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

赤星透也 × 秋山靜弥

摘下面部护具后，新鲜的空气终于可以畅通无阻地被吸入肺部了。赤星透也拨开黏在鬓角上的头发，脱下甲手拍拍手道：“大家——做完这一组之后可以休息了。十五分钟不要出场地哦，回来再做做拉伸就可以结束了。”

尽管要求是“做完这一组”，可“休息”这个词就像一个信号，还在做蹲踞练习的小不点儿剑士们马上就失去了斗志，一哄而散挤到墙边喝水和聊天。

这家道馆的规模并不大，赤星带着七八个孩子在里面练习，都已经显得有些拥挤了。

虽然以从前做过战斗型仿生人的资历来看，他必定也可以配得上去更好的地方任教，但赤星觉得这样也不错。道馆的老板对待仿生人还算善良，最起码没什么特别的偏见；孩子们虽然起初对这个大个子老师感觉有点怯怯的，但没过几天马上就打成了一片，吵嚷着要坐到赤星老师肩头碰天花板玩。

挥刀下砍对于战斗型仿生人来说本身就是如同本能一般的技艺。要将根植在自己身体里的本能交给别人，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但无论如何只要是困难就有克服的方法，并且赤星也觉得自己必须得迈出这一步。现在带着这些孩子，他认为不能给他们太高强度的练习。

不能集中精神，效率就会大大下降，如果因此让孩子变得讨厌练习，那就得不偿失了。会把孩子送到这个道馆的大多数家长比起让孩子去参加大赛，更希望他们修身养性学习剑道的传统礼节，再交一些朋友。赤星充当起的这个“温柔的老师”恰好就能胜任这个职务。

现在是五月下旬，一年四季中最舒服的时光，在这时穿着厚重的胴甲不会觉得太影响散热。如果入夏了的话，长时间闷在护甲里的感受不言而喻——它们会发臭，甚至还会发霉。虽然仿生人并不用担心这个，但这个时候道场里的味道毕竟还是不是很好闻。

带学生们做完了拉伸，赤星目送着他们离开道场被家长领走，一一笑着挥手道别。在变得闹哄哄的门口，他的目光也越过人群准确地捕捉到了其中那一抹并不亮眼的颜色。赤星的目光跟着亮了起来，也不顾自己身上还穿着胴甲就快步上去走到了门口。

“——靜弥！”

秋山靜弥挤过背向而去的人群快步走过来。很显然他是刚下班，身上的制服还没来得及脱下来，向来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衣服因为这阵骚动而翻起侧角变得略显凌乱。穿过人流的靜弥来到他面前，赤星清晰地捕捉到他的目光中淡淡地闪烁着比往常都要更明亮的光。

“透哥，工作辛苦了。课程已经结束了吗？”

“靜弥才是辛苦了。嗯，正好刚刚结束。等我去把衣服换掉，马上就回来。”

他回答着好，视线却在赤星身上接着停留了很久。大概是觉得新奇所以想多看看吧，赤星这么猜测——靜弥一向不怎么擅长掩盖自己的情绪，而彼此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之后，赤星也能熟稔地通过靜弥表情上微妙的变化来察觉到他的心情。这也是赤星在观察中会觉得可爱和乐此不疲的记录之一。

换下沉重的护甲穿戴好平时的衣物，赤星整理着领口拉上背包的拉链。扣上搭扣的手停顿了一下，他重新打开包，把一个塞在里面的亚麻色小盒子拿出来揣进随身的口袋，这才关好储物柜离开更衣室。

孩子和家长们已经离开得差不多了，方才还熙熙攘攘的道馆呼一下冷清起来，变得门可罗雀。靜弥就站在门外的台阶旁，电子通讯器屏幕上淡蓝色的光反射在镜片上，反射出清幽的颜色。即便是非工作时间，他的身形也总是站得挺拔和笔直，微微板起的唇角和沉下来的眉睫显得严肃认真。但当抬起头来看到走过来的赤星的时候，这些肃穆的表情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久等了，我们走吧。靜弥晚上想吃什么？”

“我想想……冷冻柜里好像还剩下一些牛肉的样子，不如做盖浇饭？”

“好。记得鸡蛋和西红柿快没有了，回去的路上可以再去商店买点菜。”

“嗯，那就一起去吧。”

一成不变的、一如既往的日常。这种失而复得的宁静到底有多么珍贵，恐怕也成为了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车载导航平缓的播报声让奔波一整天的焦躁心情平复了下来，缓步降临的夜色也在窗外开始流动。点亮的霓虹灯与广告牌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中隐蔽又浮现，远处还隐约可见电视塔在夜空中闪烁的三色的绚烂光晕。

车停在距离家有两个街区的商店街附近，两个人步行下了车。在这个时间，靠近住宅区的商店为了便民也依旧还在营业，灯火通明。

来往的基本上都是熟客，也有会主动打声招呼询问近况如何的老板。或许只有在这种充满烟火气息的角落还仍然保留着人和人之间质朴亲切的关系，人们常说的“旧东京”还存在于城市的一隅，是无论时代变迁科技再发达也无法构造的东西。

走了一个来回，赤星把两袋子食材放到车后座上，靜弥也重新坐回副驾驶上关好车门。车辆重新启动向着家的方向驶去。靠近住宅区的路况变得顺畅了不少，轿车很快在家门前停好，两个人一起拎着购物袋下了车。靜弥用钥匙打开锁，玄关走廊到客厅的灯亮起了温和的颜色，舒适而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先去整理冰箱准备一下，晚饭一会儿就能好。”

“好，那我先去浴室放水。”

饭菜的香气不一会儿就开始在客厅中蔓延。赤星拿出调料架上的油醋汁浇到翻炒均匀的原料上，加入调味料的汤汁颜色更加赏心悦目，在混合之下逐渐变得粘稠起来。炖煮中的土豆丁和萝卜丁也充分挥发了原本的味道渗入鲜甜的酱汁里，牛肉块在滚动着气泡的浓汤里覆上了一层漂亮的薄薄油光。电子灶炉的计时自动结束发出“叮”一声提示音，舀出牛肉和菜丁浇在还冒着热气的蒸煮米饭上，汤汁渗透进米粒间的缝隙中在瓷盘上均匀地扩散开。

赤星把餐盘端上桌面的同时，靜弥也绑着头发从走廊来到了客厅。大概是洗完之后只匆匆吹了一遍，有几率未干的黑色发丝还贴在鬓角上，余下略长的后发系成了短短的低马尾。除了特殊的时候，靜弥很少会把头发束起来，因为这样总是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不少。

“久等了，透哥。”

“靜弥来得正好呢，趁热吃吧。”

他一边应答着，坐在了赤星对面的座位上。双掌合十道出“我开动了”，便开始一如既往的晚餐时间。

实际上仿生人不用吃人类的食物也完全没问题，但赤星每次还是会做两人份的饭菜。虽然就连他自己也没法表达出到底为什么要花费心思这么做，就表面上的意义来说，他很喜欢这种每次抬头的时候都能看到靜弥在享受自己做的饭菜的表情。

注视着这张脸庞从青涩的少年到成熟稳重的青年模样，赤星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些留存在很久以前的记忆片段。当他还是身不由己的RK400，靜弥也是身不由己无亲无故的孩子，被安排好的“缘分”聚集在这个家庭里的时候。为了接近他和黑田矢代博取信任，赤星在权衡评定之下选择优先和涉世未深的靜弥相处好。

只不过，系统学习的“人类表达好感的方式”或许还是太过生硬。而且人与人各自毕竟有不同的个性——只是那个时候的他尚未完全理解这其中的深意，总是无法让这个看着谁都很警惕、两三天都不会说上一句话的少年回以善意的目光。“好意”这种东西是不能用数据和逻辑计算出来的，很久之后赤星才慢慢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踏上了萌动人类的情感的这条道路。

为什么和黑田、靜弥三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会心情平静；为什么吃下自己本不能消化的食物时也会觉得开心；又为什么看到靜弥笑起来的时候，会变本加厉地想要把这样的画面恒刻在记忆卡中——这些全部都是他只是为了手起刀落斩断他人性命时没有体会过的心情。即便作为新的机体复生、关于感情的诞生和形式全部都遗忘掉了，一种本能的执着仍然叫他去珍惜这些过去的记忆。

“透哥？”

“嗯？……怎么了？”

餐桌对面呼唤名字的声音将赤星从回忆中拉出来。两个人的餐盘都已经见了底，靜弥把勺子搭在盘子边，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只是看透哥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似的。发生了什么吗？”

“啊啊，没事。”赤星也把勺子放下，看着他的眼睛笑了起来，“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觉得看靜弥吃着我做的饭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开心。”

“是这样吗？那是因为真的很好吃吧，更何况是透哥做的。”

“靜弥……在这种时候变得坦率了不少呢。”

“我就当作是这在夸奖我吧。”

他也莞然了起来，把筷子和勺都拢好放在一侧，表情变得稍微正式了一些：“对了，我恰好有些事情想要跟透哥说。可以的话，现在能听我说说吗？”

看到他这个样子，赤星也跟着端正了神色：“当然了。”

靜弥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其实我也设想过其他很多可能性。在更正式的地方，高级餐厅或者其他有气氛一点的场所再说……但思来想去，觉得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透哥来说，最重要最难忘的地方都是这个家。

“今天是透哥重新回到这个家里一整周年的日子。纪念日……又或者说是生日也好，我一直都想着能做些特殊的事情来庆祝。”停顿了一下，靜弥的脸上接着流露出淡淡的笑意，“考虑了很久，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算不上有多会察言观色，也一直很笨拙……也说不定这个惊喜会让透哥觉得太唐突了，但我的确真的很想把这个当作今年的礼物。”

说到这里，靜弥从衬衫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首饰盒。不知道是不是赤星惊讶的目光这才让他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了一声，发丝下的耳尖微微泛着红，在注视之下打开了精致的黑色天鹅绒首饰盒。

里面躺着两枚金色的戒指。纯粹亮眼的银白色置在深黑的柔软绒布上，镶嵌在正中央的银色钻石，在顶灯温暖的明黄色下反射出澄澈剔透的光。

赤星有些意想不到地愕然住了。在与那双略有羞赧却坚定的眼睛对望的途中，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升腾起了一层薄薄的热度。良久之后才憋出第一句话：“这算是……靜弥的求婚吗？”

靜弥不自然地摸了摸面颊，把根本没有往下滑的眼镜向上推推：“嗯……。不可以吗？”

“才没有，我真的很开心……其实，前几天我从道馆回家的路上，偶然在街边看到首饰店的广告，就也进去转了一圈。然后……”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卡其色的小盒子放在桌面上，失笑着打开了盒盖。两枚小小的银色尾戒被收纳在丝绒布的卡格中。两个人因而抬头对望了好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真不知道这样的默契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是好事吧？虽然我没想着纪念日之类的事情，还是靜弥记得更清楚呢。”赤星撑着脸颊弯起眼睛，伸出另一只手翻过手背递给他，攀上唇角的笑意也前所未有的正式，“那——可以拜托靜弥帮我戴上吗？”

靜弥回望着他的双眼回以冁然：“当然了。”

他从下面捧住赤星的手，同样温暖的温度在彼此的掌心中传递。靜弥低下头的时候，赤星透过镜片仔细端详他的面容，那垂着眼帘时在睑下投射出一层淡淡阴影的眼睫，无论是像这样认真的时候、亦或是其他时刻，都显得清隽而精致。金属有些冰凉的触感从无名指指尖开始向下，豁口留出来的大小让戒指大小正当合适地顺着戴到指根。赤星收回手仔细欣赏着，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着漂亮却丝毫不庸俗的光芒。

“接下来该我帮靜弥戴上了。”

“那也拜托透哥了。”

握住靜弥的手，就能感觉到他掌心还有指节处覆盖的那一层薄茧。

赤星依稀能够记得第一次牵住他的时候，大概是他来到黑田家的第二年。少年的手干净又白皙，握起来柔软细腻，总是叫赤星会非常不合时宜地联想起什么小动物的肉垫。那时靜弥需要他的帮助，所以会把手递给他。

其实，我大概也是一样需要着靜弥。

他在心里这么想着，把属于靜弥的那枚戒指戴在了他的无名指上。然后就这么握着他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过来，从座位上站起来附身过去，轻轻碰了碰靜弥的双唇。近在咫尺的呼吸拂过彼此的脸颊，赤星握着他的手，指尖钻进他的指缝中握住向扣。

“可以吗……靜弥。”

“……嗯。”

熟稔的气息相互交汇，融化在搅动的唇舌中。那紧扣的双手中相对的位置，两枚一模一样的钻石在灯光下辉映着耀眼的光。

赤星摘下甲手放到一边的座位上，对着两两一组正在练习腿法步伐的小豆丁剑士们拍了拍手：“大家——做完这一组之后可以休息了。也可以休息五分钟然后来我这里做拉伸。”

孩子们今天似乎没有要一拥而散的意思，反倒是盯着赤星“呼啦”一下全都涌了上来，少年少女们大大的眼睛中燃烧着想要八卦的心。这些跟老师混熟了的孩子已经彻底失去了一开始的芥蒂和隔阂，叽叽喳喳乱走一团兴奋地问：“赤星老师，要结婚了吗？”“赤星老师原来有女朋友啊！”“老师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呢？！”

赤星翻过手背低头看向无名指上的戒指，露出了温和的笑意：“这个嘛——……”

在拖长音的卖关子中，孩子们非常配合地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生怕听岔了任何一个字。赤星的话说到一半就停顿了下来，几秒钟之后才宣布：“不告诉你们。”

“诶————！！怎么这样！！”

“因为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所以想藏起来不给你们知道啊～”

“赤星老师小气鬼！”

“再八卦这些下次课要加练两组负重练习哦。”

至于警视厅里也开始慢慢流传起“秋山警部补似乎有了闪婚的对象”这个传闻的这件事——那也都是后话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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