一感冒了身体不舒服事小，影响练琴事大。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不过她充分了解他是何等样人——认真刻苦，除了音乐就不会想别的。如果因为淋雨琴出了什么意外，或者生病不能练琴，他一定会非常懊恼吧。

她后悔起来，索性采取鸵鸟战术，低下头不去看他。音乐之外，志水一向安静，几乎不会主动说什么。她不说话，他也不开口，就像是与她无关的陌生人。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走出校门，走过街巷，雨水混杂泥土的味道越来越浓，香穗子越来越后悔了。

“学姐，雨太大了，在这里避一避吧。”

“好。”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走到一幢建筑的屋檐底下，志水收起伞，站在香穗子身边，一言不发地望着雨中的街道。她用余光看到他另一侧的肩膀处湿了一大片，琴箱也有点湿了，或许是担心乐器受损才不得不提出避雨的要求。香穗子的肩膀也湿了一点，她用手帕擦着琴箱上的水。

“学姐的小提琴不要紧吧？对不起，要是我再注意一点……”

“没事没事！”

只有一点点溅上的雨水，两下就擦干了。香穗子把手帕胡乱塞进裙子口袋里，呼了一口气。

“唉……”

她全给搞砸了。要是多带一把伞就好了，要是一起在学校等雨停再走就好了，要是她能跑得再快一点，没有被学弟抓住就好了。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时光又不能倒流。她盯着雨幕，突然感到有些冷，大概是衣服湿了的关系。真讨厌，鼻子堵得也不是时候。她并不是什么热爱音乐的好孩子，在暑假还约志水出来是为了送他生日礼物，根本不是因为醉心练琴。她和他不一样，他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雨……”

身边的人仿佛梦呓一般，轻轻吐出两个音节。少女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扬起笑脸。对方仍然望着街道，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她讪笑着转了回去。

“……的音色。”

他就不会想别的，甚至连生她的气也不会。他的外表看起来像一位天使，心也早就献给音乐之神了。礼貌的态度也好，浅淡的关心也好，只不过是教养所致，一点男女暧昧的成分也没有。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早该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偶尔见面打个招呼、能请教一些问题，就该心满意足了。她微微勾起唇角，心想幸好自己还存着那么一点私心，想等到要说再见的时候再把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现在就可以不用拿出来了。

“降D大调前奏曲，Op.28，No.15。学姐听过这首曲子吗？你也听过吧，这种时候……”

这是对香穗子说的。她安静等待下文，却没有下文。志水总是如此，只说他自己想说的话，随时中断，似乎也不期待回应。她的确听过他提及的那首曲子，也知道是肖邦的作品，然而仅此而已，大概不能和对方深入展开讨论下去，于是一言不发。这种没有共同语言的单独相处令人尴尬，而且她其实不必和他一起在这里等，把伞要过来告辞走掉就是了。可她就是说不出道别的话。

“啊……到哪去了……”

志水有些费力地摸索着背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放下琴箱这样翻找东西太辛苦了，所以香穗子帮了忙。他的衣服和书包带又湿又冷，她暗自祈祷书包有防水层，至少雨不会渗进里面。要是那些宝贵的乐谱和笔记被弄湿了，这个人不定得多心疼呢！

“找到了！”

原来是个随身听。雨天带着这样的东西出门，确实应该确认一下安危。不过她想错了，他把一个耳机塞进她的耳朵里，从里面传来钢琴的乐曲声。真是的，她不知不觉笑了起来。少年看看她，也跟着笑了。

“还好带出来了。这两天在赶暑假作业的小论文，正好是肖邦。”

“啊！志水君也没写完暑假作业吗！？”

“……嗯，我忘记了。”

她噗地一下笑出了声。怎会如此，哪怕是最微小的发现，最平常的交谈，也会让心变得柔软。这个人就有那种魔力，让她明知道没有希望，仍然不自觉想要亲近。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手帕握住，犹豫了一下没有拿出来。找东西的时候他把琴箱换到了左手，两人之间不再隔着什么，她伸手就可以碰到他的手，如果把手帕递过去也再自然不过，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

时而舒缓，时而猛烈。悠扬的钢琴声就像是雨，在少女的心中激起阵阵涟漪。为了不让耳机线绷得太紧，她悄悄地靠近了一点儿。天使一般的少年应该没有发现，他的脸不自然地扭向另一边，一直在看檐外的雨。

“据说，肖邦本人并没有把这首曲子命名为’雨滴’。他当时的女友乔治·桑在自传中写道，她从外面回来，听到他正和着屋内屋外滴落的雨水弹奏一首新曲子，就是这首降D大调前奏曲。”

“原来是这样。哈哈，我都不知道这些……”

“……那个时候，肖邦患有肺病，身体不好，借住地条件恶劣，不仅寒冷而且到处漏雨，女友出门买东西又不在家，所以肖邦……肖邦……”

“所以，这其实是一首压抑不快的曲子？那后来，肖邦怎么了呢？”

“后来……嗯……”

志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地摇摇头，然后闭上眼睛。香穗子听说过肖邦，也听说过乔治·桑，隐约记得他们最终没有在一起，也就无心追问下去。此情此景之下没完没了地谈论音乐家失败的恋情显然是不吉利的，所以她连忙转换话题，说起咖啡店新上的套餐，新蛋糕，新饮料，可是他不接话，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她知趣地闭上了嘴。

“……据说，乔治·桑是一位非常特别的女性。在那个年代，她抽雪茄，喝烈酒，骑马，经常穿着男装，与当时的男性名人们交往。虽然并非那种普遍意义上的美女，但她具有独特的魅力，那个，就像是……”

“是、是吗……哈，哈哈，哈哈哈……”

被盯着看的香穗子笑得脸都僵了。是的，她是男人婆，不漂亮，经常和男生们混在一起。他说的都是事实，可这也太伤人了。

“嗯，就像是香穗学姐一样。”

果然。志水想要说什么，迟早会说出来。香穗子终于信了好友天羽的小道消息，这个人一定从未谈过恋爱，没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这种过于坦率的说话方式。美少年单身至今都是有理由的，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那个……”

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然后再次转开了视线。或许她的反应并不符合对方的预期，而他原本想要表达什么，她也并不清楚。他们的兴趣和对事物的关注点迥然不同，所以才会没有共同语言。因为共享耳机营造出的甜蜜空气，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等雨停，雨停了她就回家去，本来他们的日常也没有交集，以后还是少见面为好。天气真的越来越冷了，香穗子穿着夏装又淋了雨，就连用来遮挡内衣轮廓的东西都没有。她打了个喷嚏，掏出手帕擦拭鼻子和嘴巴。反正这块手帕也不会被借出去了。

“香穗学姐。”

他毫无预兆地握住了她的手。香穗子抬起头，又很快低下头去。她觉得脸在发烧，或许是受凉感冒了——又是打喷嚏，又是脸发烧。如果是真的肯定不能传染给志水，可是她没有抽回手。

“……好冰啊。”

那只手干燥而温暖。少女的鼓膜都要被自己的心跳声震碎了，耳朵底下火烧火燎的。少年迟疑片刻，两手一起握住她的手，像海獭那样把它捧在胸前，呼呼地呵着气。

“呼……呼……抱歉……要是我的外套没湿，就可以借给学姐了……”

“不会不会，我强壮得很——啊啾！啊哈哈，没事，别在意，我真的没——”

她慌忙解释，结果又打了个喷嚏。这次鼻涕流出来了。她捂着鼻子，手忙脚乱地用手帕擦拭。想擤鼻涕，又顾虑到身边还有一个。乔治·桑会大剌剌地在男人面前擤鼻涕吗？她没来由产生了奇怪的想法。日野香穗子可不是什么才女和有钱人，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罢了。

“……没关系的。”

“啊？”

香穗子抬起头来，对方又转开了视线。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发梢处还滴着水。她忍不住伸手过去，那鬓角处的脸颊竟是滚烫的，而且微微泛红，看起来就像发烧了一样。

“怎么回事——”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把冰凉的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上，另一只手穿过刘海儿，直直向额头探去。男孩子反而吓了一跳，一瞬间想要躲开，然后又像想到了什么，乖乖站好。她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这才舒了口气。

“不烫啊……吓死了，我还以为——”

“我也是很强壮的。比学姐还要强壮，所以没关系的。”

“就算你这么说——”

志水的脸突然无限放大了。她赶紧闭上眼睛，人的气息切近过来，一个温暖的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

“请不用担心。”

是一样的温度。之所以感到热，大概是因为她的手太凉了。她想要为自己的唐突道歉，可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脸颊靠近唇角的地方就被什么碰了一下。她下意识向那边转过去，结果嘴唇又碰到了什么——热乎乎的，又湿润，又柔软。她紧紧闭着眼睛，那感触只停留片刻就消失了。

“……雨停了以后，去刚才学姐说的那家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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