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green、序章》

放學到社團活動開始前的空檔，岩泉一走過校園西側的簷廊，隔著幾叢盛開的紫陽花，遠遠瞧見老櫸樹下面朝著自己、眼神溫柔的及川徹，還有站在他身前嬌小纖瘦的長髮女孩。

又是告白吧。

岩泉已經習慣了，這種——及川一跟女友分手，很快就會看見的畫面。

距離太遠了，他聽不清楚兩人的對話，從及川完美的面具上也看不出來什麼……

岩泉的焦距調到了紫陽花上，午後陣雨留下的水珠，在西天的斜陽下渲染出朦朦朧朧的光暈，連帶著模糊了遠處的一雙身影。

可能、或許會成功吧。

他心不在焉地想、

如果這女孩子的動作夠快。

岩泉知道及川的習慣，只要被告白時是自由之身，幾乎都會答應。

感覺可以——及川總是這樣說，即使松川冷淡的吐槽會隨之在後：有誰你感覺不可以？這根本是超市的即期特價搶購吧。

是啊，及川不挑，不在意背景、談吐、個性、甚或是外表。

『嗯？長相？啊啊、我不在乎啊。』及川曾經笑著這麼說，『我自己就夠兩人份的好看了。』

雖然當時對這種大言不慚給予了適當的體罰制裁，但岩泉內心不得不承認。

對。

你非常好看。

因為他此生第一次一見鍾情的對象——

就是及川徹。

＊

岩泉一剛上小學時，隔壁搬來了新鄰居。

他還記得，問候的門鈴響起，自己跟在媽媽身後去開門，有些認生地抓著媽媽的裙子躲著，只聽見阿姨溫柔的聲音、還有媽媽熱情的哄誘：

「啊啦、小一你看，搬來的還有小妹妹喔，出來跟人家打個招呼好不好？」

小妹妹？

在母親連聲鼓勵下，他終於耐不住好奇心，慢慢地探出頭來——

咚噹——

淺色的大眼、高挺小巧的鼻梁、粉嫩的小嘴、會發光似的肌膚白皙勝雪、綁成雙馬尾的長髮如絲緞流淌而下……

岩泉的小腦袋在眼睛對到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時，自動奏起了鐘聲。

噹噹噹噹——

「小一、」

「我！我叫岩泉一！」岩泉大聲搶話，一個箭步往前抓起小女孩的手，紅著臉鼓起勇氣，「妳、妳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只是眨著漂亮的大眼睛與他對望，一言不發。

「呃、ㄔ——……」不知為何，鄰居阿姨結巴了，聲音也有點無措，「徹、徹子，」然後又恢復親切，「她叫及川徹子喔，小一。」

「徹子醬！」岩泉感覺自己的心要飛上天般雀躍，「請多指教！」

〝徹子〞還是看著他，一會兒不說話，直到母親輕聲催促「人家跟你說請多指教喔，你要說什麼呢？」，才回頭望望母親，再轉回來，小臉綻開一朵可愛笑花、

「……請多指教，小岩。」

岩泉永遠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及川笑容的心情。

這是他的初戀。

《evergreen、二》

「……岩。」

好像有什麼聲音。

「小岩……小岩！」

及川不知道第幾聲的呼喚終於讓岩泉回過神，他深吸口氣，眨了眨眼，才微微偏開頭，將及川近在眼前、佔滿了視野的臉推遠一點。

「……幹嘛？」

「什麼幹嘛、我才要問小岩怎麼了吧？」今天一直發呆。及川無辜地抿嘴，又扯起促狹的壞笑，「是不是看我看到出神了？人家的臉太漂亮了嘛～」

岩泉連話都懶得施捨，只給他一個嫌棄的斜眼。

「畢竟、」及川繼續湊向岩泉耳邊，小小聲地，「小岩一見鍾情的初戀就是我啊……」

「閉嘴！！」

岩泉暴怒，往及川上腹就是一拳，差點把及川的午餐給揍出來。

垂眼看著及川跪在走廊蜷成一團瑟瑟發抖的烏龜背，岩泉沉默許久，聽見自己的聲音問他：

「……你答應她了嗎？」

地上的身影慢了半拍才有反應，及川慢吞吞地轉頭，抹去眼角疼痛的淚光，混著氣音反問，「她？答應什麼……」

「昨天下午。我看到了。」

「……啊、喔。」及川反應仍然很慢，也不知道是胃還在抽筋、或是什麼別的……他翻身靠牆而坐，聲音嘟嘟噥噥，「小岩這個偷窺狂。」

「我只是要去體育館！」岩泉克制著再踹他幾腳的衝動，「松川也在我後面！」

「你們兩個偷窺狂。」

「及！川！！」

「唉呦好啦好啦、」及川反射般抬手縮頭，又怕又愛玩，咯咯笑了出來，「小岩這麼愛生氣會老得快喔……」

「拜您所賜啊。」岩泉冷冷棒讀，頓了一下，沒忘了最先的問題，「所以你答應她了？」

這次及川沉默得更久，久到岩泉奇怪地低頭看過去——冷不防遇上一雙冰晶般透徹專注的紫棕眸子。

及川直勾勾地盯著他，像不想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變化，「小岩這次為什麼這麼在意？」

「——」岩泉詫異中，心底有些不舒服，「……在意？我沒、」

「你問了兩次。」以往連問都不問。

「我——」

「小岩喜歡她？」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聲音，如果岩泉不是被預想之外的問題轉移了注意力、他就會發現及川整張笑臉都是僵的。

但他也動搖了。

然後是，幾絲莫名的怒意從肺腑深處慢慢侵蝕而上。

「……如果我說是呢？」

「我放學就編個說詞跟她反悔。」及川笑得很溫柔。

「垃圾——」岩泉抓住他衣領一把扯起，怒不可遏、「你把別人的感情當作什麼了啊？！！」

啊啊、連名字簡稱都沒有了耶。

及川還是笑咪咪地，「別人、總不是小岩。」

「…………」

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岩泉心臟像被掐住般疼痛，面頰一陣熱，又頭頂一麻，冰水似的寒意淋了下來，最終，竟覺得有些悲哀。

他慢慢鬆開手。

「……對待人認真點吧。」

「我很認真啊，從來不花心呢。」及川垂眼調整領帶，「只不過老是被甩。告白又甩人的，女孩子真是任性呢……」他抬眼看向岩泉，「『及川君跟我想的不一樣』是什麼意思啊小岩？她們腦袋中的我是怎樣的人呢？」

「我怎麼知道。」岩泉看著他，皺皺眉，再揉了他精心抓好的頭髮一把，「我腦袋中的及川就是個白癡渾球。」

「好過分——」及川嚷嚷，不知道是抗議白癡還是渾球還是頭髮被弄亂，或許都是。

鐘聲響起，岩泉轉身。

「好了，上課了。」

但及川還在身後不依不撓，扯著嗓門喊：

「小岩腦袋中的我也很美好啊！不然怎麼會一見鍾情——」

「你還敢說！！！」

岩泉手中的飲料空罐準確擊中及川漂亮飽滿的額頭。

匡。

就像他小學一年級第二學期開學當天，心碎的聲音。

＊

叮咚。

「啊啦、小一來啦。」

「阿姨您好，我來接徹子醬一起玩。」

「好——小一真有禮貌。徹子已經準備好在等你了喔。徹子——小一來接你了喔——」

及川一家剛搬來的那個暑假，岩泉總是這樣帶著他四處玩。

一開始及川也對媽媽要把他打扮成女孩子去跟岩泉玩有些困惑與抗拒。

『為什麼每次都要穿裙子？我是男生啊。』

『小一喜歡你穿裙子啊。你喜歡跟小一玩，對吧？』

『喜歡。』

『你不穿裙子的話，小一可能就不想跟你玩了喔。』

『……真的？』及川的小臉微微發白了。

『真的。』及川媽媽的笑容很複雜，有趣、捉弄、混著罪惡感……

『…………』

他希望岩泉喜歡他。

他想跟岩泉一起玩。

今天是暑假最後一天，他們到了學校後面抓昆蟲。

「抓到了！」岩泉大喊。

「真的嗎？」及川從後面跑過來，「抓到什麼了？給我看給我看！」

「鏘鏘～」

夾在小小手指間的，是一隻又黑又亮的大獨角仙。

「哇喔～好大！好帥！小岩好棒！」

及川一雙大眼閃閃發亮，喳呼著要岩泉也讓他抓著比劃一下。

岩泉小心地將獨角仙傳給他，瞧他一點也不淑女地跨坐在樹根上，拿著大蟲子表演衝鋒陷陣外加轟炸，忍不住咧開嘴哈哈笑道、

「徹子醬真好，不怕蟲子，又活潑。」

及川聽了一愣，小手緩緩放下，看著岩泉，想起昨晚跟父母的對話……

『小徹，明天我們不要再穿裙子了，好好跟小一說你是男孩子，好嗎？』

『……咦？』

『媽媽跟你說，』及川媽媽表情有些愧疚，很快回頭看了老公一眼，『爸爸說的沒錯，新學期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得先告訴小一你是男孩子的。』

『為什麼？男生女生……有關係嗎？』

『因為……因為……因為小一他、對他可能是有關係的。』

『……』及川想起媽媽一開始說不穿裙子岩泉就會不想跟自己一起玩的事，縮了縮肩。

他不要。

『小徹，那明天我們就不戴假髮，像平常上學那樣喔？』

『不要！』

『小徹……』

『先不要跟小岩講，拜託……』

『小徹、』及川爸爸不得不開口了。

『先、先讓我跟小岩確定一件事，開學我會穿制服的。』

『……』

『拜託……』眼淚在及川眼裡打轉。

『……要好好跟小一說喔。』

『嗯！』

小岩……

「那個、小岩，」及川笨拙地試探，「你喜歡我嗎？」

「咦？」瞬間整張臉都燒得通紅，岩泉手足無措了一陣，很有男子氣概地承認，「喜、喜歡！」

「那——是只喜歡女生的我嗎？」

「咦？」

「如果我是男生，小岩就不跟我在一起了嗎？」

「咦……」岩泉的小腦袋從來沒想過這種事，呆呆張著口愣了半天，最終歪著頭不成章法地說了一通，「我喜歡跟妳一起玩、一起聊天、一起笑……是說徹子醬妳長得很、很、很漂亮！但其實也不怎麼像女生……欸、所以說，我是想說……」

我是想說什麼……？

「如果我是男生小岩也會跟我一起玩？」及川帶著希冀猜。

「嗯。」岩泉重重點頭，「一起。」

「絕對？」

「嗯。」

「永遠？」

「嗯。」

「打勾勾？」

及川伸出手，翹起的小指頭在林間篩下的陽光中如白玉散發微光。

「——嗯。」

兩隻小手就這麼印下他們第一個誓約。

翌日，他們的小學熱熱鬧鬧地開學了。

岩泉朝氣滿滿放下書包，跟上學期交到的朋友打了一圈招呼之後，滿心就想去找他的徹子醬。

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同班啊……

「小岩。」

他聽見徹子醬甜甜軟軟的聲音。

轉過頭——

——卻看見及川徹。

匡。

《evergreen、三》

放學後的社團練習，岩泉作為副主將忙東忙西的空檔，幾乎都在觀察同樣忙碌的及川。

佯作不知也有極限，跟金田一溝通完，及川終於主動投降。

「小岩……及川先生的背快被你盯穿了喔。」他在岩泉椅子旁蹲下，「我又怎麼了？」

岩泉看著他的臉，面無表情，「你又熬夜了。」

不是問句，也不是推測，這讓及川很難接招。

「小岩的眼睛到底是哪個牌子的鏡頭……」他摸摸臉頰，「真的看得出來嗎？」

我剛才在洗手間確認過自己的美貌啊。

「ＩＨ預選馬上就要開賽了，」岩泉才不隨他起舞，寒著臉開始訓話，「你不好好管理身體，上個月也才受傷、」

「那只是扭了一下腳嘛——」

「只是？那下一次會是什麼？」

「啊——不聽不聽小岩唸經——」及川幼稚地虛掩耳朵發出噪音，站起身想逃走，正好與二樓看台剛到的新任女朋友對上眼，馬上變了個營業燦笑臉，爽朗揮手，「呦呵～」

不意外收穫一波嬌嫩尖叫聲，而他的正牌女友微微紅了臉，羞赧地低頭將一綹長髮挽到耳後，及川莞爾，將視線拉回球場。

真可愛。

不過……他心不在焉地想著，怎麼頭有點暈……

岩泉對及川的烏鴉嘴總是靈驗得可怕。

睡眠不足與壓力帶來的睏倦與燥熱感越來越強烈，但才跟岩泉拌過嘴，及川就是拉不下臉來示弱，硬撐著繼續訓練。

而無視身體警訊的下場就是，最後一顆跳發後隨雙腳落地猛然襲來的暈眩。

「——……」

糟糕……

但及川預想的重摔並沒有發生。

岩泉接住了他。

「小岩……」及川側頭，軟軟嚅囁。

「白癡。」岩泉真的很生氣。

及川像主人忘記澆水的植物蔫蔫地低下頭。

岩泉只能嘆氣，「……還能走嗎？」

「嗯。」

「走吧。」

目送兩人靠在一起往保健室走去的身影，金田一不禁感嘆，「呼、好險岩泉學長剛好在那邊，不然……」

「呵、」松川聽到了，輕笑一聲，對他搖搖頭，「你以為他是剛好在那邊的嗎？」

「欸？不是嗎？」

「發生一次是偶然，兩次是湊巧，但一次又一次就是真貨了。」

花卷也笑著湊過來，跟松川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為岩泉保全青城戰力的貢獻記上一筆、

「也只有岩泉比及川本人還了解及川呢。」

＊

空蕩蕩的保健室，斜陽透過隨風飄舞的乳白窗簾映照一室溫暖橘黃，岩泉在門口環視，沒見著老師，便讓及川先躺下了。

才拉好被子，及川的女友就著急地跑了進來。

「及川學長！啊……」岩泉應聲投來的視線讓她停了下，像有些不知所措，但看見躺在床上的及川，便匆匆對岩泉點個頭、滿臉擔心快步走來，「我買飲料回去才聽說你好像身體不舒服……還好嗎？」

「小雫啊……沒事沒事，我睡一覺就好了。」

岩泉看看及川虛弱擠出的爽朗笑容、再瞧瞧女孩眼中只映著一人的倒影，站起身，「那就拜託你女友照顧你ㄌ、……」

他的話被及川一把抓住自己的手打斷。

「不！……」及川表情有些混亂。他閉閉眼，關住眼底的真意，極力控制好自己，「……我是說，天都快黑了，小雫還是早點回家比較好。」

岩泉的視線從他拉住自己的手滑向那雙閉起的眼，「及川……」

「不能讓女孩子在夜裡自己回家吧。」算準時間似地，及川睜開眼對上他。

藏在床下的手緊了緊。

小岩比較好。

我要小岩。

「……說得也是。」岩泉覺得及川的手燙得讓他難以思考，垂下視線掩飾著，「及川我會照顧，妳……」

「柳澤雫。」及川適時開口。

「……柳澤學妹就先回去吧，安全比較重要。」

柳澤聽了，遲疑地看向及川，「學長……」

「我沒事，小岩不會害死我。」及川安撫地朝她笑，「乖、回家吧，別讓我擔心啊。」

這些溫柔的哄誘台詞刺進耳裡，岩泉皺起眉，莫名的情緒在肚子裡翻滾。

讓他反胃。

但對付十六歲的少女倒是很管用。

他在回歸兩人獨處的保健室甩開及川的手。

「幹嘛不要她照顧？」不是你女朋友嗎。

「我沒力氣維持形象了。」

及川看了看被甩下的手，手指蜷蜷，慢慢挪到自己額頭，捂著。

「維持什麼屁形象。」我就該害死你。

「人家崇拜我呢。」及川有氣無力地說著死不要臉的實話。

岩泉聽出他的不舒服，皺著眉撥開他額上的手，用手背探了探，感覺不怎麼熱，但還是轉身去拿冰袋。

「……崇拜是離了解最遠的情感。」

岩泉背著他，及川看不見他的臉。

「……是呢。」

「所以你才老是被甩。」

「是呢。」

「你為什麼不試著找個了解你的人呢？」

「這是小岩的理想嗎？」

「……大概吧。」岩泉拿著冰袋回到他身邊，用乾淨毛巾包好，放上及川額頭，「互相理解、熟知彼此的一切、長長久久的陪伴……這樣不是比較好嗎？」

及川深邃的紫棕眸子從冰袋下仰望他。

迷濛而恍惚。

他說的，不就是他嗎……

酸澀陡然佔滿了胸口，他們感到呼吸困難。

岩泉忍不住伸手蓋住他的眼，卻不知及川也同時闔上了眼。

「好了。閉眼睛。睡覺。」

「小岩會待在這裡？」真的很睏了，及川連咬字都黏糊起來，還是不放心。

「……會。」

「真的？」啊。小岩的手好舒服。

「嗯。」

「一直？不可以走掉喔……」

「不會走啦！快睡覺。」

「沒騙我……？」

「你煩死了啦！我什麼時候騙過你！睡覺！」

因為、

及川陷入黑甜前想著……

我們的第一個約定你就毀約了啊。

《evergreen、四》

岩泉小學一年級第二學期開學第一天，就因為初戀對象從夢幻蘿莉變天使正太的衝擊，哭了。

傷心、憤怒——更多的是當眾落淚的羞恥感——造就了此後他對及川完全拒絕的態度。

「小岩，我們一起吃便……」

岩泉轉頭去跟其他同學講話。

「小岩，要不要一起回家……」

岩泉無視走過他面前。

「小岩……」

及川看著岩泉冷漠的背影，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與無助。

即使身邊圍滿了女孩。

尚未學會隱藏的及川，父母很快便察覺他的異常。

他沉默、搖頭，他說沒什麼。

但往常活潑自信到有些煩人的孩子變得如此安靜，怎麼可能沒事。

他們不須多想就能猜出問題的癥結——畢竟兩個孩子在暑假那般親近。

同樣地，岩泉的父母也發覺了不對，兩位媽媽一個是始作俑者、另一個將錯就錯，都承受不住心疼與沉重的罪惡感。

大人們輕率的〝好玩〞得來了報應的逆火。

於是兩家商量之後，開始進行試圖補救的計畫。

「寶貝，」及川媽媽只有在心虛時才這樣喚他，「去換衣服，我們準備好要出門囉。」

及川慢了半拍才抬頭，小臉悶悶不樂，「……出門？要去哪裡？」

「我們跟隔壁岩泉叔叔阿姨還有小一一起去露營啊。」

「咦？」開心與擔憂，兩種完全衝突的情緒讓及川腦袋一片空白。

「好了、快點快點，」及川爸爸乾脆抱起他往房間走去，「換了衣服我們要走啦～」

「咦咦——」

錯愕中像被打包似地裝進車子的及川，在目的地又像滾了黃豆粉的糯米糰子一樣被倒出來，迎面就對上岩泉黑溜溜的眼睛。

「小、小岩……」

及川捏著手，努力綻出一個笑容。

但岩泉只是僵了幾秒，便視若無睹地撇過頭去拿他的昆蟲箱。

「媽，我想去後面抓鍬形蟲。」

「不行，那邊不安全。」岩泉媽媽看了看及川黯然的小臉，放軟聲音，「小一，你跟阿徹一起幫爸爸他們搭帳篷好不好？」

「……不要。」

「你都不幫忙嗎？」

岩泉癟癟嘴，「我來幫媽媽跟阿姨！」

岩泉媽媽一愣，還沒接話，岩泉身後的及川就鼓起勇氣跑過來了、

「我——我也要幫忙阿姨！」

「這樣啊、」

岩泉媽媽的話又馬上被自己兒子打斷。

「那我去幫爸爸啦！」

「啊、小一……」

望著兒子拔腿而去的背影，岩泉媽媽無奈得很，回過神趕緊低頭看向及川，「阿徹……」

她以為會看見眼淚，但及川卻笑著抬頭了。

「阿姨，我們一人幫一邊最公平了。」

岩泉媽媽忍住了鼻腔竄上的酸澀。

這露營的第一天就這麼在大人們的撮合與岩泉的拒絕中來到就寢時間，兩家各自進了帳篷，陸續熄燈。

但沉睡般的平靜只維持了半小時左右。

黑暗中，岩泉小小的身影慢慢鑽出，打開手電筒，揹著他的昆蟲箱往後山樹叢走去。

這是他們家常來的地方，他知道哪裡能找到想抓的昆蟲，只是之前都是白天過來，不知道晚上如……

唰地一聲，他腳下突然踩空，叫都來不及，便連滑帶滾掉進了一個大深坑。

以前沒有的啊。

小孩身子軟，岩泉沒有跌得多疼，只是驚愕與不知所措，他望著自己跌下來的坑邊，那麼高……

萬一爸爸媽媽睡醒找不到自己……

他心慌了起來。

「救——」

「小岩……」

岩泉出口的高聲呼救在看見及川從坑邊探出的臉時戛然而止。

「及、及川？」

「小岩、」像是終於聽到岩泉叫自己而感到開心，及川的小臉一亮，「我、我馬上過去……」

「慢、笨、……」

岩泉來不及阻止唰啦啦地跟自己一樣又滑又滾掉下來的及川，還有他沾著泥巴卻像月光閃閃發亮沖著自己笑的臉。

「小岩。」

「……你——笨蛋！」

「我……」

「連你都跌下來誰去叫人來！」

「我、」也是喔。及川低下頭，「我只是想來陪你……」

岩泉一噎，抬手想推他，「才——」

「我們約好了啊。」

及川抬起頭，小指勾上岩泉的，眼瞳中央映著他的臉、

「永遠在一起。」

岩泉說不出話來，腦袋裡的憤怒在融化，卻還是無法釋懷。

但及川眼中的自己開始隨水光晃蕩、破碎、再聚合……

「明明說好的呀……要一起的……」

及川終於哭了。

這些日子累積的、壓抑在心底的，所有的委屈，全都哭了出來。

「小岩為什麼不理我了……」

眼淚一顆顆地掉，及川哭得唏哩嘩啦。

「我不要、小岩、你不要不理我……我們約好了的……」

連那張漂亮的臉都扭曲得不成原形了。

岩泉卻移不開眼睛。

「小岩……」

及川抓住他的手，岩泉一顫，回神似地皺眉大吼、

「誰叫、誰叫你騙我你是女生！」

「對不起嘛！」及川撲了過去，一把抱住岩泉脖子，眼淚掉在他肩上，「我不知道男生女生有什麼關係……對不起嘛……」

「我……」

是啊。男生女生有什麼關係……岩泉懵懵懂懂地問自己，他才六歲的小腦袋瓜從來沒想過，只知道從小爸媽跟他說，他以後會碰到喜歡的女孩子，跟她結婚……

可是，及川徹子變成及川徹之後，有什麼不同嗎？

他就不喜歡他了嗎？

「對不起嘛……」及川仍緊緊抱著他，在他耳邊道歉，「小岩你不要不理我，拜託……我以後再也不扮女生騙你了……」

岩泉沉默多久，及川便哭了多久。

直到岩泉回抱住他，童音生硬地哄、

「好了！不要哭了！愛哭鬼！」

及川又在他耳畔抽了下鼻子。

「原諒你！」

「……真的？」

「嗯。」

「不會不理我了？」

「不會！」

似乎嘟囔了什麼，及川發出些含糊細語，就沒聲音了。

岩泉奇怪，「及川？」

沒有回答。

「喂、及川……」

抽開些距離，岩泉看向及川的臉，才發現他居然睡著了，氣得想揍人，又莫名下不了手。

果然還是徹子醬比較可愛。

他忿忿地想著。

及川睡著後的小身子又重又暖，岩泉撐著吃力，扔也扔不下……

砰地輕響，他放棄似地抱著及川一塊兒躺下。

睏倦像及川的體溫一般慢慢沁了進來——

兩個孩子就這麼相互依偎著睡了一晚，絲毫不知隔天早上兩家父母醒來沒看到兒子的驚慌與一路找過來救人的辛勞。

而岩泉要被打屁股前及川撲在他身上護著大喊「要打就打我」的拼命勁兒，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所有在場人心底。

包括岩泉。

《evergreen、五》

不是今天。

二零一二年六月三日，ＩＨ預選第二日，今天及川將要無畏地捍衛他一路走來的自尊。

當然，在他已經下定決心的此刻，一場比賽的勝負微不足道——正如他的自尊在旁人眼裡一般。

但他還是想贏。

「哎呀～是烏野的經理呀，我記得是清水同學是嗎？」及川走下遊覽車，碰到同樣準備入場的烏野一行，「需要幫忙拿嗎？」

及川殷勤的微笑熱臉只得到清水聽若罔聞的無視走遠。

也虧得他能撐住面上笑容，就混了那麼一絲幾不可察的苦味。

哎呀呀……這似曾相識的滋味，令人懷念。及川想起十二年前岩泉直接逼哭自己的冷背，竟像個被虐狂似地、從腦隨深處嚐到些許愉悅。

「及川砸招牌囉。」花卷從後面跟上。

「這張臉不管用了耶。」松川也很有默契。

「……我不在乎喔。害羞嘛、」表演著此地無銀三百兩，及川遊刃有餘地陪他們玩，「我真——的一點也不在意。」

花卷跟松川也看得出來他的確不在乎，聳肩一笑，不再追打。

「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那種態度……」不記得有得罪過她啊，連話都沒講過兩次吧。

「因為一眼看穿你的居心不良。」

「好過分！」及川鼓起雙頰，「人家怎麼可能居心不良！」

「為什麼不可能？」松川斜眼看他。

「因為——」一瞬，有什麼在及川眼底關上，還是那個無懈可擊的微笑，「因為我有女朋友了啊，不可以花心。」

「嘿——真感人。」

「阿松你真的超過分！」

及川在花卷與松川樂呵呵的逗弄中平復了半真半假的跺腳氣憤，走向體育館入口的同時又望向不遠處，烏野那個小平頭急急忙忙跑向經理，討好地圍著她前前後後張羅。

滿溢的愛慕連看的人都覺得耀眼。

「……真羨慕他。」

他的喃喃自語被松川聽見了。

「羨慕什麼？」

及川回眸，「能想追誰就追誰。」

「你不行？為什麼？」

松川冷靜的細長眸子給及川一種被看穿了的錯覺，但他竟沒想像中驚慌，反倒……

有種期待的解脫感。

「因為你有女朋友了？」

「——」

錯覺，就只是錯覺。

他收起適才突如其來的自暴自棄，繼續不知何時才能下戲的表演，壓下眉梢擠出一臉遺憾、

「……嗯、對呀。」

因為我有女朋友了。

「爛人——」松川拖長了聲。

「渣男——」花卷加入和音。

及川還來不及對他們譴責的高歌做出反擊，就被入口處那群粉絲更加激昂震撼的尖叫聲淹沒了。

「呀——及川學長——」

「今天也加油喔——」

「請跟我握手——」

被粉絲團團圍住的及川溫和苦笑，邊跟她們揮手邊回答，「嗯嗯、好，謝謝大家，可是馬上就要比賽了……」

「及川學長的女朋友沒來嗎？昨天也沒看到耶。」

「嗯？啊啊、」及川點頭，「我叫她不用來，比賽一場接一場也沒空檔顧到她……」

「好過分喔！你說不用來還是偷偷跑來不是才讓人感動嗎？」

及川有些尷尬，「呃……哈哈、是嗎……」

「學長你頭還痛不痛？」另一位女孩岔開了話題。

「咦？頭？」

「昨天你不是被你們副主將用排球砸了頭？」

「啊啊……不、」

「有夠過分的！是岩泉學長嗎？怎麼可——」

女孩的話被唇上的食指止住了。

及川輕輕壓著她的嘴唇，本該是令人臉紅心跳的瞬間，可女孩卻渾身一顫，下意識感到害怕。

但當她抬起眼，又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只有及川俊俏端正的臉勾著好看的笑、

「就算討厭我，也不要討厭小岩喔——噢！」

及川慘叫著彎下的身後，就站著一臉肅殺的岩泉。

「你是前田敦子嗎？！」就算是，你也不屬於我。

「小岩……」他苦著臉回頭，眼角含淚，「好痛喔……」

「少廢話了，快進去！比賽要開始了！」

「好啦……」

跟在岩泉後頭灰溜溜走進體育館的及川，看不見掙扎在他眉宇間抹上的陰影。

＊

打進決賽的歡喜摻雜著即將跟牛島對決的壓力，青葉城西排球社社辦到很晚才安靜下來。

大家都回家了，剩下及川與岩泉負責鎖門。

已經整理好東西的及川背著包包站在門邊等岩泉穿鞋，覺得他比平常更安靜，從會場回來後也沒見他笑幾次，不禁走到他腳邊蹲下，側著頭打量，輕聲試探：

「小岩在緊張嗎？」

岩泉手指動作停了下來，默默看向他。

「還是不舒服？」

及川自己都沒發現他那溫柔到彷彿一擰就會有水滴下的聲音有多像在哄岩泉。

岩泉又瞧了他一會兒，垂下眼，繼續綁鞋帶：

「……及川，你別再這麼護著我了。」

「……咦？」

胸口像被開了一槍，及川無法反應，只能呆呆應了聲。

「這樣太奇怪了。」

「……哪裡奇怪？」

岩泉沒回話，抬眼看他，再避開——

比起自己女朋友更護著我，哪裡不奇怪了？

「小岩……」

岩泉仍是一言不發。

不安突然抓住了及川，半邊大腦告誡著他要控制好自己，但另外半邊只想壓著他、撬開自己的嘴……

別再管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了，說出來……

全部說出來！

「小岩、」他是真的慌了，抓住岩泉褲子，「你說啊，哪裡奇怪了？」

「……」

「小岩！」

「我很困擾！」

岩泉猛然閉眼大吼了出來。

像一把刀插進及川耳膜裡。

他睜開眼，看見及川難以形容、蒼白的臉色，喉結上下滑動了下，垂下視線，乾澀地平靜復述一遍、

「你這樣，我很困擾。」

及川感覺從頭涼到了腳，剛被開了一槍的胸口空空蕩蕩地，想哭，又沒有眼淚。

從他察覺自己的感情開始，就告訴自己，終有一天，

他們的關係會結束。

終有一天……

但不是今天。

他不願意是今天。

「我喜歡你。」

《evergreen、六》

及川在小學二年級接觸到排球，一下就迷上了。

他在平常與岩泉玩耍的野地模仿著電視裡的選手學跳發，第一次拋了球忘了跳，第二次先跳了才拋，不管哪次都沒碰到球，還被砸了下臉，惹得岩泉哈哈大笑。

「笑什麼笑！不然你來試試！」及川摀著發紅的鼻頭惱羞成怒。

「才不要。」

一轉眼就撒起嬌來了，「唉呦……小岩你試試嘛。」

「不——要——」

「齁！我平常都陪你玩哥吉拉跟抓蟲子啊，」及川嘴嘟得能掛肉乾，「你就陪我打一下排球都不行！」

岩泉一聽不對啊，「……你是說你之前都只是在配合我嗎？」

「我、」及川一噎，急著否認，「不是，當然不是！」然後嘴一癟，聲音軟了下來嘟囔著，「我喜歡跟小岩一起玩啊……所以、也只是想要小岩陪我一起打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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