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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16-30完) - 5,3

[db:作者] 2025-08-08 09:31 5hhhhh 6200 ℃

  下楼时跟一阵风似的,在二楼拐角处险些撞上母亲。我擦身而过,只觉心里轻轻一跳。「急个啥呀你,走路不能慢点儿?」她停下来,笑了笑:「这又去哪儿呀?」我下意识地嗯了声。

  我觉得应该停下来,腿脚却不受控制,顺着扶手一溜就是两三步。

  「越长大越没礼貌,见了人也不知道说句话,」母亲似乎拽了拽衣角:「傻样儿一天!」我回头瞥了一眼。她扭身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两手操在毛衣兜里,细腰下的棕色长裙曲线圆润。我又嗯了声,一步蹿下了楼梯。「不跟你说话呢,严林!」母亲索性转过身来。

  「有急事儿,」我仓促地抬头:「陈瑶。」

       ********************

  对姐姐「偷偷回平海」却没捎上她,陈若男很生气。按陈瑶的说法,如果有胡子的话,她肯定会吹胡子瞪眼。鉴于此,我们不得不在一个暮气沉沉的周日晌午请她吃饭。说暮气沉沉有点过,太阳还是有的,可惜黏糊糊的,像坨融化的狗屎,乃至连惨淡的阳光都散着股说不出的怪味。

  在这黏糊糊的怪味里,陈若男冷静沉着地挑了家中档川菜馆。「也不难为你们了,随便意思意思就行。」她小脸紧绷着说。

  这川菜馆开张没多久,用的是大学苑的门面,据说光月租就有个两三万。当然,对此陈若男是不屑一顾的,虽然我怀疑她老对货币度量单位是否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五星酒店就不说了,就子午路上随便一个店面也不止这个数。」她小手一挥,豪情万丈。此说准确性如何暂且不提,哪怕它是真的,也代表不了商铺租金的一般水平,所以我说她这是高级地方去多了,「你也不瞅瞅平海房租才多少」。

  「多少?」她问。

  如你所料,我也不知道,难免小楞了一下。「两三千吧。」

  陈瑶这笑憋得有点辛苦。

  陈若男瞅瞅她姐,又瞅瞅我,哼了一声后,注意力就又回到了麻婆豆腐上。于是我俩都笑出声来,特别是陈瑶,前仰后合的,在公共场合这么搞有点夸张。

  「那,你们上哪儿玩了?」陈若男吐吐舌头,吸溜着嘴:「在平海。」

  「不都跟你说过了?老是问。」陈瑶止住笑,给妹妹夹了一筷子水煮白菜。

  「我问他,」陈若男瞟我一眼:「想听他说。」这前半句普通话,后半句也不知哪儿的方言。

  搞不好为什么,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埋头扒了一嘴米,也不看我。但陈若男盯着我,她依旧吸溜着嘴,小鼻头汗津津的。「河神庙了,原始森林了,老南街了,哪儿都去了。」我只好告诉她。

  「还有哪儿?」小姑娘掇着碟里的白菜。

  「没了啊,平海就这么几个地方。」虽有点莫名其妙,我还是瞅了陈瑶一眼。

  「快吃你的,话真多。」姐姐又给妹妹夹了一筷子菜。这间隙,她的目光总算在我身上晃了一下。

  「好玩吗?」陈若男侧着头,吃饭说话两不误。

  「还行吧,下次带你去。」这么说着,我给姐妹俩各续了一杯橙汁。

  「谁稀罕,」小姑娘不领情:「我要想去啥时候都能去,连我妈也拦不住,一个电话的事儿也就,我……」她戛然而止,像幼儿园课堂上逞能的小朋友被老师冷水浇头。冷水当然来自姐姐。陈瑶自顾自地掇着菜,头也不抬,脸毫无疑问是紧绷着的。陈若男看看我,又瞟瞟姐姐,鼓囊囊的小嘴努了努,突然就笑了。「其实我也不想去,你们不都说了,没啥意思。」她说。

  「饭咽下去再说话,说过你多少次。」陈瑶把橙汁往妹妹跟前推了推。

  于是陈若男一口下去了半杯橙汁。半晌,大概是符合说话条件了,她抹抹嘴:「你们要真带我去,我也会考虑考虑,只要你们有诚意。」这话太雷人,陈瑶翻个白眼,切了一声。别无选择,我也友情效仿了一下。

  饭后我们在校园里转了转。别看天气一般,那也哪哪都是人。在西湖边看人钓了会儿鱼,应陈若男要求,我们又到西操场的新网球场上体验了一把。打北门出来时,陈瑶说要上厕所。如你所料,她邀请妹妹同去,但陈若男不为所动,具体表现就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陈瑶进去后,我们倚着护栏站了好半晌。陈若男问我能扣篮不,我说当然能,她说她不信,我说得踩着高跷。「笨,」她嗤之以鼻:「我们班有个男的就能扣篮。」我说我不信。她说:「以为我是你俩,满嘴假话?」

  「啥?」

  「我就不信你俩没去老柳庄。」她低着头——或许抬了一下,但很快又垂了下去,不厌其烦地踢着护栏。于是后者便发出「腾腾」的呻吟。这种声音我说不好,仿佛一个大弹簧在你耳边被不断地拉伸再收缩。

  「真没去。」好一会儿我才说,与此同时扫了眼厕所门口。陈若男没吭声,依旧踢着护栏,小辫儿一晃一晃的。于是我就揪了揪那个小辫儿:「真没去,就吃了俩煎饼。」她还是没吭声,只是左右摇了摇脑袋。「老柳庄有啥好的,也就煎饼还能吃。」我叹口气补充道。

  「你有啥好的?」陈若男总算抬起头来,嘴唇动动却又没了音。

  「咋,哥哪儿不好?」

  「切。」她又开始踢护栏。

  「看你姐是不是掉茅坑里了,还不出来。」

  「我姐,」她扭脸扫了眼厕所:「早就想去留学,认了你就不去了,说啥都不去。」这稚嫩的声音透着种说不出的严肃,或许是头部低垂颅腔共鸣的缘故。但我还是吸了吸鼻子。「咋说都不行,没把我妈气死。」陈若男瞥我一眼。

  「真的假的啊?」我只好说。

  「骗你小狗。暑假我姐说去看看,结果还不是回来了?」她索性转过身来。

  「澳大利亚啊。」

  「嗯。」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摸出了一支烟。

  「还抽烟,真不知道你哪儿好。」陈若男歪头盯着我。

  我逗她说:「你妈老早就让我上你家玩,咋不见吭声了?还算不算数?」

  「谁知道我妈咋想的。」陈若男显然愣了下,完了她又补充道:「想去就去呗,这也需要批准啊?」

  我想告诉她这个我可说不好,但陈瑶已经走了出来,所以我说:「哎哟,你姐没掉茅坑里啊。」陈若男噗哧一声捂住了嘴。姐姐也笑,她甩着手上的水问:「咋了?」我伸了个懒腰,没有说话。太阳总算冒出了个金色圆环,铅灰色的云拱在隐隐的蓝色背景下犹如发霉的陈年烂絮。

       ********************

  母亲到平阳来没有任何征兆,她甚至吝于事先打个招呼。这实在让人措手不及。电话响起时我正要去打球,可以说在赌约确定的情况下晚饭八成已有着落。但她让我快出去,喊上陈瑶一起吃个饭,「妈顶多能呆个把钟头,趁天亮敞还得往平海赶」。于是我就快出去。陈瑶原本要回家,这突然有人请吃饭,自然乐得合不拢嘴。

  这会儿有个四五点,又恰逢周六,校门口一锅稀粥。母亲便是粥中的那颗樱桃,她在石狮旁娉婷而立,大老远就冲我们招手。陈瑶叫了声姨,就被她姨亲切地挽住了胳膊,一时细声细语嘘寒问暖,她老幸福得像春风中的花骨朵。我这儿子自然生生化作了一股空气,和天边的晚霞、拂面的清风以及周边无孔不入的喧嚣没什么不同。母亲一身灰条纹休闲西服,紧俏得体,曲线玲珑,那雪白的翻花大衬领在黑色细高跟的嗒嗒声中恣意飞扬。陈瑶穿了双平底匡威,整个人看起来比母亲小了一圈儿,她小脸笑盈盈的,倒是跟眼下红彤彤的夕阳格外匹配。我怪母亲来了也不提前说声。「咋,耽搁你事儿啦?」她把手袋甩过来:「要真是忙啊,您先紧着您的,我俩可不敢妨碍。」这话逗得陈瑶直乐,咯咯咯的。母亲也笑,完了捣捣我:「上哪儿吃呀,别老瞎转悠啊咱。」

  「这可难说了,」我叹口气:「甭管上哪儿吃啊,都得看看有位子没。」

  晃了一圈儿,我们还是进了川菜馆。没有办法,虽然那屎黄色的装潢我不喜欢,但这点也就它这儿清净了。母亲问:「人这么少,好吃不好吃啊?」陈瑶笑而不语。我说:「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小贵。」

  「好啊,俩小鬼也敢给我下套!」浑厚的灯光下,笑容打她丰润的唇瓣溢出,在白皙的脸颊上荡漾开来。母亲心情不错。

  问她啥时候到的,母亲说吃罢早饭就来了,路况挺好,到平阳也就十点多。于是紧接着,我问她干啥来了。如你所见,或许是语气急切,这没由来给人一种盘根问底的感觉,连我都禁不住愣了愣。「审特务呢你?」母亲抿口白开水,瞥陈瑶一眼,笑了笑。后者也笑了笑。相应地,我也只能笑了笑。「这找老师啊,找来找去还是找到了你们学校。」母亲把周遭打量一通。

  「师大不行?」不可避免地,我想到了梁致远。

  「人走茶凉啊,」母亲叹口气:「人家也就嘴上应允,再说,你这学校到底咋样还没个谱,招贤纳士到底还得看这个贤士心里咋想。」陈瑶点头表示同意,我张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也亏有人介绍,不管成不成的,总得到你们学校看看啊。」母亲笑笑,递来一双筷子。

  「谁啊?」我吸吸鼻子。

  「管得多!开吃!都赶紧的,我可没空跟你俩耗。」

  于是我就开吃。然而扒了两嘴米,还是有句话穿过食物的缝隙溜了出来:「不说啊,我也知道是谁。」

  「吹吧你就!」陈瑶直翻白眼。

  母亲则哟了一声。掇了两块豆腐后,她才说:「平阳一个唱戏的前辈,也是人托人。」说这话时,她往身后瞅了一眼。如你所知,人少只是相对而言,就这么十来分钟,川菜馆一楼大厅里也坐了个七七八八。虽不敢说吃过正宗川菜,但这馆子手艺确实可以,该油油,该麻麻,该辣辣,很是过瘾。母亲筷子却动得不太勤,净在那儿扒拉米饭了。就这间隙,她还说了俩新闻,一是小布什连任(这贼眉鼠眼的,还挺有能耐),二是营口坠龙事件(白玉霜就见过龙骨,这事儿也幸亏不在咱平海,不然一准给人当成河神)。陈瑶则提到了大学苑火灾。

  悲剧固然是悲剧,但就像去年某个大三女生在不远的公交站台被割喉一样,猎奇心理和感同身受会纠缠着给我们种下一个八卦的蛊。这种谈资的诱惑很少有人能够拒绝。可以说,半个月来,不管走到哪儿,人们都会兴致勃勃地谈起此事。如果恰好能看到那栋楼,甚至是那个模糊的方向,大家也会一伸手,说:「喏,就那儿!」上周日在这里吃饭时,陈瑶就给妹妹普及了一下消防知识,而当后者提出参观下火灾现场时,又被姐姐无情地拒绝。这种事毫无办法。火灾发生于十一月三号。那个下午是民诉课,就在二号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透过半死不活的枯枝烂叶,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来自西北方向的滚滚浓烟。很黑,像在水中迅速扩散的碳素墨水。但它飘在天上,携着一股刺鼻的硫化物,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哪哪的火山大喷发。连风都是热的。在救火车揪心的鸣笛声中,民诉课算是泡了汤。我们被允许看了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但谁也不能出去。外面的喧嚣模糊而真切,就着兴奋的口水,呆逼们脑补了一个又一个画面。然而等下了课,一切都结束了。大学苑也封闭起来,「禁止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但传言是禁不住的,听说是栋住宅楼失了火,听说死了好几个,不,十几个,十几个?起码也有二三十个。新闻很快就出来了,先是论坛再是门户,先是网媒再是平媒,先是南方系再是人民系,先是省报再是市报,最后连我们的西大校刊都出了个专题,提醒大家谨防火灾隐患。

  死亡人数最终锁定在十三个,烧死了俩,吓死了一个,其余都是跳楼摔死的,有一女的硬是扛了好几天,结果还是无奈挂掉。难得地,无一受伤,倒是干净利落。事发住宅楼高十八层,火灾源于14B ,说是电饭煲短路自燃,燎上刚装修的矿棉板和胶合板,加上当天风大,一发不可收拾。而户主有事外出,得以保命,虽然邻居们遭了殃。这追责呢,也是显而易见,消防通道不合格、消防器具没水、欠缺避险楼层,「新建的高档楼盘出现这种问题实在不应该」,「开发商和物业谁也跑不了」。这话是《新京报》说的,省内媒体除了「防患于未然」基本已偃旗息鼓。这期间,我们也得以瞻仰了一下事故现场,整栋楼上半截残垣断壁黑咕隆咚,像是阳光下凭空冒出的一座墓碑。

  事情并没有完,前两天又有南方系媒体挖出了楼面保温层问题,说外墙挤塑板不达标才是罪魁祸首。连省内的《华商报》胳膊肘都向外拐,拿出九五年国务院出台的一个文件,称B3类保温材料不符合住宅楼建设标准,在事故中无异火上浇油。这事在课堂上也讨论了好几次,甭管公法私法实体法程序法都要拿出来说道说道。然而,那三千张老牛皮却总是跑到我脑海里来。

  「这楼离川菜馆不远,打后门出去应该就能看到。」陈瑶脸蛋红扑扑的,脖子伸得老长,像是迫不及待要拉着她姨前去瞻仰一番。

  「知道在大学城,没想到这么近啊,」母亲笑笑,自顾自地续上了一杯白开水:「前一阵新闻里也播了,那啥都市频道,看着挺揪心,后来好像就没了音。」

  「你得上网看,电视里都避重就轻。」陈瑶插嘴。

  「不管咋的,这人啊,啥时候都要注意安全,是不是?」母亲给陈瑶掇了块肺片。

  「那是,」陈瑶很是乖巧:「安全第一嘛。」

  「上网也不行啊,网上都是瞎猜,这事儿还得听内部人士说道,」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说啥,只知道嘴咧着,应该是个笑的表情:「也没跟梁总打听打听?」这脱缰而出的话瓮声瓮气的,辛辣得让人冒汗。

  母亲显然愣了下,眸子略一停滞便在我身上快速滑过。「是啊,安全第一,」她抬手看看表,又望了眼门外:「少说多吃,麻溜点儿都,姨可耗不起。」于是我们就麻溜点。母亲却不再看我,偶尔她会和陈瑶说两句,轻巧细碎,我也无从插嘴。适才一闪而过的眼眸在杯盘碗盏间徘徊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使我像冰块般沉默。而周遭已在麻辣和浓烈中沸腾起来。

  水煮肉片上来时,迎着氤氲的油香,我站起身来给母亲掇了两筷子。一句话都没有,我甚至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当然,还有陈瑶。我对她说:「麻溜点儿,说的就是你!」母亲却叹口气:「这么一桌,妈也没口福。」我问咋了,要不明天再走。她说明天得干明天的事,有个大轱辘子在后面撵啊。

  八点多时,我给母亲去了个电话,她已平安到家。瞎扯一通后,我就没话说了。母亲也不说话,一时安静得有点过分。我觉得是时候挂电话了。那头却突然开腔:「连你妈的玩笑也开。」又是沉默。皎洁的月光下,草坪上的喷头吱吱作响。不远有人跑步,时不时发出一声野猪的嚎叫。

  我吸了吸鼻子。

  「咋了?」轻轻地。

  「没事儿。」我又吸了吸鼻子。

  「德性,」母亲轻笑一声:「你妈还不能说你两句了?」

       ********************

  第二次试音这天,大波难得地洗了洗头(修了修头发也说不定),还穿上了他心爱的马丁。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却难免怅然若失。是的,怅然若失,虽然谁都不会说出来,但美梦能否成真就是这么个滋味。

  当然,对这栋楼,或许音乐系高材生大波更为熟悉。他老早就给我们讲过这个西大最古老建筑的历史,可以说新校址基本就围绕着三角楼而建,仅从这个角度看,说我校立足于艺术系毫不为过。老建筑的缺点也显而易见,往大了说存在安全隐患,比如木质架构和地板;往小了讲走廊狭小,灯具长明,要我说,实在有点费电,不符合我国节能减排的发展策略。值得一提的是,与很多院系大楼一样,这走廊两侧裱着些相框,独特之处嘛,除了领导简介还有些艺术名作,还真有点进博物馆的感觉。万万没想到的是,录音室里赫然坐着白毛衣。是的,她又穿上了白毛衣,下身是条喇叭口牛仔裤,脚蹬一双红蓝新百伦。身材不提,光那蓬松马尾和高领里露出的颀长脖颈便足以让人眼前一亮。我向她问好,她回应你好时,甚至眨了眨眼也说不准。大波就不像我这么客气,对院领导连声招呼也没有就直接蹿进了录音棚。

  当天我们试了两首歌,主唱有点激动,以至于吼得丧心病狂。

  谁知出来时,白毛衣鼓掌说:「可以啊你们。」我们只好谦虚地笑了笑。白毛衣说录专辑,甭管是不是小样,都要有个策划,几首歌了,时长了,配器了,包括想要做出的效果,这些都得搞清楚。「不要觉得搞这些跟摇滚乐相背离,不是的,性手枪也离不开麦克拉伦的策划。像约翰凯奇这样的,已离音乐太远,他想表达的那些东西,在这样一个录音带里根本不可能体现出来。」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等还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当然,她又说了,摇滚不一定非得「重金属+ 死嗓」,你们真要搞,可以融入点古典元素,一把唢呐也能有震撼的表达。她说得很对。

  打三角楼出来时,在一楼走廊的墙上,我看到了白毛衣。很奇怪,进来时竟没发现。照片里她也是个马尾,倒没穿白毛衣,皎洁的笑容下松散的白色衬领隐隐可见。衬领往下就是深蓝色的宋体简历了:沈艳茹,女,中共党员,艺术理论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先后就读于四川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1985年至今任教于西大,1997年前往英国埃塞克斯大学艺术系任访问学者,2000年任艺术系副主任,2002年至今任艺术学院副院长。中华美学学会会员,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长,省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省电影协会理事,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八届全委会委员。如你所见,头衔有点多。于是呆逼们就说:「头衔真鸡巴多。」迈过草坪时,贝斯又补充道:「不过有容奶大嘛。」大波却闷声不响,兴许仍沉浸在声嘶力竭的自我感动中。而风已略见凛冽。

  十二月初,平阳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鹅毛归鹅毛,但没两天就化了个干净。就像无限拉长的建宇大火,在形单影只的口诛笔伐中连根毛都没留下。当然,我们的行政法老师说肯定会处理几个人,内部处分和刑事起诉都少不了,暧昧之处在于处理谁。这难免又让我想到了梁致远,无论如何,他老如今的日子不好捱。

  周四的一个晚上,在冲击CET4的教室里,我接到了父亲的一个电话。这当然非同寻常,如你所知,我很少给他老打过去,他老也很少给我打过来。父亲笑笑问我在干啥,磨蹭好半晌他才点明重点,说奶奶摔倒受了点伤。「髋骨骨折,医生说情况还好,你不用担心。」「有个几天了,你妈不让吭声,说怕耽误你学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今儿个动过手术了,医生说可以,不错,在病例里算好的了。」之后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背景空旷,应该是在医院。她说:「想回来就让他回来吧,省得在那儿干着急。」

  髋骨骨折很可怕,对老年人来说尤甚。后遗症肯定少不了,能避免骨头坏死、恢复关键性功能已是上帝保佑。当然,奶奶不信上帝,真要信点什么的话,那也只能是老天爷。为了让她老安心,母亲十月二十五刚上了上供,「这初五、十五怕也跑不了」。这种事毫无办法。以前在老院,奶奶就常年供奉着太上老君,成天烟雾缭绕的,连堂屋天花板都熏得一团黑。按母亲的说法,跟日本鬼子刚放过炮一样。后来住进了小区,瘾再大她老也得忍着,「甭管咋地,可不能让日本鬼子再放炮了」,说这话时,母亲笑笑,低头抿了口热水。于是水汽就迈过秀气的鼻尖,爬上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别瞎操心,你奶奶啊,情况好着呢,待会儿到医院瞅瞅你就知道了。」母亲又笑了笑。我越过她的肩头,在拥挤喧嚣的小店里环视一周,嘴唇嚅了嚅,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

  奶奶是左股骨粗隆间骨折,股骨颈也伴随着中度骨裂,前者移位太厉害,只能置换了人工关节,后者则钉上了七八颗空心钉。老实说,撇开感情因素,此类手术还真有点邪典的意思,仅凭想象已让人浑身发痒。「这好好的,咋就摔着了?」这么说着,我摆摆手,让服务员把面上给了母亲。

  「妈不饿,你先吃。」面给推了过来。

  「你先呗。」我又给推了回去。

  「让你吃你就吃,」母亲皱皱眉:「跟你妈瞎客气啥。」

  我只好操双筷子开始吃。

  「咋摔着了?这谁知道,你奶奶自个儿都说不清楚。来点辣子?」

  我点点头,于是瞬间碗里就多了一勺红颜料。

  「天冷,暖和缓和,」她丢下勺子,搓搓手,凝眉浅笑:「你奶奶啊——说起来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摔了也不吭声,妈到家做好饭,喊人出来,只听声不见动。这一声又一声的,进屋瞅了瞅,你奶奶说腿疼,说晚饭不出去了,就在床上吃。饭端过来了,结果她在床上坐不起来,我一看不对劲,她这才说了实话。」

  我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埋头吃得更加起劲。

  「慢点吃,」母亲轻叹口气:「老小孩老小孩,这人一老跟小孩也没分别,你姥爷还不一样?」

  「我姥爷咋了?」我艰难地在面条间挤出了几个字。

  「你姥爷见天要吃俩炸泥鳅,不然睡不着觉。」她撇撇嘴,葱白小手捧着一次性水杯灵活地转了转。浑浊油腻的灯光下,那笋芽般手指晶莹夺目。

  周五下午翘了半节行诉课,到平海时已近六点。天灰蒙蒙的,阴着小雨。母亲一身黑色羽绒服,在长途客运站外候着,哪怕只露着一双眼,我也大老远就认出了她。问咋不上大厅里等,她说里面空气太差,完了就嫌我穿得薄——「也不瞅瞅啥季节,冻不死你才怪!」接下来,不顾我的反对,母亲开着毕加索直奔老南街。一碗刀削面吃得人满头大汗,她的脸颊上也总算泛起了一抹红晕。我问她昨晚是不是一夜都没阖眼,母亲直摇头,说可睡了好一会儿,「倒是你奶奶,折腾了一宿」。我当然不信。显而易见,父亲那五大三粗笨手笨脚的,对奶奶的吃喝拉撒即便有心那也无力。

  饭毕,母亲又要了两份大肉芹菜水饺,说是小舅妈一份,奶奶一份。

  「这大晚上的,她老人家吃得消吗?」我不禁问。

  「有啥法子,」母亲摇头苦笑:「你奶奶钦点,这要不吃啊,医院还有鸡汤,热热就成。」按母亲的说法,在骨折这件事上,奶奶的小孩心性暴露无遗。当初是在二院做的检查,医生建议有条件的话尽快转到平阳,这髋骨骨折可不是小事。母亲四下托人,医院和主治医生都联系好了,结果奶奶死活不去,她老哭天喊地,「就是死也要死在平海」。我完全能够想象奶奶于疼痛和麻木中淌出的那两行绝望的清泪。但对超出理解范围的东西,她老又表现得服服帖帖。比如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是内固定还是关节置换,是气动钢板空心钉还是不锈钢陶瓷。对所有这些,奶奶毫无意见,绝无怨言,躺直了任人折腾。如你所见,这其中竟涌出几分悲壮,母亲说着就红了眼圈:「看你奶奶傻不傻。」

  那就说点不傻的,我从包里拎出了个充气泵。母亲问啥玩意儿,我说医用气垫啊。

  陈瑶原本要跟着回平海,可这陪护病人可不是儿戏,所以我拒绝了。不想今天中午吃饭时,她直接抱了个盒子过来,让我捎回去。我的惊讶不啻于眼下母亲的惊讶,简直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当然,母亲不会瞠目结舌,更不会说不出话,她拍拍充气泵笑着说:「这就是医用气垫啊,光听医生说,还心说要去找找看,陈瑶这就搞定了,这小妮子有心了!」起身接水饺时,她又眨眼补充道:「还别说,人这脑袋瓜子啊,就是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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