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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星在他腳邊閃爍，而他感覺天旋地轉，不斷向下沉淪。

　　那感覺有幾分像是爬下階梯，走向自己家裡的地下室。

　　地下室黑得要命，是他安身為家的大樹最底部的根系，沒有油燈根本就看不見任何東西。他平時通常只是把東西拋在裡面，只有偶爾想起來才會稍做整理。

　　不過他一直記得，裡頭有一面鏡子。

　　是一面連身鏡，很長，鏡面光滑又透亮，但給他用向來都只是浪費——他牧童的生活不需要打理外表，衣服也就那幾件烏莉縫給他的工作服換來換去，早上總是梳個頭髮就出門，從來也懶得看看自己。

　　於是鏡子就放在那裡，一放就是十數年。

　　但在被光之精靈換上了古老的、滿是補綴的勇者服後，他第一次因為好奇而返家，就為了去地下室看看那身衣服在自己身上到底是什麼模樣。

　　他看不見自己換完衣服的全貌，只知道穿起來的感受：雖然合身卻又鬆垮。好像衣服在催促他長成一個有更多肌肉可以撐起它的男人。

　　好像衣服本身也對他有所期待。

　　所以他爬下階梯，拎著從森林裡新買來的油燈，走到了那面鏡子前。

　　——油燈哐啷一聲落在地上。

　　有個暗影版本的自己，雙眼殷紅地回望著他。

　　那天他只是落荒而逃，還差點被梯子上的刺割到了手，剛成為夥伴的她在黑暗裡則顯得自在，悠哉地跟在他後面飛，大聲笑他是不是被自己帥怕了，何必看個鏡子就驚慌如斯。

　　那是她唯一不知道的關於他的事。

　　那也是第一次，他接觸到了自己的影子。

　　／

　　但後來，他回去撿油燈的時候，鏡子裡的他看上去如此正常，甚至包在那老舊的勇者服裡，還真的像她開的玩笑那般，有幾分劍士般的帥氣。

　　好像先前的那一切不過都是一次譫妄。

　　／

　　可是後來他明白那不是假的。

　　暗影總在他失敗的時刻悄然出現，躲在黑暗裡對他低語，從甜言蜜語到威脅恐嚇，總是要求他拿什麼來與之交換，然後保證說它會滿足他的願望，給他一些他從未意識到自己需要的好處。

　　比方說，當他還不熟悉如何戰鬥，卻初生之犢不畏虎地去挑戰森林神殿深處的巴巴蘭多，被寄宿了黑之力的它狠狠打倒的那次——她拖著他遠離戰地，到一旁休息，細聲笑他這樣怎麼還能當個勇者時，暗影第一次從他心底冒出來，和他對話。

　　「我能夠找到幫手來幫助你。」

　　影子勸誘道，用他自己的手，輕拍著他的臉：「傻小孩，聽我一次，總不會錯的。你自己一個人打不過，怎麼不去多找個誰當幫手？還是你愛的就是那種單打獨鬥的英雄主義？但你可是肉做的身子，就算自以為屈強，不懼失敗地反覆挑戰，也不會因為最終打贏了而多點收穫——在看見勝利的曙光前，你可能早就死掉了喲。」

　　在對未來的無知及環境帶來的壓力下，他沒有多久便屈服了，把自己交給了影子，而影子拿著他的身體去跟先前打敗的猴王打了個交道，麻利地安排牠在關鍵的時刻幫他丟幾個炸彈。

　　在猴王的幫助下，他打贏了巴巴蘭多，那是有著三顆花苞般巨大頭顱的噁心怪物。

　　／

　　他的影子比他聰明得多，總會想出各種各樣偏門的戰術，所有陰險卑鄙的計畫一概不避諱，比起只會向前直衝、正面揮劍對決的他，影子裡的他更像個看得清戰場的軍師。

　　可他心底總覺得，那都是沒有實力才不得不做出的事。

　　——因為正面打不贏，只好依靠旁門左道，而這絕對不是「勇者」的「正道」。

　　會輸，會失敗，都只是因為他的勇氣還不夠，所以他的劍才沒有力量，就如同他的導師所斥責的一般，他的綠衣在哭泣。

　　所以，當他漸漸累積了戰鬥經驗，手裡那把本應獻給王家的托亞爾之劍日漸順手，他便鐵了心，要求自己不許再依靠影子，必須正面突破所有難關，哪怕頭破血流，哪怕她漸漸從過去冷嘲熱諷的看戲者，成了真心為他傷勢擔心的夥伴。

　　可惜好景不長，贊特的詛咒讓影子的力量來到最高點。

　　他曾經餵養過的那個黑暗的自我，在黃昏的詛咒嵌入他額頭的那一刻，彷彿也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力量和意志。現在想來，似乎從當時開始，影之魔法就落入了那影子手中，成為了只為影子所控制的力量。

　　而今依然如此⋯⋯

　　「所以啦，我給你的甜頭，你嚐得還滿意嗎？」

　　在內心最深處的地下室，他與暗影隔著那面鏡子面對面，他手裡提著不亮的油燈，看起來仍然像初次冒險時那般年輕而瘦弱，影子在手裡玩弄著那代表詛咒的晶石，在鏡子裡頭嘲笑他。

　　「你自以為一次的威脅就足以令你成為影子的主人嗎，黃昏領域的勇者大人？嗯，為什麼沒有呢？啊，畢竟力量的主人終究還是我，而不是從未接受過暗影的你⋯⋯誰讓你被稱作光之勇者呢？真可惜，如此一來，你再怎麼努力，也找不到你的小勇者的，因為這次他真的跑得太遠了。」

　　影子一句話戳穿了一切。

　　他的無力。

　　他的弱小。

　　他的錯誤。

　　他沒能阻止自己傷害那孩子。

　　他沒有活用經驗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他就是那個誤判狀況才導致關係破裂的人。

　　如今他只能站在滿地破碎的星星裡，一次又一次，徒勞地用他以為早就奪來的影之魔法搜尋那個不見了的人。

　　而這一切就像影子笑他的一樣⋯⋯愚蠢而虛妄。

　　「一匹狼而已，什麼都做不了對吧？」

　　影子在鏡子裡，晃動著猶如怪物的身影。

　　「我們不如就把這蠢狼的軀體放棄吧？交給我，我能找到他。在加儂多夫、贊特，甚至是那米多娜都死去之後，我就是這力量完完整整的主人了。我甚至為你能逼出晶石，讓你恢復人形，怎麼樣？不需要那把沒用的劍吧？⋯⋯啊，似乎你所喜愛的小勇者也和我一樣，不怎麼待見那把劍呢。」

　　那些憑著大師之劍壓抑暗影的日子，如同恍然一瞬的夢。

　　他不否認自己內心深處暗自冀望著，只要跟隨著當代林克的腳步，總有一天他們也會發現大師之劍的所在之處——而他可以重新化作人形，與林克成為彼此對等的存在，成為能讓那孩子真正信賴的夥伴。

　　他怎麼也想不到，那孩子早就知道大師之劍，只是他與她的關係卻是他口中所說，「被捨棄了。」

　　「讓你自己想想吧⋯⋯就今天一天，我把這選擇權放在你手裡了。」

　　暗影笑著，從鏡子裡消失了。

​

　　他低頭一看，自己的手裡握著那詛咒的晶石，裡頭閃爍著最黑暗的光。

　　就如同林克拋下的星星碎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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